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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始心态的重塑及其他——重读曾维浩长篇小说《弑父》

2020-12-29 21:45阅读:


原始心态的重塑及其他
——重读曾维浩长篇小说《弑父》

初读《弑父》,是在大学岁月,上世纪九十年代末,中文系有不少同学以阅读这部特别的小说而自傲,于是也找来读。彼时轻狂,一目十行,虽惊艳于作品的新异奇崛,但对曾维浩所独创的艺术世界,以及在这个世界里包蕴了怎样的旨趣,看到底还是混沌难辨,不知其然。倏忽间二十年过去了,再度沉浸《弑父》,感受似深入了一些,然而还是不敢轻言有多大体悟。《弑父》委实是一本好看而不好懂的长篇小说。这是因为,舍离了以故事情节来引人入胜的叙述路向,作家另辟蹊径,凭其强劲的艺术腕力,弯曲了时间,腾挪了空间,变形了人物,用一个个逼真传神的细节刻画和场景描写,连缀、整合成一幕极富象征意
味和荒诞品格的世界图景。这个世界既与历史难以同构,更与现实不能对接,然而却与人类文明、民族文化、社会心理、地域特色,风俗习惯等丝丝入扣,联系甚紧。故,真正把握小说的精髓,准确估定这部作品的内蕴和价值,从而与作家的心灵共鸣,就可能需要人类学的视角,站高了看,往深处想。

一、原始心态的批判性重塑
大林莽、大洪水、大迁徙,以及毁灭与重建、失落与追寻,希望与绝望……,贯穿于《弑父》叙事全过程中这些内容,无不与人类的源头相呼应,且一遍遍提醒着原始心态的复苏。现代人凭借常识和经验,就能在思维中把事物的映象与事物的存在相区别,把客体与由此激起的情感及行为相分离。而人类学的调查和研究却表明,原始人不具这一认知能力,他们的心态即思维活动,还处于主客体分化的边缘地带,故对内在世界的感觉和外在世界的规律,区分得既不确定,也不明晰。这就是说,“原始人把自已主观的情感、欲望和幻想,投射于外在世界,认为它们是具有客观性质的,并且把它们当作实在来感受。因此,主观与客观不可分化地混为一体; 物理的与心理的,有生命的与无生命的,幻想与现实,人与天地万物以至鬼神,统统存在着一种实体意义上的神秘的互渗关系,如列维·布留尔在分析了原始集体表象和制度后指出的,‘原始人的思维在把客体呈现给他自己时,它是呈现了比这客体更多的东西:他的思维掌握了客体,同时又被客体掌握。思维与客体交融,它不仅在意识形态的意义上而且也在物质的和神的意义上与客体互渗,这个思维不仅想象着客体,而且还体验着它’。”1
当然,就认识世界和认识自我而言,原始人的这一思维规律及其方式,显然是大大落后于现代人的。然而,在文学史领域,无论是荷马但丁卡夫卡到南美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家,抑或屈原、李白、曹雪芹、蒲松龄、鲁迅乃至“寻根”的现当代作家,无不以出色的文本证明了,以主客体神秘互渗为表征的原始心态,正是文学赖以产生和发展的伟大源头,作家亦由此获得了虚构世界的合法性。对此,曾维浩颇中肯綮,凭此在《弑父》中把艺术想象力发挥到了极致:东方吉堂被头人抛入泥沼里,双脚和身上便生出根须,变成了一棵藤蔓缠绕的树,参与光合以植物的形态存活。虽然好几年他动弹不得,但心里始终念想着肯寨,思考着如何造出穹窿盖,将这儿的沼气收集起来,作为燃料输送到乡亲们家里;当肯寨陷入绝境需要他时,他又能退出光合作用,还原肉身,头顶着腐叶地图,率领着全寨人艰难跋涉,走向新生。那个一出场就声称要像鸟儿一样飞向自由的蓝寡妇,在迁徙途中变成了两人抬着走的大茧子,到林莽更深处,她果然破茧而出,羽化为一只巨鸟翱翔于天空,并导引着枇杷娘和寨民们寻找到了生死冤家“介”;而介的亡父泡在福尔马林液体中,还能亲切地和解剖他的儿子对话;还有那个遭受完败只身逃进深山的孤独将军,为了满足自己手握权柄的臆想,竟面向苍穹,靠着玩弄自己的私处,训练出了战斗力可以摧毁一座城市的禽鸟部队;而介,这个联结自然与文明、科学与蒙昧、都市与荒野两极的小说主角,在肯寨人将要围拢上来时,跟随孤独将军一起跳了崖,鲜血流尽后迅疾化为坚硬的石头而被肯寨人供奉;雒落城行政长官干到垂垂老矣,却也能跑到博物馆里,从陈列在这儿的年轻孔武的身影里吸纳些元气,继续他的统治……这些现实界绝难发生的人和事,作家借助原始思维的互渗律描写,一一赋予了神乎其神的存在。
然而,丰富并扩大《弑父》的想象空间,毕竟只是原始心态功能运用的一个方面;更为深沉和繁复的,我认为是作家对原始心态的批判性重塑。
灾难一个接一个挤破头般地侵袭肯寨。恐怖的山洪暴发,摧毁了“介”设计并带领肯寨人建造的水库大坝,冲毁了土地庄稼,冲垮了美丽的学校建筑,吞没了在那上学的七十七个孩子;寨民们还没能从这次水灾的痛苦记忆中走出,大如鸡卵的冰雹却在一个晴朗的夏日密集袭击了肯寨,导致满寨子殘墙断垣,人畜俱伤;而人们身上的瘀伤还在隐隐作痛时,旱灾又光临了肯寨。干旱蒸发了田野、植物乃至人身上的水分还没有离开,灭顶的蚁灾又来了……。《弑父》逐一展开这些从天而降的灾难,同时也详细叙述了枇杷娘带着寨民们对灾难的决然反抗,让我们惊心动魄地看到,这些农耕社会的初民们,一旦坚信自己的举止是在反抗灾难拯救自我,会有多么的执着与疯狂:他们清除了水库大坝恢复了峡谷和山陵的原样,废止了介辛苦多年教会他们的先进耕作方式,抛弃了介帮他们设计的生活用品如女人的文胸和月经带、男人的竹节木板卷烟机之类,拆去了介指导他们用琉璃质砖墙、透明玻璃窗和三角形房梁建造的家,而重新盖起潮湿的土坯房……犹觉不够,头人枇杷娘还派儿子东方玉如去雒落城杀死介。她成天一边举着长有暗红色铁锈的喇叭,发出雷电般的号召,控诉介的罪恶,驱除介在肯寨人头脑中的影响;另一边又用竹节打磨成一些准性器的东西,带上皂角叶子水,分发给全寨的女人清洗曾被介所摩擦污染过的阴道和子宫。她如此不遗余力地清除介,其心理动因,是坚信肯寨的灾难是介带来的,介走后所留下的一切,都是垃圾,都是符咒。“枇杷娘断言:符咒!一切都是符咒。枇杷娘说,符咒就是学问,学问就是一切灾难的根源!”2
枇杷娘的断言,化为肯寨人的集体意志和群体心理。这在今人看来不可理喻,但对于封闭蛮荒的肯寨来说,则是真实有效、顺理成章的。这个“章”,就是原始心态的神秘互渗律。《弑父》凸显了这个闭塞地域的古老的民风民俗,以及与之相应的群体意识。从人类文化学的角度看,这种群体意识里至少有两点值得特别留意——
一是对自然的膜拜和敬畏。对枇杷娘和她的属下来说,外在自然界是陌生的、异己的,但又是有生命的,并能与之沟通的。他们总感到“老天爷”有种种看不见的神秘力量在操纵着自己的命运,由此引发出对自然的虔敬之情,以及得罪自然定受惩罚的恐惧之感。介来肯寨那几年,通过科学和经验,利用了或者说改造了一些自然物。当灾难不期而遇的时候,笃认“世界上的任何事物和另外的事物都存在着一种对应关系”3的枇杷娘,便发现了“真理”:是介的利用和改造违逆了自然,冒犯了神灵。必须杀死介,清理他所创造的垃圾,以此向自然赎罪,肯寨才能获得拯救。
二是被神秘互渗思维的巫术情操所左右。“当一个社会集体觉得世界充满着种种秘密力量和神秘关系时,他们便会施行巫术性质的行动来影响和利用这些关系和力量。巫术本身又是非常神秘的,它通过多种多样想象的形式和渠道作用于对象,如接触、转移、感应,远距离作用、占有部分来控制整体、借助类似的东西就能产生类似的东西等等”。4 肯寨人无疑具有强烈的巫术情操,他们遇到每一件大事,每一个祈求,都会举行隆重而神秘的巫术仪式。譬如头一次旱灾,枇杷娘就裸体带上七男七女在高高的祭台上交媾;再一次干旱,寨里又选了七对童男童女面向太阳跳舞,寨民们的愿望是,只要天降甘霖,他们宁愿把这14个鲜嫩的生命祭献出去;介首次光临肯寨时,枇杷娘率领欢腾的人群且歌且舞,在麦地里烧起了草火,围着草火吟唱呼唤灵魂的调子,又将唤醒了的介装进草篓,放进小溪流的一个水潭里。接受了肯寨人盛大的洗礼,介自己也觉得在仪式中洗心革面了;三年后枇杷娘下决心杀死介并弃绝介的一切,则是杀死自家的牛,将鲜血淋漓的牛皮撑挂在红叶子树下发表演讲,借此仪式获得了寨民同仇敌忾的热情。浸淫在巫术情操中的肯寨人,笃信巫术法力无边;但造化弄人,他们一次次隆重的祭拜仪式皆无结果。究其因,是他们的思维逻辑和因果模式,都是建立在幻想与现实混同合一基础之上的,他们败在无法反映外在世界的客观因果联系。
由此我们看到,枇杷娘的反抗有多么彻底,她赖以反抗的理由、反抗的途径以及反抗的方式,就有多么荒唐。作家交织运用写实和象征的手法,来刻划这个女人,寓意都在于对原始心态的批判性重塑。

二、现代文明的尴尬困境
20163月,作家在《弑父》收入“全民阅读精品文库”并列为“当代中国最具实力中青年作家作品选”而再版时说,关注“文明的尴尬”,质疑科学的伦理边界,探寻回归人类家园之路,是他写作的初衷。5设若说,作家让蛮荒的肯寨来注释人类远古文明的尴尬;那么,罪恶的雒洛城及其附邑菩垣子,则无疑可以表征现代文明的尴尬了。
作为介的伤心地和逃亡始发地的雒洛城 ,拥有现代文明的一切设施或要素:法律规章、行政长官、政府机构、财政税收、高等教育、现代科技、电视报纸、警察军队、医院、博物馆、书店、城雕、公园以及引领新潮的时装设计和模特表演……,生活在这个现代化都市的人们,原本是可以和和美美地过上好日子的。然而他们却不知珍惜,腐化堕落、无事生非、飞短流长,以败坏他人的名声、杀戮他人的性命为乐事。他们患了肯寨人绝不会有的现代文明之病,而且上下都病得不轻。病案如山,兹略述一二:拥有硕士学位的医生介,遵照遗嘱对先父实施科学的人体解剖,这一出于探求生命密码的医学实验,竟然广受市民毁谤,瞎说他腌制了父亲准备吃人肉,还谣传可能出口创外汇呢!于是全城纷扰,争买行政长官小舅子倒腾的高价黑市门票欲进入解剖实验室参观,还有些好事者谋划出版《腌人集》,法律随之庄严宣判对他处以绞刑,介只有逃命天涯。菩垣子的农业技术员仅仅写了篇关于蔬菜营养的论文,竟也被判处死刑。这个小镇的行政官员和司法,甚至更无耻一些。他们先是鼓励农业技术员将论文印刷了几千册到市场发售,然后派出警察秘密跟踪,将写书人和买书人一网打尽,且坐以“萝卜”教罪名一一判刑!后来农业技术员侥幸不死也踏上了漫长的探寻之路,并非正义得到了及时的伸张,而是因为菩垣子官方出于开发远古旅游资源的营利需求,才将他由死刑更改流徙。由此可见,雒洛城和菩垣子的人们,生活着不是为了推动人类前进,而是为了消灭异端,他们看见与自己观点相左的人被枪弹洞穿胸脯流尽鲜血失去生命,才会感到惬意!
还有,肯寨人单纯的求生意志和顽强的反抗勇气,在历经文明进化了几千年的雒洛城人的身上,早已萎缩无几。相反,这些蝇营狗苟的现代人,没事找事,动辄因鸡毛蒜皮而激动而癫狂,进而大打出手!谁能想到,那枪炮轰鸣了数百天的内战,那呼啸的子弹掠过城市的街道和园林,造成无数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杀伐,竟然是由本城女人所穿迷你裙长度的争论而引起的!战前双方谈判期间,“整个城市在窃窃私语:这样的问题当然要引发战争!因为女人的大腿总是要涉及道德、价值取向、健康、美以及城市生活水准、水文土质等等一切问题”。6瞧!你看他们想的多么敏感多么周全,但这一切问题之中,唯独忽略了两个最重要且彼此关联的东西:战争的代价和生命的可贵!鼓噪战争的雒洛城人,其包裹在貌似精明和坚定立场的外衣下的愚昧和荒唐,恐怕肯寨的头人枇杷娘也要自愧不如。
揽阅《弑父》,我注意到,描写雒洛城的罪恶,作家的批判之矛似乎没有集中刺向统治者如何荒淫无道昏聩残忍诸方面,其写作重心倒是追问何以然的根由。我猜想,曾维浩或许认为,不仁的行政长官们,充其量不过是些适宜它生长的土壤之上的毒株而已,铲除了它,还会长出新的毒株。要根本改变,则必须祛除土壤里的毒,并给予良性的改造。于是我们看到,前行政长官利用权力和春药,诱奸了博士年轻美貌且钢琴弹得很好的妻子,自知伸冤无门的博士上吊自杀了。但雒洛城人却一面纵容犯罪另一面冷酷面对受害人,认为他们的长官强奸一个姿色很好的女人,只不过是权力对美一向的态度而已,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他们还认为博士在权力面前失去了女人又丢了性命,是他应得的下场。与行政长官强奸美女导致的恶果相比,为虎作伥的雒洛城人,如此没肝没肺,立场倒错,危害是不是更加深重广远?的确,雒洛城人用三分虔诚七分虚伪营造而成的的忠孝文化氛围,生生把他们的长官给宠坏了,惯蠢了。如果说,东方玉堂最初被簇拥进官邸时,那个年方17但野心勃勃的辍学女孩,主动跑来要在行政长官的大办公桌上与他做爱,让处女的血在桌上流淌,并浸染文件,他还因权力欲望压抑了性欲而别扭慌张;那么,几十年后这个本来质朴的行政长官,竟也“出落”成一个老到的盗花贼,一个衣冠楚楚的伪君子,一个老谋深算的政治家了。他百无聊赖,在追悼会上掏错了稿子念起了悼词,人们照例鼓掌;于是他玩起了恶作剧,在另一个追悼会上再一次宣读贺词,人们还是照例鼓掌!他一直将这种循环的游戏玩了三个月零七天,直到玩腻为止。你想,有这样臣服、逢迎的官僚和子民,什么样的丑事坏事他不能为所欲为?可是直到老迈身衰,东方玉如还是没搞明白,那些认真地争夺权柄的人,都在争斗中大伤了元气;而自己就那么一箭,射死了他们公认的敌人,就算解放了城市,并做了一辈子的行政长官。他在山头上回头一望,看到自己统治的城市,实则是一个壮观的墓碑群!
东方玉如到老没搞明白的事,读者透过《弑父》的语义层面,则清晰可见端倪:现代化了的且引领新潮的雒洛城,推举长官沿用的还是远古部落推举酋长的那种方式,甚至是动物世界狮群虎群产生新王的模式。这表明,强者为王的丛林法则加上血缘铆定的宗法礼制,仍然深深积淀在城市人的集体无意识之中。这就解释了,城市人为何温顺地让东方玉如在长官的位置上终老,行政长官和科学局局长为何竞赛般地试验并宣示各自的统治力与破坏力,以及这个城市为何谣言的生长总比知识和智慧的生长更快。打破文明的尴尬,引导人类走向幸福之路,挖掘、批判并清除蛰伏在雒洛城社会心理的这些黑暗的陈旧物,就成了必须。正是在这里,我倾听到了鲁迅痛切批判国民劣根性的遥远回声。
至此,我似乎明白了作家以“弑父”一词命名这部长篇小说的考量。表面上看,介带着科学研究的快感,解剖他的亡父,确实突破了当下国民的伦理边界,不理解也不满介的人指责他“弑父”,多少还有值得商榷之处。然而,谣言、主流意识形态和法律联手治他“弑父”之罪,则彰显了一种恶,一种维护父权威仪的恶。这就需要我们在文化层面来看“弑父”的含义了。诚如史家所言,在我们这个东方大国,世世代代占据意识形态和民间文化主流的,其实是一种杀子文化。肉食者及其帮凶帮闲们不遗余力地鼓吹易牙烹子“郭巨埋儿”等鬼话,实则是哄瞒民众愚忠和顺从的手段,以此来维护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礼法秩序代代相传。百年前鲁迅就呐喊:“救救孩子”,可至今仍然还有如此多的家长真诚地、竭尽全力地柔性阉割自家孩子的好奇心、自主性和创造力。这一切都在表明,《弑父》的意涵,既有反传统价值,也有醒世的意义。

.“各自的朝圣路”
我借一本著名的书名,来试图概括和分析《弑父》中各色人等的命运走向,可能不够确切。因为连永恒都敢于质疑的作家,绝不会像那些命定论者一样,去确定他笔下人物应走的路。曾维浩鄙夷那些力图扮演先知或巫师的人,故对周遭的一切,都投以怀疑和否定的目光。“于是,启蒙与蒙昧、科学与自然、都市与家园、中西知识分子为之焦虑、为之争论不休的众多问题在小说中形成了对话的空间。每一种命运都发出了自己的声音,每一种声音都是对他种声音的诘问和辩驳,也都在走向自我否定。”7 然而,面对这样一部以否定为主调,直到结尾都呈现为开放式结构的长篇小说,根据它所给定的内容,尝试对人物的命运做些价值分析,还是很有意思的。
体现现代文明尴尬的雒洛城,最终成了一片废墟,除了那个含着子弹出生的孩子,全城人都死亡并且碳化。这里没有维苏威火山,为何会遭逢庞贝那样的厄运?因为雒洛城人和庞贝人一样腐化堕落血腥残忍!作家用冷峻而又不乏嘲讽的语调,叙述了一个具有点醒功能的段落:内战结束了,雒洛城人还是渴望杀戮,他们无来由的把战争罪责归结到一个无辜的美学教授头上,并群起而追杀之。当肯寨来的刺客一箭射杀了美学教授,全城都欢呼起来。野蛮杀死了美好,和平的承诺成了谎言,爱与同情变了味,公平和正义早已不在,这座城,这些人,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网上流传着一个诅咒庞贝的歌谣:“在那个疯狂的时代,/ 印证了人性残忍血腥冷酷的一面!/ 没有爱心和同情心的人类社会,/ 注定要被毁灭!/ 没有平等心与正义的人类社会,/ 注定要被淘汰!/ 无视生命,/ 摧残生命,/ 让庞贝城极速走向灭亡!”8 若把这首悲怆歌谣中的“庞贝”改为“雒洛”,完全适用这个罪恶的渊薮!常言道,天作孽犹可违,人作孽不可活,作死的雒洛城及附邑菩垣子的官员和市民,的确不配再活下去。
肯寨却不同。作家对他虚构的肯寨和肯寨人,明显的同情多于厌恶,希冀大于绝望。这是因为,生产力低下尚未开化的肯寨人,只会犯错而不会犯罪。他们蒙昧而善良,无能而勤劳,听天由命而又敬畏自然。小说写到,连丧失了理智的枇杷娘,性格上也有不少可爱之处,譬如廉洁奉公、敢于担当、心口如一、知错能改等等。当现实一再告诉她肯寨的灾难与介没多大关联,她便收回成见,主动逊位,让清醒能干的东方吉堂做头人。而东方吉堂,显然是肯寨向上向善力量的代表。他爱科学,会学习,善于琢磨事,是全寨唯一一个不向过去让步,更不向愚昧让步的堂堂男子。他被枇杷娘掷入沼泽多少年寨民们就遗忘他多少年,直到全寨人山穷水尽,纷纷给自己做棺材挖墓穴的最后时刻,才被枇杷娘旋转回来。乡亲们都认为他完全有理由报复他们,而东方吉堂不对他们报复,包括对伤害他的枇杷娘,全都不计前嫌!如此襟怀的人,在雒洛城是绝迹的,甚至在所有现代文明之所也都是罕见的。东方吉堂靠着自己的韧劲和智慧,靠着从介那儿学来的知识与技能,当然也靠着神的庇护和指引,顶着腐叶地图,带领着全寨人,开始了大迁徙,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在林莽更深处,发现了沃野。作家热情地赋予肯寨以新生。对此,有评论家赞叹:“人们按照腐叶上的地图寻找金羊毛、这张地图出自于人们心中不灭的乌托邦梦想和激情,这是贯穿着人性和人类生活的不变因素。”9 评论颇富诗意。是不是乌托邦梦想我不能确定,我能确定的,是历尽劫难的肯寨诞生了英雄,东方吉堂在毁灭至重建的过程中,历练成灵魂高尚心智健全甚至有可能超越时代的人。
就个体而言,我觉得冷峻的作家,对菩垣子的农业技术员却倾注了少有的热情和希望。受官员们的迫害,他忍辱负重,远离了新婚妻子,踽踽独行在原始森林的深处,多少年离群索居,与蛇蝎猛兽为伍,与瘴疠乃至死亡相伴,硬是在蛮荒僻壤没有路的地方,走出了一条活路。值得深思的是,农业技术员的活路,源自他的内心:在泛着幽幽青光的碑和塔的古老墓地里,听着骷髅的歌唱,闻着死亡的气息。环顾四周,他大彻大悟,凛然宣称:“都没有什么了不起,死亡又有什么了不起呢!”于是他在这个隔绝人世、幽暗神秘的古墓地上创立了自己的宗教“圣墓教”,以此来激励自己,并反抗那些扼杀异端的黑暗力量。他感受到了完全彻底的自由,任意地思想,任意地选择,任意地崇拜!作为读者,我由衷地赞叹,这个小知识分子在绝境中,通过向死而生的沉思获得了大境界。自此,再也不会有什么障碍会影响他前行。他在林莽中继续探险、跋涉,坚定地走过被灾难制服了的老肯寨的遗址,走过业已毁灭并成废墟的雒洛城。他还要走回自己的家园去呢!那里有长着欧罗巴长奶子的将要成为现代版望夫石的可爱妻子,有他日思夜想却从未谋面的可爱孩子。

1. 方克强:《阿Q和丙崽:原始心态的重塑》,《文艺理论研究》1986年第5
2. 曾维浩:《弑父》,中国言实出版社2016P30
3. 曾维浩:《弑父》,中国言实出版社2016P32
4. 方克强:《阿Q和丙崽:原始心态的重塑》,《文艺理论研究》1986年第5
5. 曾维浩:《弑父》,中国言实出版社2016年《出版说明》
6. 曾维浩:《弑父》,中国言实出版社2016P93
7. 李敬泽:《乌托邦的心灵史——评曾维浩的长篇小说<</SPAN>弑父>》,《弑父》,中国言实出版社2016P1-3
8. 红翡綠翠的个人图书馆 www.360doc.com/userhome/36158596
9. 李敬泽:《乌托邦的心灵史——评曾维浩的长篇小说<</SPAN>弑父>》,《弑父》,中国言实出版社2016P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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