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与苏州及午梦堂

2006-04-04 00:23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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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读《楝亭集》，曹寅的诗词文合集。我的兴趣在集中的《楝亭诗钞》，卷二起是曹寅到苏州后写的。便发现曹寅的苏州之缘。他出自苏州昆山人徐乾学门下，友好的名流硕学中, 如尤侗等是苏州人，其他如陈其年、朱彝尊等，也多有吴中寄寓经历。六岁随父到江南。一生中，只在二十一至三十三岁期间离开南方，入宫当差，是“奶兄弟”康熙皇帝的侍卫和伴读。告别了十二年后重回，继父职出任苏州织造官。开始写诗钞的卷二。之后的居所未离苏州、南京、扬州三处。到江宁织造府后，仍兼管苏州织造。１７１２年病逝于扬州客寓。他的家庭及交游，被苏州文化浸润着。他是北方茶叶，被苏州的水泡着，时间久了，水味就重了。
于是，牵涉另一个人与苏州的关系，曹寅的孙子曹雪芹。曹寅亡后，由曹颙代父职，仅二年，也遽尔病死。康熙命令家族里选拔曹寅的继子，侄子曹頫成为曹寅的继承者，依旧赐任江宁织造。但他年纪还幼小，皇帝让曹寅的妻兄李煦，周章公私诸务。二十岁的时候，曹頫结婚生子，就是后来家喻户晓的《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诞育南方的事，不存疑问。人们普遍认为南京是他出生地。但也有一个传说，说他生于苏州李家，母亲正走亲

戚。反对者的意见，只有孕妇不便远行一条。我的感觉，他生在苏州。
在曹雪芹出生前后，他的家庭，包括父亲的政事，都依赖李煦扶持。生于李家当属可能。李煦在苏州住过近四十年，当时还在主持苏州织造府。他遭抄家的清单上，指控府侧所置私房就有五百多间。曹雪芹五岁举家北上前，（若照胡适的说法，他的年龄还得增加五到七岁），留在苏州街巷里的履痕不会太少。那时，曹家从曹寅之父算到之子，三世四人，已居南方六十多年，定居苏州的光阴也并不短暂。间隔了大约三十年左右，即曹雪芹三十五岁许，有一年多时间回游江南。做江宁总督的幕僚。此前似还另有一次南行。逗留苏州、南京一带故地的时日，会很充裕吧。毕竟，这两地都是“老宅”。美好的童年记忆，是值得追寻和回味的。
我曾经困惑过：《红楼梦》描写人间的第一个生活场景，为什么是苏州呢？从苏州写起。并且，书里“主中之主”的人物，作者最钟情的林黛玉，也是苏州人氏。不会信手拈来、略无意念吧？倘如这的确是部自述小说，那么，自叙者只有对故乡人，才会格外垂青吧。
南游之时，《红楼梦》的构思和前半部恐怕已落到纸上。大概五年后，曹雪芹泪尽而逝。红学的长期痴情学者周汝昌说：“曹雪芹南游的本怀中，也包含了为写书中女子的不幸遭遇与结局，如妙玉、熙凤等江南往事的牵连等历史背景，也想向她们的出身之地去考察了解。”果真如此的话，苏州在南游考察中的地位，便会显要起来。
还关联另一个神秘的人物——脂砚。一个胭脂替墨，用朱红字，在初稿上作评语的人。以作者亲属兼助手的“知情者”面目隐约现身。究竟是谁，却踪影杳然。有人指证，是书中的一位女子。周汝昌说得更有信心：“至于脂砚，极可能即是曾在苏州多年，与曹家为至亲的李煦家的一个流离失所，所遇悲惨之女——在书中则化名为‘史湘云’者”。李煦的孙女，脱不了与曹雪芹有一个苏州时代的共同童年。后来红尘知已的伏笔。
虽然曹雪芹的降生，在曹寅去世的十二年之后，但那位不凡的祖父对文孙的影响，绝非枝蔓旁流。曹寅超迈恒流的奇才高调，实在不必依傍孙子在后世的昭著文名（始于民国时期），在世时已彪炳。他的时代与经历处境，其孙在写作沥血之作时刻刻在念。曹寅之死即是曹家盛极而衰的关纽点，（这是《红楼梦》的中心事件）。至于他生前的清标正节及其异才，又是曹雪芹灵智才华的亲近源头。
曹雪芹从家庭往事、先人著作及藏书，或祖、父辈的叙述，了解和阅读到的，除苏州风物人情之外，还会有些什么？现在说一本苏州的书，《午梦堂集》。
１６３２至１６４８年，苏州吴江午梦堂里发生的一系列死亡，是当时文坛上有影响的悲痛事件。午梦堂，名门望族叶绍袁之家。以家庭为创作群体的，历史上先有曹氏父子，继有眉山苏氏，后有苏州叶氏。叶氏午梦堂以女性作者才华横溢、人俱有集的特色，如勃朗宁姐妹在英国，使古今难有攀比。堂主叶绍袁、沈宜修夫妇和四女七子，俱富文思才情。而叶、沈两门大家族形成的壮观文学群落中，更以闺秀诗人居多。据日本学者八木泽元统计，达２０人。沈家因创立“吴江派戏曲”名世。叶家以诗词享誉，次女蕙绸的杂剧《鸳鸯梦》，却是中国第一部出自女作者的戏曲。《午梦堂集》虽是叶家一门的合集，但也收录当时江南名媛４６人的作品。
叶家季女叶琼章的诗词文集《返生香》，在总集中尤显灵异卓绝，中国古代最神秘的诗词见诸此集。世人的格外瞩目，让她俨然是午梦堂的“主中之主”。尽管父母是名家，弟弟叶燮的《诗原》，代表清代诗学理论的高峰。都没能掩盖她的光芒。同时期的文学领袖对午梦堂，给予赞美、表彰和悲悼。名声不翼而飞。钱谦益写《列朝诗集小传》时，就说：“《午梦堂十集》盛行于世”。到曹雪芹时代，各种刻本、重镌翻印和手抄本更加繁多。《红楼梦》的写作时间，距叶家迅速的衰落不过百年，人们对叶氏的回忆尚还清晰。午梦堂进入有苏州经历且读书写作的曹雪芹视野，（他祖父加上亲戚至少有两位闻名的大藏书家），不会有什么疑问。
其实，曹雪芹有没有读过《午梦堂集》，并不增减它的价值。与苏州有没有关系，也不说明什么。地上的路，不会由于伟人走过而光荣起来。再说，鲜见苏州人为这种事，和别人争风吃醋。家珍有的是。受益的倒是曹雪芹。不少人注意到，《红楼梦》的女性观与明清时期女性文化的繁荣，有密切关系。从作者首章自叙中，能看出他的写作理想，使行止见识在“我”之上的闺阁女子不致泯灭。他说的“历历有人”之语，属明清女性文化的实际写照。对女性观和女性文化的考察了解，二百五十年前，谁能绕得开苏州地区？另一个女性文化中心杭州，逊色于苏州，而且，曹雪芹没有这个背景。而苏州女性文化的集中代表，那时咸传海内的是午梦堂。叶琼章对她母亲说过一段话：历来人们都十分重视女子之色，难道女子生来仅是供人们欣赏的吗？人应以才德为上，唯才方可美之。这样超时代的言论，即便在江南女性文人中，也属稀闻罕见。《红楼梦》里，只有林黛玉才说得出、才有资格说。写群芳谱，人人俱是才女，曹雪芹写得最用心的，属于妇女观最先进的超群才色集于一身的女子。描写那种美貌与才，用的是江南人的标准和文化。说得再明白点，苏州的标准、文化。
就像曹雪芹写园林。哪个园都不是苏州的，又哪个都是。因为苏州园林有艺术与理论，所以，现在苏州还做着江南园林的代表。搞红学的人，看曹雪芹样样杰出得无以伦比，还是伟大的园艺家。其实，他在用苏州吴江人计成的造园艺术理论，写小说中的大观园。计成代表苏州园林文化的成就。
《红楼梦》展示着梦幻文学的奇诡神秘。写作手法有现实主义、自然主义、浪漫主义，像荒诞派、象征派，又如魔幻派，还被人看出超现实主义特征。用这些话评论午梦堂，不必改动一个字。《午梦堂集》诗词文里的梦，比《红楼梦》更加似真亦幻。叶绍袁关于季女叶琼章的众多悼文、悼诗及词，尤其作为传记来写的两篇正续《窈闻》，充满着不可思议的梦呓。叶琼章前身是仙，瑶池仙女降临凡间，活到十六岁，又不可与凡人为偶，于是仙去，仍做月府侍女。她的诗词中，还有记述梦里遇仙、梦里得诗的事。她父、舅也有与她有关的梦境。十二、三岁时的作品，已有浓郁的仙隐思想，视天上同故里。平时生活时露仙迹，连死后七日，依然如睡美人。举体轻软，臂如削藕，一副仙去未死之状。她姐姐的悼念之作《鸳鸯梦》，通篇是天上人间的梦，忽仙忽凡地来往。梦境、仙事，还有那种悼亡气息，以及叶氏姐妹说石、述草、惜花，咏梅和吟竹，伤春与悲秋等感怀之作，所渲染出来的浪漫而又凄哀的气氛，与《红楼梦》近在咫尺。但是，她们并非小说人物。
我去年到午梦堂纪念馆，见到一幅叶琼章画像。是当初因她未留遗像，她父亲请泐庵大师招魂，依她的显灵绘下的。小说里的仙迹，人们明知是虚构的，似这般真人的奇闻，真假莫测，就比《红楼梦》的荒诞更胜诡秘了。
而说曹雪芹读过午梦堂的证据，却出现在这里。《红楼梦》第七十八回，贾宝玉有一篇《芙蓉女儿诔》，在这部小说所有诗词中，想象最奇瑰又悲情最泗溢。贾宝玉为晴雯招魂的文字，构画出一幅仙去之人在天府的生活景象。叶绍袁为琼章招魂时，也有类似的想象：“使瑶池素女，吹落紫笙，蓬岛仙童，飞来青留鸟。桃花源下，人知弄玉之仙，桂树宫中，共认飞琼之去”。诔文居然有“弄玉吹笙，寒簧击敔 ”的句子。“寒簧”，是叶绍袁《窈闻》中写的，叶琼章在月府的仙名。有人考证，“寒簧”一词始见于《窈闻》，或者说，在曹雪芹以前仅见于叶绍袁笔下。指向不言而喻：曹雪芹至少使用了叶绍袁文中的一个名词。
《芙蓉诔》实诔林黛玉，有“小林黛玉”之目的晴雯之死，预示林黛玉之死。这是公认的一双对称存在的人物。我这样写来，是否隐约遥指《芙蓉诔》与《窈闻》的人物，有了某种联系？上面的叙述，已经影射作为“世外仙姝”的林黛玉与叶琼章身前身后，及在世时美貌才学的相似。用来说明曹雪芹与苏州及午梦堂的关系。至于她俩惊人的相仿佛，那是以后的文章。但我更愿意视为巧合，倘用研究红学的人惯使的旁征博引，她们的名字就有明和暗的对应。
又：周汝昌的《曹雪芹传》，有一段让我困惑的文字：
“按据旧日所见惟一之《曹雪芹先生传》（载《红楼梦发微》，云引自《午梦堂集》），中有一段，所关至要——
……性任侠，为乡里雪不平事，几圭絓文网。交友多道义，通有无不吝，——暮年虽窘乏，犹典质琴书以应故人之急。”
是什么引自《午梦堂集》？难道集中文字与曹雪芹有关涉？《午梦堂集》早于曹氏出生，会有记载吗？或是笔误？前无村后无店，终于看不懂。录此备考。
又又：读郑振铎《劫中得书记》：“余十五年前看见原本（《午梦堂集》）一部，刊印极精。惜当时失收，至今耿耿。”谈到版本，又写道：“疑当时所刻，原无定本，随刻随增，故种数多寡，每本不同，非不全也。”传递的信息，似乎可以表明《午梦堂集》在曹雪芹之前的情况。印本精美，并且流传广泛。联想到它多种姓氏的序刻本和绍介评述，相当现今的畅销书待遇，风雅如藏书家的，不会忽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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