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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悦读】半成品的木匠和下落不明的椅子

2024-09-05 20:08阅读:

半成品的木匠和下落不明的椅子

文 / 赵冬妮


【美文悦读】半成品的木匠和下落不明的椅子
我一度想过做个木匠。这似乎始于我和阿荣结伴回家的路上。阿荣是我的同桌,矮小敦实,她走路脚下是有声音的,还有呼吸,在那很短的一段路里,急促而沉稳,至今我都还清晰地记得。有一天,阿荣告诉我,她课后一直在校办木工厂做活儿,快有一年了,她问我要不要去,木工师傅答应接收班上六个同学,让她开个名单,她说:“主要是能学些手艺,将来我想做木匠。”
校办木工厂远离学校,近百平方米的简易房,周边没有树木,但初春包围了那座房子。老师傅从工具箱里一件件拿出工具,平刨、凿子、羊角锤、刀锯、框锯,种种型号,这些工具的名称成为学工劳动第一天的开场白。师傅展出的工具大都眼熟,我家有几件,新奇的事物是电刨和电锯。电锯是边缘有满满一圈锋利牙齿的圆锯片,固定在锯床上,电会使它飞转,扣进去每一块木板,它都近乎奇怪地发出痛苦又欢快的怒吼,它用尖叫作业。破开木板之初,我总要先闭上眼,不敢去看。心里牢记着不能松手,按住木板,朝着
转动的锯片缓慢推进去。一块木板转眼间走完它的旅程,一分为二。而电刨会抚平伤口和所有断裂的痕迹,刨刀像舌头,舔过几下,木板褪去粗糙,最终摸起来光滑如水。电刨用刀刃造就光滑,光滑得让人不禁惊讶。
椅子占据了一半的空间。椅子上叠着椅子,全都缺胳膊少腿的,有的靠背空心了,一根横撑也没有,有横撑的一头脱落,另外一头榫还勾留在卯眼里。没了侧杆的,前后腿劈叉分了家,失去前杆的,就两条前腿左右分家,像一头受伤的小鹿要跪下来。仅剩四条腿的椅子也不少,椅座面一片板条都不在,像椅子不屈的灵魂,先从结构框架上守住自己,最终就不会分崩离析。更多的椅子需要接一条新腿,或两条新腿。单独的腿,还有半截腿,露出陈旧或新鲜的硬木茬,全是硬杂木,要是从树的年龄算起,它们或许比我们还要大。哪怕它们曾有过一片山地,现在也早离开了那里,被运送到城市里来,又从我们身上感受到另一种生命生长的力量。
并不是永远有美好的木板向电锯里推送。有时看看一条后腿能不能改造,长的截短,或破开变成侧杆、前杆,两三把椅子拼凑成一把,椅子就有了不同颜色的腿。每条腿都固执,爱着自己的颜色。无论你怎样刨,刨掉一层又一层,刨到心了还是原生色。这样的椅子,往往出自阿荣之手。我也第一次发现阿荣的手指短小却结实,平凿在手,像嵌在石头里,切割出卯线里的小碎片,再用羊角锤,锤打凿头,又准又平,卯孔成了,切割榫头,师傅修好细节她再组装。她几乎是个熟手了,我和男生却还在废木腿上反复做练习。男生认为阿荣的手不是有劲,是有准。我觉得到了我这儿,一切皆不对,样样需要你来对付,凿子、榔锤不听话,就连我自己的手都抗拒我,不再柔软顺从,反而露出它笨拙的一面。
清明过后,大地暖透,小草在墙角和无人走过的空地生长出来,从铁丝网这一头爬向那一头。沿窗台边堆放的残椅下,也绿茸茸一片,一棵喇叭花的幼藤才一指长,就开始爬蔓,顺着一条椅腿向上攀缘。我们在院子里吃完午饭,饭盒放在脚边,在大门两边坐着。师傅出来进去,洗净自己的饭盒,收净刨床下的刨花或整修锯齿。师傅一向低声慢诉,对学生很宽容和气。三个月学木工,能学出个什么样,大概他心知,一次劳动锻炼而已。看我终于凿出一个卯孔时,他也会很认可地笑,赞赏我。我到底能把卯料和榫料装在一起了,两家伙严丝合缝咬在一起,掰都掰不开,合二为一。我也心知,这离一把完整的椅子实在还很远。
一辆半截卡车说来就来了,直突突地开进院子里,载来一堆破烂桌椅,我们慢腾腾地把它们一把把从车上卸下,惨不成样的直接丢院里,尚可救药的搬进屋,我在心里叫它们大人物。大人物来时灰突突的,离开时就变了,也并非焕然一新,但它们身上什么也不缺了,有前腿,有靠背,后腿笔直,成为中流砥柱,侧杆撑起板条,可以安心坐上去。我觉得自己和它们走过了再生之日。每个大人物都有一个我们凿出的卯和榫,都由一条腿走向一把椅子。
又回到了教室里,阿荣没有来了。我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坐在那些玉树临风的高个同学中间,顿时矮小起来。在教室最后,黑板又远又小,粉笔字总有几个看不清楚。全班的椅子都在我面前,一个个看过去,心里疑惑自己修过的椅子怎么一把也不在。我写了一篇作文,语文老师看了说好,似乎老师最欣赏一段细节。她在我们班读,又领着我到年级其他班去读。我走到讲台上,开始小声读作文。在慌张等待的一两分钟里,我的目光尽量飞快地扫过,到底没见到哪个大人物椅子出现在哪间教室里。
两年后,在恢复高考的热风中,我考进了大学,也就几乎很少再回头去看自己——那个半途而废的小木匠。倒是有一把小手刨,我在旧货市场遇到,就把它买回来,一直放在书架上。
(选自《散文》2021年第8期,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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