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古书之难读
2006-07-27 17:20阅读:
今天大谈本土文化的人,每诋反对者为“以白话藏拙”,言下之意是,老子们读书既多,文章又好,全拜古书之所赐,身为一个中国人,哪里可以不读古书呢?泛泛说来,似乎极有道理:中国之为中国,正因为其有若干博大精深的历史遗产,我们舍己求人,对西洋文明反而趋之若骛,好比捧着金碗要饭,岂不可笑。这话被一般青年听了去,每产生一种反动,认为古书也者,不过陈死人的著作,三坟五典、八索九丘,与今日何涉,这样的东西,不如一把火全烧了,免得贻害后世。于是忽然怀念秦始皇焚书坑儒,否则以今日古书之多,读来将何其辛苦。这样的看法,我以为前半段大致是对的,而后半段则未免小看了所谓“无用之用”,不免流于荒疏。
其实类似的争论,大约古已有之。翻开《全三国文》,就有这样的记载:曹植作了鄄城侯,要拆毁旧时汉武帝的行宫,于是下令道:
昔汤之隆也,则夏馆无余迹。武之兴也,则殷台无遗基。周之亡也,则伊、洛无只椽。秦之灭也,则阿房无尺梠。(《文选》颜延之《北使洛诗》注引此二语作「尺椽」,盖误涉上句。)汉道衰则建章撤,灵帝崩则两宫燔,高祖之魂不能□未央,孝明之神不能救德阳。天子之存也,必居名邦□土,则死有知,亦当逍遥于华都,留神于旧室。则甘泉通天之台,云阳九层之阁,足以绥神育灵。夫何恋于下县,而居灵于朽宅哉?以生谕死,则不然也。况于死者之无知乎?且圣帝明王顾宫阙之泰,苑囿之侈,有妨于时者,或省以惠人。况汉氏绝业,大魏龙兴,只人尺土,非复汉有,是以咸阳则魏之西都,伊洛为魏之东京,故夷朱雀而树阊阖,平德阳而建泰极,况下县腐殿,为狐狸之窟藏者乎?(卷十四,《魏十四》,《毁鄄城故殿令》。《文馆词林》六九五引。)
顾颉刚《战国秦汉间人的造伪与辨伪》引及此文,有评论说:“他的话说得多么爽快,有了新朝就该把旧朝的东西完全摧毁了!看了这文,谁还敢说中国人好古!在这种观念之下,只有时行的留存和不时行的销灭两件事。然而不幸,历史所记是十分之九属于不时行的呵!”幸而到了现在,我们略略有了一点历史的观念,知道那些“与今日何涉”的东西,大多应该请进博物馆,供专家爬梳整理。明乎此,则青年们的矫枉过正也可以理解了。
既经知道了古书烧不得,那么我们的重点就在于古书是否人人当读。我以为答案是否定的。首先,我们要问:古书对我们的现实生活有什么帮助么?我想,很遗憾,实在没什么帮助的。要说“通经致用”,那是汉人的把戏,以春秋决狱,或许放在董仲舒的时代还算说得过去,倘若今日行之,真连一点法学常识都没有。要说读书知礼,我们实在想不通“扶而后能起,杖而后能行”的古礼何以竟能通行于今日。要说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吧,则能够留存的精华实在少之又少,那些能够留下来的,又无一不是各国皆有的道德准则,何来“本土文化”之可言。于是归根结底,一句话,只不过“修养”二字而已。
修养,听上去何其堂皇,《管子》所谓“仓廪实,而后知礼仪”,酒肉之后,能够拥书万卷,充充阔老爷的门面,好比“饶有家资的单身男子必定想要娶妻室”(简·奥斯丁语),可以见其出于书香门第,富而好礼,决非满嘴金牙,一身俗气之暴发户也。而国故,正如资本家对劳动人民的怜悯,不过为茶余饭后的消遣罢了,至于衣食成忧的穷人,何尝有资格摆这个架子?我以为生当今日,而曰“人人皆有整理国故之义务”,不免言之过早,非愚即诬。请问,国故能够,能够有利于国计民生吗?我们今日需待解决的事情正不知有多少,一般青年如有私下研究国学之兴味,本和学有余力兼治物理、生物、化学一样,为一个人之爱好也,怎可强人所难,硬要别人好己之所好。如今青年们从学校毕业以后,能否找到理想的工作还不知道,哪里顾得上这许多华而不实的“修养”?这是鲁迅所谓的我们要保存国故,先要这国故能够保存我们。
再则,国故果真如倡议读古书者所说的“人人可读”么?我对此大不以为然。须知古书在所谓专门家的手里也不是人人能懂的东西。王国维在他的《与友人论诗书中成语书》(收《观堂集林》卷一)中说:
《诗》、《书》为人人诵习之书,然于六艺中最难读。以弟之愚暗,于《书》所不能解者殆十之五,于《诗》,亦十之一二。此非独弟所不能解也,汉、魏以来诸大师未尝不强为之说,然其说终不可通。以是知先儒亦不能解也。
他说自己对于《书》,“所不能解者殆十之五”,对于《诗》,所不能解者,“亦十之一二”,并且自汉、魏以来,多少先儒皓首穷经,下了一辈子苦工夫,到最后,“亦不能解也”。胡适说“这是新经学开宗明义的宣言,说话的人是近代学问最博而方法最缜密的大师,所以说的话最有分寸,最有斤两。”其实,难读的何止《诗》、《书》二经,就是对于《易》、对于《礼》、对于《春秋》,我们又知道多少?严格说来,对于《易》所不能解的,实在不下于《诗》、《书》,就其体例而言,我们尚不能知道得非常充分,前人说《易》,多以其为卜筮之书(非指十翼而言),我恐怕这种说法实未能安。我们读《易》里的爻辞,时时发生这样的疑问。由此看来,读《易》实在不易。
那么,五经以外的书就那么好读么?历来讲《论语》,无论疑心多重的疑古家也都认为没什么可疑。我以前也跟着这么说,以为我们总算得着一部可靠且不甚难解的史料,可以作研究中国先秦思想史的参考之用。按梁任公之说,《论语》之文,“并不艰深,宜专读正文,有不解处方看注释”。然而这实在把《论语》看得太简单了。我近来研究《论语》之版本源流,及其传授之次第,有了一点心得,方知这其中原来大有来头。单就其版本而言,分为鲁论、齐论、古论三家,这三家之间相互影响,有兼通两家者(如扶卿,就是传古论和鲁论的人),这使得整个情况非常复杂。到后来,又有了《张侯论》和《郑玄论》,这两种本子都分别对三种古本论语作了增补与删削,《郑玄论》更是就《张侯论》作的修订,其中的损益,今日仅可略见于陆德明《经典释文》一书(其它散见他书的,如《说文》、《玉函山房辑佚书》,数量亦非常有限),真不知其中窜入了多少伪的内容。明显一点的,如崔述所指出,公山弗扰、佛肸章,年代完全对不上,根本是向壁虚造。其实,退一步说,即使战国时七十子亲传的《论语》也未必可靠。有子、曾子、闵子、冉子、仲弓,到底哪一派编纂了《论语》,尚非三言两语之可以说清,如何能说《论语》可靠呢?再就训诂而言,前人不可通的地方也多了去。朱熹注“恂恂”、“便便”、“侃侃”、“闇闇”之类,只有“侃侃”、“闇闇”引了许氏《说文》(其实许慎为东汉时人,《说文》又如何可靠),其它不过望文生义,以使前后文不自矛盾而已。除此之外,诸如“色斯举也”,能读懂的可有几人?再如《子罕篇》引“唐棣之华”,应该作何解说,自古以来为《论语》作注的,没有一个能给出满意的答复。这样的篇目,在《论语》里还不占少数,究其原因,大概七十子各记其所闻,截前去后,孔子或者“有为言之”,今天都不可知了(最明显的,如《檀弓》所记,见“有子之言似夫子”一节)。另外如“先进”章、“吾少也贱”章,前人注解不少,但多不能通其意,曲为之说。这些我们都有待今日进一步研究,侈谈本土文化的人,自己也不过一知半解,如何有资格教导青年去学呢?
现在看来,王国维对于《诗》、《书》的估计也过于乐观。其实,《诗》里不能解的,又何止十之一二,《书》里不能解的,又何止十之五六。《诗》里诸如“言”、“告”,诸如“”、“”,我们何尝有了满意的解释。清人考据《尚书》,都说《尧典》、《皋陶谟》之类,文从字顺,比了《盘庚》诸篇的佶屈聱牙,真不知要好读多少。然而,就我看,伪古文的部分姑且不论,就是那几篇稍微好读一点的,谁又敢说自己全部读通了呢?仅以《尧典》一篇为例,此文开篇的“曰若稽古帝尧”,作何解释?东汉初桓谭《新论》记今文家小夏侯学派的秦恭,解说“曰若稽古”四字至三万言。后世的郑玄、马融又曲为之解,而伪《孔传》从之,到宋时,程颐始稍稍得着较合理的解释,陈大猷、林之奇申其说,清以后,有诸如焦循、刘逢禄、魏源、王先谦从此说。到了今日,我们大体上都以发语词释之,然而我以为,此四字之注解,最终或许仍有待于甲骨文字的进一步研究(如“若”字,前人已开其端),最后才能得出满意的结论。又如“光被四表,格于上下”一句之“光”字,争论又何其大也。
(近人刘起纡考之甚详,见《尚书校释译论》)如此这般,俗师之所不能通,又如何教授青年。
小学在汉代学校中为人人必修之科目,王国维所谓“小学诸书目,汉小学之科目……其旨在使学童识字习书……是汉人就学,首学书法,其业成者,得试为吏,此一级也”(《汉魏博士考》)。然而我们今天回过头来读《说文解字》,能够明白的又有多少?其实不仅我们不能明白,古人也同样不明白。自东汉安帝时许冲献书以后,一直到清代段玉裁作《说文解字注》,才算大致上为这部书理出个头绪来,而其间竟相差千七百余年。段注如“凡一之属皆从一”下曰:“一之形于六书为指事,凡云凡某之属皆从某者,自序所谓分别部居,不相杂厕也”,如“从一兀声”下曰:“凡言从某某声者,谓于六书为形声也。……《说文》,形书也。凡篆一字,先训其意,若始也、颠也是。次释其形,若从某、某声是。次释其音,若某声及读若某是。合三者以完一篆,故曰形书也”,如“吏……史亦声”下曰:“凡言亦声者,会意兼形声也”,再如释“古文‘上’”曰:“凡《说文》一书,以小篆为质,必先举小篆,后言古文作某。此独先举古文上,不从小篆上,故出变例而别白言之”。为我们归纳出许书说字之体例,尤为可贵,但到底还未能完备。到了清末,又有王国维作《〈说文〉今叙篆文合以古籀说》以补充其说,然而犹未能尽如人意。民国以后,顾颉刚因《说文》对“禹”的解释为“虫也”,猜想禹大概是上古神话中一种平水土的动物(古时动物统称为虫),柳诒徴作《论以说文证史必先知说文之谊例》,讥之以“此等谊例浅近易晓,本自不待解说……今之学者欲从文字研究古史,盍先熟读许书,潜心于清儒著述,然后再议疑古乎”,结果顾颉刚、容庚分别作书答之,一一举出许书中不合“此等谊例浅近易晓”者,驳得“熟读许书”的柳氏哑口无言。由此,可见我们今日对于《说文》一书的理解,实在还相当有限。所谓读古书之事,不亦难乎?
那么,诸子又如何呢?
或曰:我们所谓读古书,只为大略知道一些国学常识罢了,你上面所举这些,都不过专门家的工作,与我们何干?我要说:对的,一般人要想对国学有个初步的了解,只须知道夏后有商,商后有周,周后有汉,全不必问怎么个“夏后有商,商后有周,周后有汉”法。然而在我看来,要想达到这样的地步,哪里需要读半本古书?翻翻字典后面的纪元表,一目了然。况且,你说作为中国人,老庄的思想总该知道一点。那么,我问你,所谓老庄的思想,哪些真哪些假?你总不能说,凡古来认为真的都真,古来认为假的都假,《老》、《庄》二书,通读即可,即令真有假的,我们本不须深究,当它真的便了。我以为,那样倒不如不读。一个中国人,对他自己的文化,如此草率,只为泛泛读去,不妨以真为假,实在说不上爱护传统。而且,那样能否算作初通国学也大有可疑。过去,胡适、梁启超为清华学生开书目,分别作《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国学入门书目及其读法》,按胡适的说法:“并不为国学有根柢的人设想,只为普通青年人想得一点系统的国学知识的人设想”,我大略估计了一下,两人开的书目,去掉重复的,最少也有一两百种(每种自然不只一册,如《正谊堂全书》一种,梁说有一百多册),按照这个书目一本一本读下去,少说也得十余年。诸君今天说:“读古书啊读古书”,可是你们知道吗,这最低限度的古书,读下来也决不轻松。倘说以上诸书,非读不可,否则便不配身为中国人,岂非笑话?
对古书产生兴味,必读之而后快的,也不妨自己读去,自然能有收获。
据说,华中理工大学机械工程系的教授杨叔子的及门弟子,人人能背《老子》、《论语》。背不了的,抱歉,卷铺盖回家。自然,读理工科的学生,学有余力,能够抽点时间,读读古书,决非一无所用。但我们总要问,古书与机械有什么必然联系,非先读之不可?倘说要想懂得一点机械知识,不能不下工夫读读古书,未免不近情理。须知背得了《论语》与否,本无碍乎我在机械方面取得成绩。其实说来说去,杨君的理由,仍不过配不配作中国人而已,言下之意,好像科学也有了国界,不先知道一点国粹,搞出的科学也是洋气扑鼻,吾人食之不得下咽也。要说国粹对于我们如何重要,我倒想不出有什么算得上不重要的。理工专业的非得懂点国学,国学专业的为何不能懂点理工,结果到最后,无论学什么的,终须作了全才,方能使得杨君容颜大开。一个人为了得到博士学位,读一两篇古文,从此便配了作为中国人,这不是自欺欺人又是什么?这样读书,用不了三五年,早已忘得一干二净。退一步说,假设《老子》、《论语》确为中国人所当诵习,然而这能否代表,对于这些篇目,我们终须一以背之?假若杨君的答案为是,那么不瞒杨君说,这两部书我就背不了(胡适也说自己背不出一篇古文)。我虽自知学问浅薄,要说国学功底,却自信远在杨君之上。(不妨借梁任公先生的语气。)杨君自谓六旬以后始读《老子》,即令谦虚,也可看出其学问底子之薄,非我敢于妄自尊大也。因而可以想见,那些毕业在即的学生,一朝苦读,举灯枯坐,该有多痛苦了。
(杨君还说,即使美国的大学生,也要读《圣经》之类的。其实,杨君不知,以现在美国大学生的水准之低,哪里懂得多少拉丁文?要他们读《圣经》,实在有些勉强。他们读的,不过“白话译本”一类的东西。和我们的古文比,真不知简单了多少。况且,拿《圣经》比《论语》,未免看轻了《圣经》,有点比拟不伦了,真要比的话,最少也应该拿《五经》比。那么,我请杨君自己去读一读,看能懂的有多少?)
我看国内的人,有一种坏习气,稍懂一点人文知识的,总爱说:“这么简单的东西,你竟会不知道?”一来表明自己的立场,并非纠纠武夫,二来可以见得你们不懂的东西,在我看来如此简单,我学问之深,自不待言。这大约因为人文知识在一般人眼里,属于见仁见智的东西,绝没有什么标准答案,学理工的人,因而每可以轻易伸脚,而学文史的,倘没有两把刷子,总不能不对电子、机械望洋兴叹。其实人学科学好歹也算一门严肃的学问,决非那些捞过界的学者,之可以信口开河,然后全身而还。另一种人,他们虽以文科出身,分明只懂诗词歌赋、孔孟程朱,但却不甘寂寞,总喜欢把自己的领域无限扩大,似乎生民以来,未有不及此者,你如不懂(至少不如他懂),便有了天大的罪状。而他们借此与人类文明的历史产生认同,无端引发一种崇高感,——好比君子见了小人,愈发觉出自己的伟大——从此也就这么崇高下去,了却一生。这两类人,分别代表了中国学界的两个方面,我们认为,这不令人惋惜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