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王继贤书离石《安国寺石室文》文学与书法艺术管见
2013-01-04 14:56阅读：
即以有声听无声 熔颜铸柳书高洁
——清代王继贤书离石《安国寺石室文》文学与书法艺术管见
田承顺
离石近代史上著名的清官王继贤，是中外闻名的书法家，《安国寺石室文》可谓其代表作品，是珍贵的书文俱佳的艺术珍品。他的文章既是近代优秀的散文作品，书法也可作为今人学习楷书的范本。感谢离石区政协成维铁同志赠送我一册2007年11月山西省吕梁市离石区政协刊印、2008年3月西泠印社出版的《安国寺石室文》拓本影印本，纸本，开本17.2cm×36.2cm。内容包括王继贤书《山寺石室文》与《听月泉记》。《听月泉记》，撰于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九月十七日，书于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九月十一日；《山寺石室文》，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九月十一日撰，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九月十二日书。碑文用楷书。所幸高选德先生于1964年拓印留存。现文石不知去向。我要感谢成维铁先生的赠予，聊以此文作为答谢。
一、《听月泉记》、《山寺石室文》书作之释文与碑石描述
1、《山寺石室文》其文曰：
山寺石室文
天生石壁，人凿之以为室，其成功固难矣；人有石室，我用之以藏文，其得地亦善矣。
永宁州城西二十里许，有乌崖山，居万山中，宽广约四五里，北高千仞，东西环抱，南则虚远无际，下有深沟，千回百折十余里，始抵平芜。其山之全体，皆以土为肤，以石为骨，而山北之山含岈幽幻，并无肤土。但
图一：《山寺石室文》文首
见石骨崚嶒，参差丛出，有大者，有小者，有高者，有低者，有正者，有斜者，有横而或短或长者，有侧而或狭或阔者，有青而白者，有赤而黄者，有紫而黑者，有如日月者，有如星宿者，有如云霞者，有如剑戟斧钺者，有如轮鼓盖轿者，有如笔砚帽印者，有如解箨之竹笋者，有如不染之莲花者，有如凤凰者，有如鹰燕者，有如蛟龙龟鼍鱼虾者，有如麒麟虎豹狮象猿猴者，有如驼马驴骡牛羊犬豕者，凡此，皆成象成形，不可枚举，或形象无可拟之处。每有石缝，则生翠柏苍松，不可以年数计；每有
石罅，则生野草闲花，不可以名号呼；每有石窦，则巢珍禽奇兽，不可以网罗取；每有丝痕线道，则长石发，千条万缕，不可以理绪求。至于丝痕线道之俱无，远而望之，混混沌沌，从太古以来，自然浑成，实天地之精英所融结而出，山川之灵秀所荟萃而生，雷霆不能震崩，霜雪不能剥蚀，野火兵燹不能煅淬烧毁，屹立若墙壁，排列若屏风，纵有五丁之力，岂遂能擘此鸿濛乎？
昔有于氏廷翼公，清端公之子，莱公父也，尝退息于此，因室之空以为屋，因石之洼以为池，因石之有泉处以为井，因石之有树木扶疏以为燠馆，凉台，飞庑，复壁以及楼阁、亭榭、厨硙、厩库，因石之可通者而通之，为径为桥，以便往来，因石之可塞者而塞之，为墙为垣，以蔽内外，然此皆善于因而非创也。至极北极高之所，有石道一条，石蹬十余级，层累而上，有一石室，长八尺，高广称之，方平正直，南有一窗，不设窗棂，可望数百里，汾阳、石楼、宁乡诸名山皆罗列可数，上顶悬崖，下临无地。父老告我曰：此处并无石理可乘，此室皆因人力所凿成，廷翼公创为之而非因也。
前癸卯岁九月廿七日来游此室，环顾室中，虚无一物，今又重来，亦复如故。无石床石枕可偃息，无石几石席可坐饮，无石炉石鼎可烧丹而煮药，无石碗石局可弹棋而斗茗，但有烟云缭绕，清风无价，时往时来，拂扫尘埃，廷翼公为此室果何用哉？
夫前人之所为，后人固难臆揣，而后人之所用，前人或已预成。我不忍以有用之室等诸无用之地，尤不肯以无甚用之物藏诸大有用之中。欲用之以为石仓，而我无粟米之储也，欲用之以为石匣，而我无珠宝之韫也，欲用之以为石椟，而我又无锦绣之具也；于是凿石为版，平净如纸，撰石室文，觅工镌之，以垂不朽。
彼夫金房玉户，非不美矣；银台琼屋，非不华矣；然或置于王公侯伯之第，或起于通都巨邑之间，不旋踵而化为灰烬，不转瞬而荒于荆棘者，何可胜道？是岂能如斯石壁，僻处山中千百世，而有廷翼公凿之为室，又有百余年，有我牧斯土，身入室中，神游象外，上下千古，前欲继往哲，后以示来者，作文刻石，以藏此石，一创一因，有不相谋而适相值者乎？
夫石虽顽而遇人即灵，何况乎非顽石也；室虽陋而有德即馨，何况乎非陋室也。此中相得益彰之缘似有一定而不可易者，岂非天哉，岂非天哉！道光二十五年九月十一日撰文二十六年九月十二日书黔阳王继贤
篆刻印阳文一枚“翰城”。
男述谟、梁余侍
僧正司续镜刻石
文首有兰花图案，图案右下角有“道光乙巳（二十五年，即1845年）季秋王继贤写”字样。兰花图案后又有“白菜水草图”。
文末有梅花图案，注翰城王继贤。
文后有跋语，是唐家宾作行书：
此文意则神奇奥衍，语则斑驳陆离，而用笔复纵横排宕，逼近苏韩，于石室藏之，因应永垂不朽，而于氏□复亦□相得益彰，之盛也夫。鹿华唐家宾谨跋，河津县严陞旺刻。
2、《听月泉记》其文曰：
听月泉记
月可听乎？月无声也。月不可听乎？月无声而有声也。盖月本无声，借物之声以为声，则凡物之有声者，皆得为月之声矣。
乌崖山，有泉自石隙出，虽大旱不断流，附近左右居民咸汲饮于斯，夜分时，乘皓月，出禅关，信足所至，过悬崖下，经泉水旁，耳澈泉声，如风弄竹，千条万个，戛然声清，如寺里磬声，与经声相断续，又如老僧鼓琴，抹挑钩剔，滚拂拔刺，无声不备。
夫以山得泉，泉不与山期，山亦不与泉期，而自在流出，遂成胜境。而以山泉遇月，月不与泉期，泉也不与月期，而偶然相值，遂成佳会。况我更不与泉月期，而山下出泉，月色在天，泉流于地，适有一我，爱山情深，游当夜月，来听此泉，山有泉而泉有声矣，泉有声而月亦有声矣，以在山者听泉，以听泉者听月，不即从有声而听于无声也哉？道光二十三年九月十七夜作，二十五年九月十一夜书，翰城王继贤
钤印为二枚隶印，一为阴文篆刻“臣”，一为阳文篆刻“贤”。
文末有菊花图案，并注有行书“□城王继贤写”
二、作者书者王继贤其人与书写年代历史背景分析
王继贤（1792—1850）字翰城，湖南黔阳人。曾入湖南岳麓书院授业。由禀贡生赴京都入国子监。道光二十年（1840年）四十八岁时任永宁知州。据《永宁州志》载，王继贤在永宁知州任上“绝苞苴，拒请托，在任数十年，政平讼理，尝于署之西偏构室数楹，亲课士子，退食之暇，以书画吟咏自娱，每出，劝农桑；凡遇名胜，必游览题咏，而《南河纪游诗》尤为脍炙人口，二十九年卒于官。”他只活了五十八岁，即在他书写《安国寺石室文》四年后，即因病卒于官，可以说是英年早逝。
其生平工书法。在京畿一带享有盛名。高丽国曾遣使前来向其购求书法作品，他为其书写的“继美凌烟”誉满邻国。王的书法“端庄大方，有筋有骨，结构匀称，疏密适当，笔力雄健，遒劲浑厚，风格一致，神气一贯”。
王继贤担任永宁州知州期间，正值中英两国鸦片战争。事实上，从十八世纪末期起，英国就对中国实行侵略政策，大量输入鸦片，道光十八年（1838年）达四万余箱，毒化中国。引起中国白银外流，银价飞涨，财政困难。1838年底，清道光帝派遣钦差大臣林则徐赴广东查禁鸦片，1839年3月林则徐抵广州，严厉禁烟，从6月3日—25日，在广州虎门海滩当众烧毁鸦片230余万斤，并多次打退英军的挑衅。从1840年—1842年，英国对中国发动了侵略战争，1840年，英国在美法两国的支持下发动侵华战争，因广州防守严密，英军转攻厦门，被闽浙总督邓廷祯率军击退。遂乘浙江防务空虚，攻占定海，又北犯大沽；要挟清政府谈判。道光帝派琦善到广州议和，将林则徐、邓廷祯革职。道光二十一年即1841年1月，英军乘琦善撤除戒备，突然攻陷沙角、大角炮台，琦善擅自与与英方议订《穿鼻草约》，允割香港和赔款，道光帝不予批准，派宗室奕山率军赴广州对英作战。2月英军攻陷虎门，提督关天培英勇殉国。4月奕山到广州，5月英军占领泥城、四方炮台，炮击广州，奕山求和，订立《广州和约》，允缴赎城费六百万元，广州城郊三元里等地民众数万奋起抗英，歼敌二百余，迫使英军退回军
图二：《山寺石室文》落款
舰。8月英国扩大侵略战争，攻陷厦门，10月攻陷定海，宁波，道光帝派宗室奕经援浙。道光二十二年即1842年3月奕经反攻宁波失败，又派耆英、伊里布向英军求和，英军为达到侵略目的，决定向长江下游进攻，6月陷吴淞，提督陈化成血战牺牲，7月陷镇江、进犯南京。道光帝命令耆英、伊里布在南京议和，8月签订了丧权辱国的《南京条约》，从此中国逐步变成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道光二十四年，清政府与美国于厦门望厦订通商条约34条，与法国于广州黄埔订通商条约35条，道光二十五年，与比利时通商。
如此巨大的社会动荡，作为当时官僚阶层的王继贤，又是知识分子阶层，其实他心中应当是非常清楚的，而他又是无可奈何的。他文中所言：“从太古以来，自然浑成，实天地之精英所融结而出，山川之灵秀所荟萃而生，雷霆不能震崩，霜雪不能剥蚀，野火兵燹不能煅淬烧毁，屹立若墙壁，排列若屏风，纵有五丁之力，岂遂能擘此鸿濛乎？”这种论述，表达了他对我华夏万里山河美好未来的崇高憧憬。
三、王继贤《安国寺石室文》文学与书法艺术赏析
据《永宁州志》的记载，王继贤是一任清官无疑，他在任上一干就是十年，而且终于卒于任上。他的治州表现是“绝苞苴，拒请托，在任期间，政平讼理，尝于署之西偏构室数楹，亲课士子，退食之暇，以书画吟咏自娱，每出，劝农桑；凡遇名胜，必游览题咏”。据说他终年58岁运灵柩回黔阳县（今洪江市），永宁州人民涕泣相送，朝庭追赠为奉直大夫。他在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为临县碛口黑龙庙山门撰书的对联“山河砺带人文聚，风雨祥甘物气和”，已经过去了165年，至今仍然完好如初。据说当年高丽国王向清朝皇帝求“继美凌烟”四个字，皇帝向全国征集，最后只有王继贤入选，高丽国王以四千两白银相赠，遂有“一字千金”美誉。他还为方山大武紫花宫书联（石刻）：“一卷黄庭才刻石、百年清节自铭山。”此《安国寺石室文》文学与书法艺术，据我的看法，有以下一些艺术特色。
熔颜铸柳，厚重清新。从整个书法册页看来，《安国寺石室文》全文用楷书创作，一笔不苟。作者不是用清朝官阁体的那种书风去写，讲究黑大光圆。而是采用颜体楷书的风格，字形呈方形，方正雍容，透过作者的笔锋，可以测知作者对颜体楷书诸如《多宝塔碑》、《颜勤礼碑》都有过长期的临习揣摩，笔法娴熟老辣，无有迟滞。当时作者年龄为54岁，正是一个书法家成熟期的黄金时代。但是书者习颜，并没有被颜体的厚重所包围，而是能够突出重围，在结构上采用了颜体的方正之势，而在用笔上又熔化进柳体的清秀劲挺，实为熔颜铸柳之突出典范，将厚重与清新熔为一炉，毫无雕琢之感，自然天成，殊为难得。
文书并茂，志存高洁。大凡历史上久经流传，被后人称道的书法作品，无不都是文书并重，为青史所垂青，那些自撰自书的墨宝受到追捧的热度更是突出。王羲之的《兰亭序》帖，颜真卿的《祭侄季明文稿》，苏东坡的《黄州寒食帖》，傅山的《丹凤阁记》都是这样。而王继贤的《安国寺石室文》，其中包含的两篇文章，正如那位写跋文的“鹿华唐家宾”所说，“此文意则神奇奥衍，语则斑驳陆离，而用笔复纵横排宕，逼近苏韩”，赏《山寺石室文》，一开始斑斑驳驳，不知作者究竟要说何意，而当我们读到“彼夫金房玉户，非不美矣；银台琼屋，非不华矣；然或置于王公侯伯之第，或起于通都巨邑之间，不旋踵而化为灰烬，不转瞬而荒于荆棘者，何可胜道？是岂能如斯石壁，僻处山中千百世，而有廷翼公凿之为室，又有百余年，有我牧斯土，身入室中，神游象外，上下千古，前欲继往哲，后以示来者，作文刻石，以藏此石，一创一因，有不相谋而适相值者乎？夫石虽顽而遇人即灵，何况乎非顽石也；室虽陋而有德即馨，何况乎非陋室也。此中相得益彰之缘似有一定而不可易者，岂非天哉，岂非天哉！”，我们才可测知作者高洁的志趣与廉洁的追求，是那样的坚韧如石！而作者要表达这样的思想情感，只有用颜体楷书来表现，才会具有无可替代的艺术效应。
书法作品充盈着亘古不易的浩然正气，高洁志趣，更加感人心怀。身处乱世的一名地方官吏，地处偏远，经济文化发展滞后，远在东南沿海的鸦片战争，王继贤也许不能亲自去出力，但他深知，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清廉自守，表率于民，就是为国为民的最佳选择。《山寺石室文》文首的“兰花图案”，兰花图案后的“白菜水草图”，文末的“梅花图案”，《听月泉记》文末的“菊花图案”，都是王继贤亲手所绘，也是书法家像兰花一样甘于寂寞，像菊花一样不畏严霜，像梅花一样凌寒斗雪，像白菜一样清白耐寒心志的明确表达。
爱国情浓，隽永含蓄。王继贤对安国寺乌崖山景物的描述，特别是对石头的描述，形象而繁多，他说“但见石骨崚嶒，参差丛出，有大者，有小者，有高者，有低者，有正者，有斜者，有横而或短或长者，有侧而或狭或阔者，有青而白者，有赤而黄者，有紫而黑者，有如日月者，有如星宿者，有如云霞者，有如剑戟斧钺者，有如轮鼓盖轿者，有如笔砚帽印者，有如解箨之竹笋者，有如不染之莲花者，有如凤凰者，有如鹰燕者，有如蛟龙龟鼍鱼虾者，有如麒麟虎豹狮象猿猴者，有如驼马驴骡牛羊犬豕者，凡此，皆成象成形，不可枚举，或形象无可拟之处。”真是一个美妙无比的山石之阵，天下无双，奇妙诱人！他对听月泉的论述更加精彩不凡，“夫以山得泉，泉不与山期，山亦不与泉期，而自在流出，遂成胜境。而以山泉遇月，月不与泉期，泉也不与月期，而偶然相值，遂成佳会。况我更不与泉月期，而山下出泉，月色在天，泉流于地，适有一我，爱山情深，游当夜月，来听此泉，山有泉而泉有声矣，泉有声而月亦有声矣，以在山者听泉，以听泉者听月，不即从有声而听于无声也哉？”如此妙境，世间少有。
我们说一个人爱自己的祖国，这个爱，不是抽象的，而是具体的。王继贤就是具体地热爱他所履职的永宁州，以及永宁州的山山水水，百姓群黎。他的这一片爱心，应当而且必将永垂于世，万代不朽！有他的书法为证。记得司马迁说过，“古来富贵而名磨灭者，不可胜记”，那些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如王继贤者，他们正是国家与民族的真正精英，历史必将把他们带入永恒。
参考文献：
1、《安国寺石室文》山西省吕梁市离石区政协编，2008年3月西泠印社出版社出版第一版。
2、《永宁州志》清姚启瑞方渊如刘子俊光绪七年（1881年）纂修，李文凡、李晨生点注，离石县地方志办公室编，山西古籍出版社1996第一版。
3、《辞海》第六版，上海辞书出版社2010年1月第一版。
4、《中国历史年表》柏杨著，海南出版社2006年11月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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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田承顺，吕梁学院中文系副教授，山西书法协会理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