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 《小团圆》:张爱玲的“追忆逝水流年”
2009-09-04 16:04阅读:
意识流小说是二十世纪最为声名显赫的现代主义小说流派,代表作家如乔伊斯、伍尔夫、福克纳等都是英语写作,甚至首先提出“意识流”这一概念的威廉·詹姆斯也是美国心理学家,所以,意识流小说对英语读者的影响不言而喻,这里就包括张爱玲。此外,对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的接受还使她自觉尝试对意识尤其是潜意识的发掘、表现。在《传奇》的第一篇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里我们看到,葛薇龙到梁府的第一晚试穿衣服的感觉和楼下不同的舞曲都复合在她的意识里,在朦胧欲睡之间,水一般流淌滑过。张爱玲对葛薇龙这一前意识的描写,揭示了葛薇龙进入梁府被诱惑被物化的开始,并因此产生冲动:“到下面看看也好”。几乎和《小团圆》同一个时期创作的《色·戒》,写王佳芝随
易先生去珠宝店——她付出巨大代价终于布置好的一个陷阱,在挑选钻戒时,极度紧张的情境和忐忑矛盾的内心使王佳芝的自我发生了分离和虚化,对此张爱玲描写到:“那沉酣的空气温暖的重压,像棉被捂在脸上。有半个她在熟睡,身在梦中,知道马上就要出事了,又恍惚知道不过是个梦。她把戒指就着台灯的光翻来覆去细看。在这个幽暗的阳台上,背后明亮的橱窗与玻璃门是银幕,在放射一张黑白动作片,她不忍看一个流血场面,或是间谍受刑讯,更触目惊心,她小时候也就怕看,会在楼座前排掉过身来背对着楼下。”这里,“半个她在熟睡”表明压力之下,意识被催眠,理性消失了,国家民族的群体利益被遗忘,求生的个人生理欲望浮出,随之催化出一幕幕妨碍生存的幻觉:橱窗与玻璃门成为电影的银幕,由银幕而出现电影的场景,由流血的动作场面而出现间谍刑讯的场面……这些违背现实经验的幻觉,直接导致了王佳芝的非理性行为,导致一场精心设计的谋杀流产。如果没有这段“意识流”,那么,王佳芝前后行为的逆反就缺乏依据。从上述例文可以看出,张爱玲对引发无意识的触媒找得很巧,对无意识非逻辑跳跃的特征也抓得很准,这说明,在意识流表现技巧上,张爱玲已深得要领。
不过,纵观张爱玲的小说创作,这类“意识流”技巧在小说中只是偶尔使用,所谓的“意识流”也常常只是一个很小的片断,几乎没有一篇可足称为“意识流小说”。与之相比,《小团圆》有了明显进步,不只在表达技巧上更为丰富多样,出现了诸如时空错置、自由联想、内心独白、旁白、幻觉、梦境、蒙太奇以及心理感官印象的超时空叠加等,而且,还体现出在整体上建构意识流小
说的努力,其中,最主要的策略,是选择了《追忆逝水年华》那种追旧忆往的回溯性叙事方式。小说一开始写盛九莉大学时期“大考的早晨”,看似一种“从中间开始的叙事”,但在第四节我们看到,“她常常想着,老了至少有一样好处,用不著考试。不过仍旧一直做梦梦见大考,总是噩梦”,这告诉我们,小说叙述的时间基点是所谓“老了”的时候,所谓“大考的早晨”是盛九莉“老了”后不断在梦里出现的事,是回忆,这一点,小说结尾说的更为直接、明显:“二十年前的影片,十年前的人。她醒来快乐了很久很久。”“这样的梦只做过一次,考试的梦倒是常做,总是噩梦”,然后,用一段的内容单独叙述了这个和小说开头完全一样的梦。建构这样一种叙事模式对《小团圆》这种几乎涉及盛九莉一生的小说至关重要,因为,追忆是一种心理活动,其回忆内容以意识的形态存在,其呈现的方式则遵循心理活动的逻辑,这样,小说在表现盛九莉从童年到中年、从天津、上海、香港、美国这近四十年的人生经历时,在表现盛九莉在这段人生历程中的内心感思时,就可以突破物理时空的限制、人我群己的界限,获得足够的表达自由。以小说开头部分为例,前三节分别讲了三个时间点发生的三件事情,一件是“大考的早晨”、一件是快三十岁时候写的诗、一件是三十岁生日所看到的“晚唐的蓝色的月光”,单纯从事件本身看,三件事可谓风马牛不相及,小说一开始把这三件事迤逦排开,令人大感费解,但是,到第四段,发现是盛九莉“老了”后的追忆,这三件事遂被纳入到盛九莉的回忆里,其互不相关性,正体现了意识活动的特征:随意性、跳跃性和无序性;而不相关只是以物理世界的存在形态而言,就回忆这种心理形态而言,这不相关其实又最相关:大考的早晨之令人印象深刻是“因为完全是等待”,快三十岁时写作的那首诗主题也是等待、对爱情的等待,读过后面的内容后再来看这两个等待,会发现,这两个等待其实涵盖了小说的主要内容、也涵盖了盛九莉一生的主要经历,在此基础上再来读第三段第三件事,会明白,相比沐浴在晚唐一千多年以前月色里的倒塌了的石碑,盛九莉为什么会感到三十年的月光对她已经太多,多到像墓碑一样沉重。这样,三个看似互不相关的事其实都是关于时间意识、时间感觉的叙事,到第四段再把时间大跨度后撤到“老年”,隐然已见白云苍狗、沧海桑田般的荒芜苍凉:这正是那个熟悉的张爱玲。通过以上分析,我们看到,小说一开始写梦、写回忆、写时间意识,也就在一开始奠定了主观型叙述,并把视角引入到主人公的主观世界里;小说结尾也以相同的大考前等待的梦做结,则显示出长爱玲在整体上建构意识流小说的另一个努力:以首尾呼应的方式组织一个封闭式结构,标志着经过人生的百转千回,叙事又回到原点,突显出由放到收的回忆型叙事特质,同时为全篇小说笼上一层梦幻色彩、赋予一种形而上气质,使小说中间的各部分内容都结构成回忆这一意识活动的一个片断。
明确了小说的这一叙事格局,小说中间部分因为意识的攒集、流动而出现的时空的错位、倒置也就可以理解了。比如,小说第一章写盛九莉在香港维大的求学生活,由同学剑妮常住魏先生家联想到去岁“二婶”来港诸般作为,又联想到在上海对姑姑楚娣讲过的绝情话,这三件事从时间上来看,由第一件事联想到第二件属于正常,联想到第三件事则令人费解,因为第三件事情发生时,已经是结束香港学业回到上海之后的事了,也就是说,在联想发生时,第三件事情还没有发生。但是,如果我们还记得小说第四节所揭示的叙事人是“老了”的九莉,上述三件事都是盛九莉老年回忆的一部分,一切就都可理解了。无独有偶,小说第五章曾经三次写到一只木雕的鸟,第一次是九莉和邵之庸亲热的时候看到的,是实写;第二次是幻觉,在胎儿打下来掉到马桶里时,九莉忽然看到那不是胎儿,而是寓所门框上那个木雕的鸟,“恐怖到极点的一刹那间,她扳动机钮”,冲下了胎儿。第三次是邵之庸谈到第一个妻子为狐狸精所迷竟至送命后,九莉感到荒诞,也感到“整个中原隔在他们之间,远得使他心悸”,这时,木雕的鸟又一次出现。这次是回忆。对于这三次木雕鸟出现的象征意义、心理蕴含、精神症候可以见仁见智,但这里要讨论的是,在第一、第三两次“现在时”叙述里,为什么忽然插入了一个“未来叙事”、联想到了十几年后美国纽约的奇特经历呢?这还应该到开头和结尾那个“老了”的叙事人盛九莉那里寻找答案。
总之,为了建构《小团圆》的意识流叙事,张爱玲付出了前所未有的努力。然而,不得不指出的是,在严格的意识流小说理论家看来,《追忆逝水年华》所谓“流动的意识”涉及的只是意识的记忆层面,还不属于意识流小说的“正典”,在弗洛伊德对人的意识分出了意识、前意识和无意识三个层次之后,这些理论家认为真正的意识流小说应该把反映庞大的无意识领域看作意识流小说的任务和主旨,指出:“意识流小说是侧重于探索意识的未形成语言层次的一类小说”,“它涉及的是那些朦胧的、不能用理性的语言表述的意识层次——那些处于注意力边缘上的意识层次”,“目的是为了揭示人物的精神存在。”[1]这就是乔伊斯、伍尔夫、福克纳所创作的小说。在这个小说发展背景下,张爱玲《小团圆》所显示出来的艺术创新也还是有限度的创新,她所着力反映的意识,更多的还是那些对人事、对世象的深刻体验与洞察,即“理性的、可以表达出的知觉”。如第二章中下面这段:
“我差点炸死了,一个炸弹落在对街,”她脑子里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告诉人。
告诉谁?难道还是韩妈?楚娣向来是淡淡的,也不会当桩事。蕊秋她根本没想起。
比比反正永远是快乐的,她死了也是一样。
差点炸死了,都没有人可告诉,她若有所失。[2]
战争所带来的死亡的威胁,突然降临到小小年龄、远在天涯的九莉身上,她不由产生一种恐惧以及恐惧下无助的哀矜,这种情况下,倾述可以缓解、释放内心的焦虑,所以,九莉产生了一种倾述的需要,这需要如此强烈,以致压迫着她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口:“我差点炸死了,一个炸弹落在对街”,显然,这口是“无意识”的口,是“无意识”撕破理智、理性、以及生活教养成的独立习惯而张开的口,“她脑子里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告诉人”。一个自己听到另一个自己——在强大的外力压迫下,她不成熟的个体、主体开裂了、解体了。她需要一个对象支撑着,来重整自己、重建主体。可是,那个在内心挣扎的声音真要破土而出,却马上陷入于无处诉说的悲哀:“告诉谁?难道还是韩妈?楚娣向来是淡淡的,也不会当桩事。蕊秋她根本没想起。比比反正永远是快乐的,她死了也是一样。”理智苏醒了,现实经验复活了,被积压出的无意识随之消失,她明白:她无处诉说!这一副伦常拼图,人情的凉薄,存在的悲凉,刹那间,全部水落石出、头角峥嵘地矗立眼前。“蕊秋她根本没想起”,没想起却还要提起,显然是叙述人的声音,是有意点出蕊秋在九莉意识中的缺席——最亲近的人,最要紧的时刻,却又恰恰在意识里缺席,这种表现方法所产生的艺术效果是强烈的,但也说明,从韩妈、楚娣到比比这一连串意识活动,是叙述人的外在描写,而不是意识流小说中叙述人自觉引退的“直接内心独白”。而从艺术鉴赏的角度来讲,这叙述人突然出面贸然插入的话,正像一切喜欢用议论来点题的小说一样,突然失去了艺术的含蓄蕴藉,显得过于直白、粗浅甚至粗鲁。事实上,即便不加这句,读者也会想到的,从韩妈、楚娣到比比一字排下来,读者自然会想到和九莉最亲近的蕊秋,当读者想到九莉却没有想到叙事人也没有提起时,蕊秋在九莉意识中缺席这一表达意图也就自然实现了!而当读者发现蕊秋是在九莉无意识、而不是意识中缺席时,艺术效果无疑会更具震撼力。这说明,张爱玲虽然试图在《小团圆》里尝试新的表现手法,但是,和这种表现手法相比,她更急于表达她自己对人事、对世象那种明晰的体验与洞察,而这些,正是小说的主题——
[1] [美]汉弗莱:《现代小说中的意识流》,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5页。
[2] 《小团圆》第59、6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