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自杂记》一读
2012-06-24 17:31阅读:
手中这本《荷塘月色》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八年出版,是朱自清先生的一些散文名篇集。其中,《匆匆》《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温州的踪迹》《背影》《春》《荷塘月色》《威尼斯》《给亡妇》等已经为大家耳熟能详。重读这些经典名作,无疑又重温一遍朱先生笔下那些美好的人事风物。除了上述的篇目,另一篇《蒙自杂记》也跃然入心,那些看似平静的文字如余音绕梁,让人回味无穷。
“蒙自小得好,人少得好。”因为抗战联大迁校的关系,朱自清在那里住了五个月,他的家也在那里住了两个月。时间虽然短暂,可那里却给他留下了许多美好的记忆。“他实在是喜欢那里的风情,那里的人们,在那里,“整个儿天地仿佛是自己的:自我扩展到无穷远,无穷大”。从蒙自人们的身上,朱自清感受到了国民身上纯正的美质。从文中所表露出的清朗明快的调子里,可以看出他因此而产生的自愉的心境。”(孙郁)
而我读了这篇文章,也喜欢上了朱先生笔下那时的风情和那时的人们。
从最后一段文字说起。
先不必羡慕先生笔下高大的尤加利树、软软的绿草,白鹭有着洁白的羽毛、伶俐的姿态,还有沾着点热带味叫人高兴的芒果树和木瓜树,还有遍地颜色随时都有不寂寞的花儿们,单就“联大租借了海关和东方汇理银行旧址,是蒙自最好的地方。”这句就已经叫人浮想联翩了。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华北之大,容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战争的烟火扰乱了国人平静的生活,但并没有阻止住中国教育艰难前行的步伐。时局虽然艰难,但联大却“租借了海关和东方汇理银行旧址,是蒙自最好的地方”。这真是应了七十多年后的这句话“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
再来看这段文字:
蒙自的正式宣传工作,除党部的标语外,教育局的努力,也值得记载。他们将一座旧戏台改为演讲台,又每天张贴油印的广播消息。这都是有益民众的。他们的经费不多,能够逐步做去,是很有希望的。他们又帮忙北大的学生办了一所民众夜校。报名的非常踊跃,但因为教师和座位的关系,只收了二百人。夜校办了两三个月,学生颇认真,成绩相当可观。那时蒙自的联大要搬到昆明来,便只得停了。教育局长向我表示很可惜;看他的态度,他说的是真心话。蒙自的民众相当的乐意接受宣传。联大的学生曾经来过一次灭蝇运动。四五月
间蒙自苍蝇真多。有一位朋友在街上笑了一下,一张口便飞进一个去。灭蝇运动之后,街上许多食物铺子,备了冷布罩子,虽然简陋,不能不说是进步。铺子的人常和我们说,“这是你们来了之后才有的呀。”可见他们是很虚心的。
如果以为那时的师生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那时的教育当局昏庸无为,那么借由朱先生的这篇文章大约可知我们曾经有着一群多么令人尊敬的了不起的前辈!把歌舞升平的戏台改为慷慨激昂的演讲台,每天张贴油印的广播消息,帮学生办民众夜校,有益于民众的灭蝇运动,当地的教育局不怕开启民智后带来的动荡吗?联大的师生不务正业吗?不!他们都在做着堂堂正正的中国人做的事,心系国家安危,启迪民众智慧,他们从事的才是实实在在的教育事业!那是一个动荡苦难的时代也是一个理想主义高扬的时代,那是一个贫穷落后的时代,也是一个注定要为繁荣富强奠基的时代!
鲁迅博物馆馆长孙郁评《蒙自杂记》写到:“《蒙自杂记》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记旧散文,它记录了朱自清在抗日时期的心态。文中几次提到了抗战,言谈里充满了对胜利的期待。如果我们从这个背景中去考察此文,就会发现,在国难当头的日子里,朱自清从未沉浸在世外桃源式的情境里。在漂泊的教书生活里,他的心,一直和民众,和民族的命运联在一起。蒙自的生活经历,可以说加深了他对国民的信心。没有这样一种爱,一种情感,《蒙自杂记》或许就不会具有这样美的境界。
我深深地敬佩朱自清,他委曲缜密的笔触,出奇制胜的方式,不是一般人学得来的。读他的散文,就像走入他的心灵之门一样,越走越觉得深广无穷。好的散文,是好的人格的标志,读《蒙自杂记》,都会有这种感受吧。”

附:《蒙自杂记》
我在蒙自住过五个月,我的家也在那里住过两个月。我现在常常想起这个地方,特别是在人事繁忙的时候。
蒙自小得好,人少得好。看惯了大城的人,见了蒙自的城圈儿会觉得像玩具似的,正像坐惯了普通火车的人,乍踏上个碧石小火车,会觉得像玩具似的一样。但是住下来,就渐渐觉得有意思。城里只有一条大街,不消几趟就走熟了。书店,文具店,点心店,电筒店,差不多闭了眼可以找到门儿。城外的名胜去处,南湖,湖里的崧岛,军山,三山公园,一下午便可走遍,怪省力的。不论城里城外,在路上走,有时候会看不见一个人。整个儿天地仿佛是自己的;自我扩展到无穷远,无穷大。这教我想起了台州和白马湖,在那两处住的时候,也有这种静味。
大街上有一家卖糖粥的,带着卖煎粑粑。桌子凳子乃至碗匙等都很干净,又便宜,我们联大师生照顾的特别多。掌柜是个四川人,姓雷,白发苍苍的。他脸上常挂着微笑,却并不是巴结顾客的样儿。他爱点古玩什么的,每张桌子上,竹器瓷器占着一半儿;糖粥和粑粑便摆在这些桌子上吃。他家里还藏着些“精品”,高兴的时候,会特地去拿来请顾客赏玩一番。老头儿有个老伴儿,带一个伙计,就这么活着,倒也自得其乐。我们管这个铺子叫“雷稀饭”,管那掌柜的也叫这名儿;他的人缘儿是很好的。
城里最可注意的是人家的门对儿。这里许多门对儿都切合着人家的姓。别地方固然也有这么办的,但没有这里的多。散步的时候边看边猜,倒很有意思。但是最多的是抗战的门对儿。昆明也有,不过按比例说,怕不及蒙自的多;多了,就造成一种氛围气,叫在街上走的人不忘记这个时代的这个国家。这似乎也算利用旧形式宣传抗战建国,是值得鼓励的。眼前旧历年就到了,这种抗战春联,大可提倡一下。
蒙自的正式宣传工作,除党部的标语外,教育局的努力,也值得记载。他们将一座旧戏台改为演讲台,又每天张贴油印的广播消息。这都是有益民众的。他们的经费不多,能够逐步做去,是很有希望的。他们又帮忙北大的学生办了一所民众夜校。报名的非常踊跃,但因为教师和座位的关系,只收了二百人。夜校办了两三个月,学生颇认真,成绩相当可观。那时蒙自的联大要搬到昆明来,便只得停了。教育局长向我表示很可惜;看他的态度,他说的是真心话。蒙自的民众相当的乐意接受宣传。联大的学生曾经来过一次灭蝇运动。四五月间蒙自苍蝇真多。有一位朋友在街上笑了一下,一张口便飞进一个去。灭蝇运动之后,街上许多食物铺子,备了冷布罩子,虽然简陋,不能不说是进步。铺子的人常和我们说,“这是你们来了之后才有的呀。”可见他们是很虚心的。
蒙自有个火把节,四乡是在阴历六月二十四晚上,城里是二十五晚上。那晚上城里人家都在门口烧着芦秆或树枝,一处处一堆堆熊熊的火光,围着些男男女女大人小孩;孩子们手里更提着烂布浸油的火球儿晃来晃去的,跳着叫着,冷静的城顿然热闹起来。这火是光,是热,是力量,是青年。四乡地方空阔,都用一棵棵小树烧;想象着一片茫茫的大黑暗里涌起一团团的热火,光景够雄伟的。四乡那些夷人,该更享受这个节,他们该更热烈的跳着叫着罢。这也许是个拔除节,但暗示着生活力的伟大,是个有意义的风俗;在这抗战时期,需要鼓舞精神的时期,它的意义更是深厚。
南湖在冬春两季水很少,有一半简直干得不剩一点二滴儿。但到了夏季,涨得溶溶滟滟的,真是返老还童一般。湖堤上种了成行的由加利树;高而直的干子,不差什么也有“参天”之势。细而长的叶子,像惯于拂水的垂杨,我一站到堤上禁不住想到北平的十刹海。再加上崧岛那一带田田的荷叶,亭亭的荷花,更像十刹海了。崧岛是个好地方,但我看还不如三山公园曲折幽静。这里只有三个小土堆儿。几个朴素小亭儿。可是回旋起伏,树木掩映,这儿那儿更点缀着一些石桌石墩之类;看上去也罢,走起来也罢,都让人有点余味可以咀嚼似的。这不能不感谢那位李崧军长。南湖上的路都是他的军士筑的,崧岛和军山也是他重新修整的;而这个小小的公园,更见出他的匠心。这一带他写的匾额很多。他自然不是书家,不过笔势瘦硬,颇有些英气。
联大租借了海关和东方汇理银行旧址,是蒙自最好的地方。海关里高大的由加利树,和一片软软的绿草是主要的调子,进了门不但心胸一宽,而且周身觉得润润的。树头上好些白鹭,和北平太庙里的“灰鹤”是一类,北方叫做“老等”。那洁白的羽毛,那伶俐的姿态,耐人看,一清早看尤好。在一个角落里有一条灌木林的甬道,夜里月光从叶缝里筛下来,该是顶有趣的。另一个角落长着些芒果树和木瓜树,可惜太阳力量不够,果实结得不肥,但沾着点热带味,也叫人高兴。银行里花多,遍地的颜色,随时都有,不寂寞。最艳丽的要数叶子花。花是浊浓的紫,脉络分明活像叶,一丛丛的,一片片的,真是“浓得化不开”。花开的时候真久。我们四月里去,它就开了,八月里走,它还没谢呢。
1939年2月5-6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