为了深情免于被遗忘
2014-09-17 08:01阅读:
为了深情免于被遗忘
李德南
《山花》B版2014年第9期
一
冯娜是一位“80后”的抒情诗人。
当我写下上述字句时,心里曾有几分犹疑。“80后”,“抒情”,这样的词语被说得太多了吧,我怀疑这样的直观感受对于理解一个诗人是否还有意义。不想它一直顽强而生,越是经常地读冯娜的诗,观念的根须就越是旺盛,蓬勃。那就干脆率性而为,任其生长吧。更何况,冯娜也一再强调个人对抒情的重视:
我怀疑 我孱弱的身躯
如何承载一场庞大的抒情
——《祖国》
只要杏树还在风中发芽,我
一个被岁月恩宠的诗人
就不会放弃抒情
——《杏树》
诗人已经说过了,她不会放弃抒情的——称之为“抒情诗人”或许笨拙,却大体不差。另外,“
80
后”和“抒情”这两个词语固然平常,并置在一起,却又多了一重意味——“80后”是最不适合抒情的一代。这与中国当代社会转型所导致的“抒情的放逐”有很大的关联。在某种思想史式的观念中,1989年时常被视为区分两个时代的重要分割点。1980年代是充满朝气和活力的时代,是理想与浪漫齐飞的时代,也是文学的黄金时代,尤其是诗的黄金时代;而在1989年以后,“时间开始了”,或者说,时间“重新”开始了,社会总体偏于务实,甚至是过于务实,往昔的理想与浪漫,诗意与激情,似乎在一夜间烟消云散或魂飞魄散,成了“剩余的”记忆。对于这样一种转变,格非、北村和弋舟等小说家在《春尽江南》、《周渔的火车》、《所有路的尽头》等以诗人作为主角的小说中有非常细致的展现。而对出生于1980年代的“80后”来说,个人精神史的转变虽然并非全然与此契合,却也无法脱离这一总体历史的轨道。在这代人身上,总体历史中某些因素对精神结构的塑造作用,甚至显得格外重要。比方说,精英文化的衰落与大众消费文化的兴起,网络时代与全球化时代的无从抵抗的到来,市场经济的转型和物质主义的盛行,社会各阶层的分化与固化,大学生由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变成了就业困难、竞争激烈的“蚁族”……这里面的诸种变迁如此迅猛,影响范围又是如此深广,成了绝大多数“80后”的成长境域。当然,并非每个“80后”都活得非常不堪。也有不少是如鱼得水、青云直上的,他们的成功得益于时势,若是换了另一个时代,出场时或许就不会这么华丽,这么众声喧哗,这么魔幻,这么摩登。只是在我身边,有不少人,包括我自己,时常会有一种失重的感觉。时代的变迁,存在的不确定性,使得不少同代人都带有浓重的悲观气息,许多人的精神内部都难免有一块无从照亮的幽暗之地,其上空飘荡着过于浓重的末世情绪。和祖辈父辈相比,“80后”可以更自由地选择自己的人生路,却也不得不承担一些可见或不可见的风险,甚至是付出沉重的代价。许多同代人并非生来就没有信念,缺乏信仰,只是局势太复杂,现实变化太快,个人又太渺小,太无能,无力,有时不得不匍匐在地,甚至因失去生活和意义的支点而被飓风卷起,落入深渊。
这种因时代变迁而造成的无力感,对于生性敏感的诗人来说,往往体会最深。因此,要考察两个时代的同一与差异,诗人的遭遇和基本情绪,或许最具典范意义;也正因如此,许多小说家才会选择以诗人作为小说的主角。从此一角度入手,中国当代现实的变化,也可以名之为从抒情时代到反讽时代的转变。这里所说的抒情和反讽,当然不仅仅是修辞学意义上的。抒情“不仅标示一种文类风格而已”,更可以“指向一组政教论述,知识方法,感官符号、生存情境的编码形式”。[①]抒情是一种肯定性的运思方式,在抒情的时刻,一个人是在正面地、直接地说出自己对世界、人生、自我、意义的看法;反讽则是一种否定性的、迂回的运思方式,在反讽中,否定性的力量如此巨大,世界、人生、自我和意义都变得暧昧不定。世界的明与暗,人生的喜与悲,自我的完整与破碎,意义的生成与毁灭……这一切都是共生共存的,我们时刻感受到否定性的力量要赛过肯定性的力量。因此,抒情所建立的,是一个亲密无间的共同体,是一个清晰而稳定的世界,甚至是天地人神相互游戏般的契合与圆融;因反讽而聚集在一起的,只是时刻面临着分裂的、危机重重的共同体,或只是人与物之间杂乱无章的并置。
受时代飓风裹挟的大多数人会有如下感受:我们想要抒情时,所遭遇的却是反讽。现实生活中种种混乱的、喧嚣的因素,使得唯美的“抒情诗”总在不经意间沦为不那么庄重的“讽刺剧”。然而,这也并非是说,抒情已经完全没有可能。作为诗人的冯娜,就更多是站在抒情的这一端。另一位80后的诗人,曾一度让我惊呆了的乌鸟鸟,则是站在反讽的那一端。他们的诗作,代表着“80后”中两种极其不同的情感结构和写作路向。乌鸟鸟所写的多是“撒旦的诗篇”,充满亵渎的激情和快感。他有意借助“狂想”来穿透生活,挖掘诗歌在当今时代的可能性,他的诗一如他的名字,奇异,滑稽,生猛,凌厉,充斥着对生活的极度失望乃至绝望。写作的激情,或者说,写作与生活之间的解释学循环,却又让他腾空而起,以诗人的身份口吐咒语与恶语,创造出奇特的经验图像。他的诗作隐含着一种奇特的预见能力,笔下的一切似乎是未来生活的变形记。借助诗歌这一样式,他发展了卡夫卡式的想象力,俨然成了诗歌界的拉什迪,或是加强版的波德莱尔。
在当今时代,也许是在任何时代,绝大多数人都不可避免地要成为苏格拉底所说的那种弱者——既不能作恶,也不能行善,任凭时代的飓风卷着走,既抵抗不了时代,也把握不了自己。而乌鸟鸟和冯娜,在随风而起后,大概都是有能力御风而行的。乌鸟鸟的座驾也许正如他的名字所出示的,是数量庞大、不受驯服的乌鸦。冯娜的座驾呢,则是充满灵性的野鹿,或是蹁跹的白鹤——她最近的两本诗集名为《彼有野鹿》和《寻鹤》。这种风格的差异,跟他们各自的生活经验,想必有密切的关系吧。对于现代生活中的荒诞与离奇,乌鸟鸟是有直接体验的,他不但正面强攻自己当下的处境,还试图正面强攻这世界图景的未来;他持着诗歌之矛向当下和未来开战,不动声色地既迎合又抵抗。冯娜的诗,则指向当下与过去;对于她来说,诗不是批判的武器,她也不是战士,不是花木兰。写诗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肯定不是为了以诗的形式来进行社会批评,我想,那是为了建立自我,建立一个属于自我却又不局限于自我的诗性世界吧。这是两种不同的时间指向,也是两种不同的人生观念和诗学趣味。
二
冯娜出生于云南,是白族人。云南是一块充满诗意与灵性、适于诗人生长的土地,读大学时,她又有幸生活于美丽的康乐园;大学毕业后,则是留在中山大学图书馆工作。这让她大部分时间可以生活在象牙塔里,甚至是生活于象牙塔的尖端。她固然也居住在广州这样的巨型城市,然而求学和工作的环境,多少给她了适度的安全感,让她有起码的从容与自由。对这种从容和自由的认可与持守,当然也可能跟她的心性与自我期许有关系。在与王威廉的一次对话中,她曾谈到:“大多数诗人具有一种天然的漂泊、疏离、孤独甚至隔绝的过客气质,诗人和城市的关系也不外乎如此。城市的现实变化迅猛直接,它所追逐的价值观和驱动力与诗歌中某些镇定、缓慢、迷离的气息是相悖的,这会形成一种巨大的审美张力。现代都市让人们更加迫切地进入生活又更躁动地跃出水面,这是这个时代沟壑式的风景。作为生活在城市的诗人我们近距离的、甚至赤身肉搏似的观察这些风景、冷静地审视它们也寄望望向更深远的时空理解和记录它们。”事实上,她甚少“近距离的、甚至赤身肉搏似的观察这些风景”,而认为城市不过是“几百万人一起孤独生活的地方”(梭罗语),诗人则可以“心怀远方和旷野,闭门即是深山”。因此,冯娜时常立足于广州而眺望她的出生地云南,还有让她天然就有认同感的西藏、新疆等边地,或是干脆埋首于书写所构成的世界中。
冯娜的诗有很多都是在写她那亲爱的云南。这是她的写作根据地,是诗意的源泉,是写作的重要母题。这并不奇怪。诗人往往热爱他们的故乡,海德格尔甚至说,诗人的天职就在于还乡。而还乡,是需要以距离为前提的。距离来自时间,“当诗人书写某一经验时,自我已同经验有一段距离。因为反思的自我、创作的艺术家的自我总是置后,故他书写的经验已无可挽回地逝去。他已因此而改变,已不同于身‘临’其境时的他所是。”[②]距离也来自空间,对于冯娜来说,正是因为居住在广州,远离了故乡,才有了故乡这一“风景的发现”,也有了反复言说和怀念的理由:
在云南
人人都会三种以上的语言
一种能将天上的云呼喊成你想要的模样
一种是在迷路时引出松林中的菌子
一种能让大象停在芭蕉叶下
让它顺从于井水
——《云南的声响》
表面看来,这里所写的是语言,真正关切的却是语言背后的存在,是不同于广州的边地经验。语言的多样,暗指的是存在的多样,并且这种存在样式还是充满人性、灵性与神性的,是天人合一、人神共存般的自由境界。而当她将记忆中的一切以诗的形式呈现时,她的口吻多少带着骄傲,就如同沈从文在谈到他的湘西时口吻是骄傲的一样,就如同雷平阳在谈起他的故乡时口吻是骄傲的一样。
除了“云南的声响”,冯娜还孜孜不倦地书写云南境内的湖泊与河流,书写云中村落,书写小时候所见过的“木匠”、“滇西公路边卖甘蔗的人”、“龙山的女儿”。这里面,有的场景或许是平淡了,然而,游子的诉说,甚至是絮叨总是值得容忍的。我们谁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呢?所以,我们需要的是一边读,一边会心一笑。若是我们还没有忘记读诗者的身份的话,也可以稍微提醒一下:这些诗篇并非是经验的简单再现,而是不同经验之间的对话、冲突与融合。
行走,以及行走中的见闻,也是冯娜诗作的重要母题。这个主题为什么重要?对于现代人来说,生而自由不过是理念和理想,其实无往不在枷锁之中,所以大家纷纷认同并感叹,“要么读书,要么旅行,身体和灵魂,总要有一个在路上”。现代性的规训首先来自时间,尤其是在朝九晚五的工作时间中,人变成单向度的人,主体沦为客体。“在路上”呢,却可以让生命获得不一样的可能,脱离单一,走向丰富。
“从此地去往S城有多远?”
在时间的地图上丈量:
“快车大约两个半小时
慢车要四个小时
骑骡子的话,要一个礼拜
若是步行,得到春天”
中途会穿越落雪的平原、憔悴的马匹
要是有人请你喝酒
千万别从寺庙前经过
对了,风有时也会停下来数一数
一日之中吹过了多少里路
这首诗题为《远路》,第一节看似在讲述简单的时间问题,却是在暗指时间与生存的关系。快车还是慢车,骑骡子还是步行,会使得时间与人之存在的关系发生改变。行走除了可以发现不同的风景,更有机会接触不同的生命样式,进入不同的生命境界。在城市中,一个人是很难发现风也会停下来数一数一天中吹了多少路的,因为空间逼仄窄,时间也太宝贵。然而在平原上,天高地阔,似乎时间也可以用来挥霍了,关心风的去向问题就变得平常,可以理解。
“在路上”的时刻,在冯娜的诗作中还有很多:《过漓江》、《夜宿幔亭山房》、《冬日在拉市海》、《夜滞湘西山间》、《无名寺途中》,等等,其实都值得仔细打量。
冯娜也时常写个人与亲人之间的深情,尤其是父亲与母亲,时常成为其诗作中的主角。《接站的母亲》、《母亲》、《与父亲掰手腕》、《云上的夜晚》等等,都是这方面的重要诗作。其中所呈现的经验,颇有私人性质,却又能引起共鸣。它们似乎适于品味,却不适宜解读。
围绕着上述母题而写就的诗作,往往带有明显的抒情气息——但愿大家没忘记我刚才关于抒情的界定。然而,冯娜的诗并不因此而显得单一,这些经验的图景是丰富的。而单纯信赖抒情会不会有问题呢?或许会有的,姜涛在文章中就特别提到,“90年代以来诗学的一个变化,就是对80年代单纯的抒情诗风的超越,‘抒情’虽然没有像半个世纪前一样被人蓄意放逐,但还是被彬彬有礼地清下了诗歌的圣坛,跻身于芜杂的、不洁的、反抒情的因素之间。这种修辞的变化使得一度遗世高蹈的诗歌介入到广泛的生存现实中。”[③]抒情之所以无能,在于它于“事功”无益。具体到冯娜的诗作,又是怎样一种状况?刚才已经说过,她不把诗视为武器,不重视诗之介入社会世界的功能。意不在此,就无须强求了;我们不能要求每个人都成为战士。坦率地说,这种单纯反而让她有可喜的一面。借助抒情,她也依然可以发现悖谬的人生情景,讲述个人对生之困惑:
所有许诺说要来看我的男人
都半途而废
所有默默向别处迁徙的女人
都不期而至
我动念弃绝你们的言辞
相信你们的足履
迢迢星河 一个人怀抱一个宇宙
装在瓶子里的水摇荡成一个又一个大海
在陆地上往来的人都告诉我
世界上所有水都相通
这首诗题为《疑惑》,前面四行却有一种孤绝的清醒,即意识到言与行的不一致而使得诚与真难以合一,这也导致人与人之间的疏离,使得“我”宁愿观其行而不听其言,同时深深地感到每个人都是孤独的,自成一个世界(“迢迢星河
一个人怀抱一个宇宙”)。即便自我的细小的,也自有其浩瀚(“装在瓶子里的水摇荡成一个又一个大海”)。这似乎是一种生存的现实,为我所确认;然而,在我的声音外,诗中还有别的声音。来自“在陆地上往来的人”告诉我,“世界上所有水都相通”。这似乎是在暗示,人与人之间是可以交流的。这时候,我们才明白诗何以命名为《疑惑》。诗里实际上是让疑与信、肯定与否定交织。“我”早已知道人言不足以信,所以“我动念弃绝你们的言辞”,“相信你们的足履”,却又相信人们所说的“世界上所有水都相通”。整首诗实际上是呈开放的姿态,不同声音、不同立场之间的对话并未结束。好在哪里呢?好在整首诗的抒情结构未被打破,却也不乏深意,不乏复杂。
三
弗里德里希曾认为,在波德莱尔、兰波等现代主义者那里,“诗歌主体和经验自我的异常分离”已成为一种普遍的现象,并且“单单是这种分离就已经禁止人们将现代抒情诗理解为传记式表达。”[④]这种分离的、悖谬的状况,在冯娜的诗中却很少存在。她的诗依然有着“经验自我”的独特视角,她依然试图借写诗来建构个人的主体性,发现并呈现个人对自身、对母亲、对他人乃至于对整个世界的深情。
有深情,却并非说冯娜在诗作中只是被感情卷着走,失于泛滥。比之于访谈或是创作谈,冯娜在诗中似乎能更自如地袒露本真的自己。诗人曾这样谈到1996年亲历云南丽江七级地震的场景:“那时候我才十二岁,当大震已过余震重来我依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感到一种巨大而震怒的力量掌控了天地;金沙江上巨石滚落、房屋上砖瓦横飞,无助与恐惧深深攫住我,那是我第一次感到了自然的凌厉和人类的渺小。”说实话,这里对记忆的重述,不太有个人的独特发现。然而在写诗时,冯娜反而克制住了情感的泛滥,抵挡了泛泛而谈的危险,为个人的深情找到了妥帖自如的表达形式:
一场雪崩睡在我隔壁
母亲睡在我的身旁
她的鼻息
脆弱得不像孕育过的妇人
我搂着他耳普子山的袍袖
它让我贫瘠 荒芜
无法知晓在凌晨 谁人使出利斧
砍断了大地的琴弦
母亲的声音
沉毅得不像瓮中的女人
“你要像天明一样,穿戴美丽”
我想 发髻上最好有一朵白山茶
他耳普子一定不会吝惜赠我
奔逃的路 还未苏醒
巫师未与我话明吉凶
母亲的手随着大地震动
她抚摸过烛台
再抚摸过我的头顶
——我想我的脸上肯定盛满了光
我心愿了无
母亲的遗憾是我没有年轻的男人在这个时候爱上我
——《癸巳年正月凌晨遭逢地震》
请原谅我毫不节制地引述全诗,因为我相信它是一个不可删减的整体。相信很多人都会记得,汶川大地震发生后,用诗来抒发自己的情感成为一种普遍的选择,很多取材于此的诗却失之于泛滥,导致对苦难的错读与误读,过度渲染与过度阐释,以至于诗人朵渔说,“今夜,写诗是轻浮的……”。在这首同样取材于地震的诗作中,女诗人的深情依然,但诸种感情、情绪的抒发是以一种沉郁的方式来完成的。遭遇地震无疑是恐怖的经历,诗里对此的表达方式是:“无法知晓在凌晨
谁人使出利斧/砍断了大地的琴弦”。这是明智的处理方式,借助比喻,恐怖的经验被陌生化了,距离感由此形成。整首诗又始终围绕着日常生活中最为常见的细节展开,开篇写到“一场雪崩睡在我隔壁/母亲睡在我身旁”,这是寻常的细节。母亲的鼻息,白山茶,巫师,烛台,这些在云南的大地上是多么的常见,是生活中最自然不过的组成部分。结尾一句自成一个段落,“母亲的遗憾是没有年轻的男人在这个时候爱上我”,这是母亲的心愿,也始终没有脱离日常生活的场景。这就使得冯娜所想要传达的情感都有其来路,及物而实在,有效地避免了泛滥而飘忽。
一个抒情的自我往往是狭窄的,因为过于向内,冯娜的诗却可以处理好小与大的问题。《私人心愿》这一首也许堪称典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