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碧雲:她是女子 我也是女子°
2012-06-18 18:52阅读:
文/黃碧雲
——我原以為我可以與之行廝守終生的。
她叫做許之行。我初見她的時候,我們還是一年級生。我上那“思考的藝術”導修課,那是一年級生必修的科目,我便遇見了她。
她是我知道唯一穿旗袍繡花鞋上課的女學生,真造作,但很醒目。我記得那是一雙極豔紅的繡花鞋。她剪著齊耳短發,經常垂著眼,低頭記筆記,一副乖學生的模樣。但她塗著桃紅寇丹——塗寇丹的女人都是壞女人,不動聲色,在小處賣弄誘惑,更加是徹底的壞女人了。我不知道我會喜歡壞女人。
果然,她的名聲傳得很開。我班上的男生告訴我,她叫許之行,中文系,畢業於蘇浙公學,家居藍塘道。我們在上柏拉圖的課,他們卻三三兩兩堆在宿舍講許之行,我抱手笑,心裏卻對這些男同學起了兩分輕視的意思,但他們還是喜歡講她,叫她“小鳳仙”。
之行一直缺課。我在火車站碰過她,她一直低著頭走,後面巴巴地跟一個男生。
翌年我們在“社會學導論”課碰了頭。老講師為了怕點名,規定我們每次坐死一個位置,好讓他一目也然。我借機坐在許之行身旁。我記得這天她穿素白黯紫寬身綿旗袍,手臂長著很細的毛。而且還散發一種味道——是脂粉、香水、牛奶、墨汁混和的氣味——以後我叫“鳳仙味”的。她的手這樣光滑冰冷,我很想碰她一下。但我沒有,因為她沒有留意我的存在。
她又缺了課。講到馬克思剩餘價值論的時候,她才再出現,問我借筆記。我給她看,笑:“借給你也沒有用,這個,也只有我才明白。”她一抬眉:“呵,也不見得。”我因為懶,速記抄得很短,同學形容為“電碼筆記”,就從沒人跟我借。我見她下筆如飛,倒把我的“密碼”譯得整整齊齊——沒上一月課也要有點本事才行的。我喜歡聰明跳脫的人,這也許是我搭上之行的原因。
我說:“請你喝咖啡。”她說:“好。”這種交談也像電報。
我們坐在斜陽裏了,大家無話,我仔細看她,她看我說:“我見過你。葉細細。你一個人晚上在課室吹尺八。我聽過你。”她戴著一手零零的銀手鐲,搖著晃著,鏗然有聲:“我知道你上星期丟了一個粉紅色的美頓芳胸圍,我在宿舍大堂的大字報見到。那是你,是嗎?”她笑:“整個宿舍也知道了,連男生宿舍也知道,你丟了一個粉紅色32B的美頓芳胸圍,真土!”我說:“錯了,32A才對,我瘦嘛”我見她的胸脯起起伏伏,我笑:“我打賭你一定起碼穿34B,你結婚後有可能增至38!”之行竟輕輕地掩著胸口:“唉呀,我也怕!”我們的談話了解,竟自一個美頓芳胸圍開始。
她竟也次次到課,我們便談。這老講師真癟,穿的是肉色尼龍襪。我問她旗袍哪裏買,她說是商業秘密。我約她看校園的戲,那時映劉成漢的《欲火焚琴》,我們笑得厲害。我拉她去看艾森斯坦的《十月》,我們兩人都睡了,一直睡到所有人都走清光才醒。我們去吃宵夜,之行也有穿牛仔褲的時候,譬如與我一起吃炒蜆的日子,但她還堅持那雙繡花鞋。
三年級下學期,她的同房退了宿。但她沒有通知舍監,我便和之行住。其實,這才是我和之行真正的開始。
老實說,我只是覺得之行很嫵媚,有點小聰明,性情隨和,但我其實不大了解她的為人。這也是我們最像一般男女愛情的地方吧,我們起初的吸引力,都是基於對方的賣相——雖然我不是美女,也沒有之行的媚態,但我是很懂得低調地推銷自己的,我想之行會喜歡我這類人,這是一種,哎,很隱晦的煙視媚行。她的旗袍繡花鞋何嘗不是。
這樣,我們的居室是“煙花巷”。我們都吸煙,她吸紅雙喜,我吸薄荷登喜路,兩種都是“扮野”到無可救藥的香煙。我們都喜歡TOM
WAITS,兩人在房中跳舞,她的身體極柔軟。我們都是女子。我有時會翻點波芙娃,後來嫌不夠身份,讀KRISTEVA。之行喜歡看亦舒,後來我抗議,她改看沙崗,我再抗議,她看ANCELA
CARTER。;我們都漸有進境,我拿了獎學金,她也有申請,但她沒有。因為她輸給了我。
那天我拿了獎學金,在校刊上拍了照。我記得和她一起購物的時候,她看上了一件火紅色的茄士咩毛衣,950元,她舍不得買,這時我給她買了下來,打算吃晚飯的時候送她。但她一直沒有回來。我等到夜色漸暗,我一個人在房中沒有開燈。那時已是晚秋時分,窗外竟是一海疏散的漁燈,我突然有“郎心如鐵”的感覺。我以前結交過男友,但從來沒有這樣地牽掛。之行今天沒有疊被。之行今天沒有穿繡花鞋。之行的牙膏快用完了,要給她再買。之行的“鳳仙味”在房中不散。之行的脂粉。之行的眼淚。我靜靜倚在窗邊,默默地流兩滴淚,只兩滴,就幹了。之行之行。
我醒來,吃了點面包,突然發覺面包有一個極餿的面粉味,很接近飼料的一種氣息。我吃面包十多年了,這時才分曉面包的味道,若得真情,哀矜勿喜,很俗套的話了,但這時我實極哀矜,夾著方才分曉的味道。呵,世味難言。
午夜一時,我靠在窗前,聽得馬達響。之行自計程車跳下來,她穿著黑色衣裙,黑色平底鞋。可憐的女人,這時分我還留神她穿什麼衣服。我發覺我留意她的衣服、氣味多於性情氣質——可能她沒有性情氣質,我忽然很慚愧,這樣我和其他男人有什麼分別呢,我一樣重聲色,雖然我沒有碰過她;或許因為大家都不肯道破,我與她從來沒有什麼接吻愛撫這回事,也沒有覺得有這需要——所謂女同性戀哎哎唧唧的互相擁吻,那是男人們想像出來攪奇觀,供他們眼目之娛的,我和之行就從沒有這樣。我甚至沒有對之行說過“我愛你”。但此刻我知道,我是非常愛戀她的;愛戀到想發掘她有沒有性情氣質的地步。
我靠在窗前,一顆心火熱火熱,得得得得的,之行來了,之行來了。
徐開門,她便跌坐在床上。她滿面披紅,一身酸餿的酒氣,不知怎的,之行今天化了濃妝,一臉都化了,我想起了,面包的氣味。我便很靜默,停在嘴邊的話都冷了。
她笑:“你今天高興吧。我今天很高興。”忽然“撒”的一聲,滿天硬幣向我飛來。“葉細細,我不過是一個世俗的人。”我掩臉不言。硬幣打在我的手背上,很刺痛,之行擲得累了,便倚在床邊休息。一時死靜,我覺得燈光刺眼。
“之行。”
她沒有答我,她睡著了。我替她抹了臉,退去衣服,脫了鞋褲,吻了她的腳。
我略為收拾,然後在她桌上留下一張紙條:“之行,如果有天我們湮沒在人潮之中,庸碌一生,那是因為我們沒有努力要活得豐盛。”其實我當時沒有野心。但之行有。
當夜我去敲一個男子的房間。此人對我覬覦已久,一臉猴急的情色,我豈不知,我也是將就將就地去了,這可能是對自己及之行及這人的報複,因為我沒有心。而且我的身體不屬於我。整天我都很呆。我看那人替我租一個房間,那人便去,我也不著意,一樣上課,更加著心功課,一反往日的脾性。
走過宿舍,我總張望,之行在也不在?她在梳頭,她在做功課,她在看報?她會不會想我?之行忽然在我生活中消失,我何等平靜,無人知我內心起落。之行之行之行。
這一夜,晚秋天氣,我與那人吃飯,那人言語無味,我只是喝著酒。一頓飯下來,我已滿身通紅,走在晚風中,我嘔吐了,一身一臉都是淚。那人遞我他的手帕,我緊緊地抓著他,在這時分,任何一個有手帕的男人都是好男人。我也不禁把嫌棄他的心減了幾分。真的,這時候如果與他發生感情,自此把之行斷了,也未嘗不是好事。那人駛著小日本車,甫進車內,便把我緊緊抱著,一張臉湊上來,我笑說:“你原本可以是個好男人,但你肯吻一個有酒餿氣味的女人,我對你的品味起了極大的疑心。”他悻悻然駛著車,送我回小屋。我說:“且慢,我想回宿舍,拿點東西。”
夜央三時,之行只著了書桌燈,但不見她的人。我立在夜裏,引頸張望,之行就在那明燈之下。我原沒有奪她風光的意思呀,之行,我只是一個安份的女人,想與一個人,發展一段單純的感情關系。何以世皆不容我。
驀地之行的影子在窗前一閃,關了燈。這樣一閃,之行的頭發是不是長了?有沒有人替她剪腳甲,塗寇丹?我走了,誰替她扣背後的鈕?夜裏誰來看她,誰想她?誰知道她快樂,她憂傷?誰與她爭那小小的風光?誰是她心所愛,心所患?
我很想去看她。就一眼。
我急奔上樓,之行鎖了門,但我有鑰匙。她睡了胸脯一起一伏,依舊豐滿。小別數星期,她沒有瘦,也沒有憔悴。我細看,她的腳甲仍舊剪得整齊,寇丹好好的,豔紅如常。她床上多了幾只布娃娃,此時她手抱小白兔,熟睡如嬰。何等安好。我走了她仍然生活得很好。太陽仍然爬上,夜幕一樣垂,夜央三時,一樣有人熟睡有人清醒。隔壁有誰,還在敲打字機呢,做著功課做著俗世的榮辱。我忽然流淚如注。我喉裏卡卡在響:有人要扼殺我呢,來人是誰:我扼著自己的喉嚨,想今夜星落必如雨。之行枉我一番心意了。
我的淚滴在之行的臉上,我捏得自己滿面通紅,只拼命呼吸。之行突然驚醒,緊緊攀著我的手,說:“何必如此?”
之行把我抱在懷中,我嗅著她的鳳仙味,安然睡去。隱約聽到樓下有汽車喇叭聲,管他呢,那人已完成他在我一生的價值,自此與我無幹。眼前只有之行。
之行捧著我的臉,說:“你太傻了。”
我沒有答腔,只想睡,明天必有太陽。
自此之行又見好了些,晚上我們做功課做得晚,她總替我沖人參茶。之行一向讀書很懶散,何以竟一轉脾性。我只是隱隱覺得,之行不比從前,連香水也變樣,用的是“鴉片”。我覺得窒息。
之行又夜出。午夜十二時,她總穿火紅大毛衣,黑皮靴,豹也似地遊走。樓下有寶藍色的小跑車等她。回來她總是雙頰通紅,還給我買了暖的湯圓,但我覺食不下咽,那糯沙湯圓,不經放,一放就硬了,不能入口。翌晨我對著幾只發硬的湯圓,不知所措。之行總不在,四年級了哇,她總共才修十一分。
聖誕假期,我預備回家過一夜。之行收拾收拾,我問她回家住多久,她搖頭說笑:“我要到北京。”
我停著,良久不語。我和之行去過日本玩,約了下一次目的地是北京。那是去年聖誕的事了。我靜靜掩面,說:“之行之行,你記得.....”
她捉開我雙手,看我的眼:“我記得。但那是從前的事了。這次是我的機會,你得為你的將來打算,不見得我就要庸碌一生。”她吻我的額,便去了。
我一人跌坐在半空的房間,我以為可以就此坐上一生。我伏在地上,發覺地氈髒了。這還是我和之行在中環跑了一個下午買的,她堅持要伊朗地氈,但我嫌不設實際,主張買印度貨。結果折中買了比利時地氈。我們抱著地氈吃荷蘭菜,之行叫了一打大生蠔,我們的錢都花清光......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呢?
這個聖誕我整天耽在圖書館,懨懨度日。我在翻周刊,忽然見一個又肥又黃的胖子,戴著很惹眼的雪鏡,我正駭然,赫然發覺此人身旁正是之行!我掩上雜志,若無其事地去飯堂吃飯,坐的竟是我與之行第一次坐的位置。我一陣暈眩,險些流出淚來。咬咬牙,回到圖書館,竟心無旁騖地做功課。
之行回來的時候,我正伏在書桌上睡覺,桌上張著登載之行照片的雜志。我沒有望之行,之行也沒有動靜,坐著,吸一口煙。然後她說:“賠了夫人又折兵。”
我去泡一杯清茶給她喝。她緊緊捉著我的手,我輕輕地撫她的發。
我沒有再問,她自此也沒有再提此事。直到如今,我還不知道她發生了什麼事情。她不再夜出,在房中認認真真地練習儀態,臉孔仰來抑去,甚有得色。
畢業在即,我也收斂了我的所謂煙視媚行,畢竟一不是交際花,二不是舞女,煙視媚行不能當飯吃。我申請了研究院的學位,希望將來在學術界謀一席位。老實說,要謀一個什麼知識分子的職業也不需要什麼大智大勇,像我一塊無聊的料子包裝包裝也行了,於是我埋首做西方現代哲學的課,這最容易混,老師不懂我也不懂,我那篇論文大家可以看得相視而笑,好歹做出來了,大家真的如釋重負,皆大歡喜。
我和之行的關系就此冷淡下來。她比往日更動人美麗,考試一樣打扮得花枝招展。我聽班上同學說,她和某老師有戀情。又有人告訴我,她在某雜志當攝影模特兒。為什麼旁人都比我更清楚之行呢?我和之行時日已無多,我希望和之行租一層房子,她繼續她的公眾事業,我繼續讀書。我希望和之行養一只貓,擁有一塊伊朗手織地氈。夜半的時候我和之行可以一起吃溫暖柔軟的糯沙湯圓。我對生命的要求很簡樸。
想著我便買了一束花回房,我想和之行聚一聚。下午的女生宿舍非常安靜。
我們的房門掛了一條領帶,我拿著一束太陽菊,立在門口不知進退。之行行的是英式的老規矩,那是說,我們房中有男客了。這怎可以?那是我和之行的地方呀,他們甚至會在我床上做愛,還要我洗床單。這樣我一生都不可能再睡那床了,我常覺得男子的精液是最胡混的東西,比洗潔清、鼻涕、痰等等更令人惡心。之行你怎麼可以這樣呢?
對面房間那宿生會會長正好回來,問我:“怎的?忘了帶鎖匙,要不要替你開?”
'不用了。”我急急說,掏出鎖匙來。
之行和一個男人,果真在我的床上,正在翻滾入港。我量覺手中的太陽菊搖搖欲墮,就怕這花瓣會散了一地。之行還在半閉雙眼,不為所動,倒是那男的停了動作,也不懂遮掩。此人一臉疙瘩,蓬發,有三十上下年紀。我直視他:“先生,這是女生宿舍,請你穿好衣服。”之行斜看著他,說:“別理她。”我把一地的衣裳擲向這雙男女,喝道:“快穿衣服!我不和動物談話。”
那男的果真趕緊穿衣,之行翻身吸煙,舒一口氣,不言語。我拾起地下散落的避孕袋,跟他說:“先生,還你,請你放莊重些。”
“......對不起。”他忙不迭地把避孕袋塞進褲袋,我替他開門。我說:“先生,我和之行的關系不比常人,請你尊重我們,不要來這個。”他一時間沒有表情,停了好一會,才怵然一驚,低呼:“你們!變態!”
我一把刮他的臉,砰上門。
之行灼灼望我,一面泛紅,香煙快燒到她手指了,她還一動不動地看我。我靠著門,也是一動不動。時間是什麼呢,當一切都毀壞殆盡,我們還要計算什麼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