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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与芒

2006-10-23 08:38阅读:
  《田园随笔》之八    茅与芒
每到冬季,田野中刮起刺骨的寒风。乡村少年仍要到野外去挑草,因为家中养着羊和兔子,需要新鲜的青草。田埂上、阡陌边,特别是尚未拔去花萁的棉田里,仍有大量的青草。挑草过程中,一半是为了寻求乐趣,一半是为了取暖,我的同伴中常有带着火柴的,于是便玩起了“炭茅柴”的游戏。“炭”,在吴语中是烧的意思,乡间在灶下烧一把火称作“炭一把火”,镬中饭菜被烧焦称作“炭焦”。
冬天的田埂和野坟上,全是枯黄的茅草,一点火就着。在乡下“炭茅柴”绝无危险,因为土地一块一块隔着,一条火龙几分钟便会熄灭。大家奔跑跳跃,追着火龙欢呼。火的烘烤,加上兴奋,小家伙们个个脸儿红扑扑的;周身暖和,全无佝头缩脑的畏葸相了。
“炭茅柴”又叫“放野火”,(不知怎么搞的,乡村中把那些喜欢传播不实言论的行为也称为“放野火”。)在我们“放野火”的年代,刚好出版了一本叫《星火燎原》的书,要求学生作为课外读物。老师在课堂上给我们解释书名的含义,还吃力地打了许多比方。其实,上海市区分配下乡的教师根本想不到,我们这些“野小鬼”对什么叫“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不仅明白,而且有切身体会。到后来,我们要学白居易的诗了,第一首当然是“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首诗简直是白诗人专门为我们这些乡下小孩度身定制的,写的就是我们的“放野火”游戏。
待到清明时节,被烧过的田埂和坟墩上早已郁郁葱葱。茅草是烧不死的,它的根深深扎在土壤中,只要一场春雨,便立刻复萌了。于是,我们又有了新的玩法,这就是拔茅针。茅针是茅草的花苞,在尚未变成花絮的时候,吃起来又嫩又甜,是乡下儿童的野外食品。拔茅针很开心,拔出的时候有轻微的吱吱声,听上去有一种特别舒服的感觉。右手拔,左手握;待左手握满了,便寻一根草茎把茅针捆扎起来;接着再拔第二把。
第二天上学校,我们便把昨天拔的茅针分给班上的同学吃。看到同学抢着要茅针,觉得很有面子,心中十分喜悦。除了拔茅针,嘴馋的家伙还会挖出茅根,洗也不洗,在衣服上揩揩就送入口中嚼起来。茅根甜津津的,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嚼嚼也解馋。
在乡下,“拔茅针”是一个很友善的比喻。谁家来客人了,而且人数较多;邻居便称羡地说:今天你忙了,抽筷箸笼像拔茅针!村里有谁家因为造房修房召集乡邻帮忙,东家为了表示感谢,便一圈一圈地频频发烟。抽烟的人会客气地说:有了有了,看
你香烟发得像拔茅针似的,节省点!节省点!东家听了这话会非常高兴,香烟发得更忙碌了。在乡间,如果说谁香烟发得像拔茅针,就是对谁的赞赏和钦佩。经济困难时期,香烟是计划限量供应的,农民只有到逢年过节才分配到几张烟票。家中办事需要香烟,必须费尽心机地钻天打洞才能搞到手。因此,凡是能够发香烟如同拔茅针的人,就是最能干、最富裕、最慷慨的人。
茅草是一种最普通,然而又是最特别的野草。它不生于田间,因为它一出现,农人就及时把它清除了。它只生长在不耕种的土地上,譬如河滩、田埂、坟墩。这种野草只有牛喜欢吃,其它家畜是不吃的。常见一个乡村少年牵着一头牛,那牛慢吞吞地啃着路边的草,啃的就是茅草。近郊的茅草一般不高,因为地少人多,不等它长高就被割掉了。而在远郊,茅草可以长到像稻麦一般高。割下的茅草便是茅柴,茅柴可以盖草屋,比稻柴更经久耐用。当年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咏叹的就是茅草屋顶被大风掀掉的事。江南地区稻草充足,一般不用茅草盖屋,只是作为燃料和饲料的补充。茅草另有一个特殊用途,可以制作成“茅柴帚”供泥瓦匠粉刷墙壁用。茅草的纤维柔韧,旧时一些喜好标新立异的读书人,甚至用茅帚来书写榜书。幼时我常听到邻居在议论一个“斫茅柴”的人,(吴语中称收割为斫)从来不用这个人的姓名。后来我才明白,指的是一个外乡落户于本地的剃头匠。把剃头比喻为割草,已是有趣;再把割草隐喻一个人,更见幽默。
一到夏天,茅草白花花一片,开花吐絮了。如果你躺在田埂上休息,近在脸旁的茅草被放大成一片芦苇丛,足以让你产生种种遐想。田野生活就是这样,既有艰辛汗水,又有自然情趣。
茅草对农民来说,自有其特殊的价值。田埂上长了茅草,脚下板实,不会塌陷;河滩上长了茅草,夏季大雨时不会被冲刷塌方;坟墩上长了茅草,不会被风雨削平。总之,茅草是保持泥土不流失的最佳固堤草。另外,堵住水田缺口,拷浜捉鱼时筑坝,用的都是长满茅草的泥块,乡下把这种泥块称作“草板筋”。的确,茅草是保持泥土不松散的筋骨,犹如混凝土中的钢筋一样。
在田野中,还有一种常见的植物,那就是芒。我简直不知道它是不是可以被称为是草。芒长得又高大又茂密,叶片有锋口,能割伤人。在我们乡下,从来没有人叫它为芒,而是叫“看窠”。我看到有些文字中称它为“干戈”,觉得更好,因为芒的叶片简直就可以当作一件兵器使用。我曾在茶馆里听一位江湖艺人说评书《大明英烈传》:朱元璋幼时替东家放牛,和几个小伙伴居然用“干戈”杀了一头小牛吃掉;然后把牛尾巴嵌在山石缝中,诓骗东家说牛钻到山洞里去了。东家不信,拔出牛尾,见还血淋淋的,居然还信了。故事虽然荒唐,但细节相当真实;可见这编书人非常熟悉乡村生活。
芒被叫作“看窠”,由来已久。我在徐光启的《农政全书》中发现,这一叫法早在明代就已经是这样了。不过我想老徐的写法可能只是记下读音,并未在字义上仔细推敲。如果把芒写成“砍棵”或者“干戈”会更贴切些。芒是一种遍及南北方的植物,只要看看“锋芒毕露”、“芒刺在背”等成语,即可大致了解它与古人的生活有密切的关联。古人甚至用芒来制鞋,,苏东坡有诗:“芒鞋竹杖自轻软,蒲荐松床亦香滑。”苏曼殊有诗:“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芒为什么能做鞋,因为它很坚韧,而且不吸水。
芒是一种很讨厌的植物。它的霸性很大,一旦占据地盘,便迅速蔓延。要清除芒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的根扎得很深,刈割时容易伤及手和脸。在“文革”中,割芒这件苦差使常常落到“四类分子”身上,被看作是一种惩罚手段。
但天下从没有无用之物,芒也有它特殊的用途。除了是极好的柴草之外,它可以做低架藤蔓作物的棚架,或者编扎篱笆用。在蔬菜地区,用芒柴覆盖在蔬菜上,可以抵御霜冻。在我们乡间,芒还有一处妙用:每逢年节,家家户户都要蒸方糕;为了防止粘连,使用芒叶垫在蒸熟的方糕下,叠放时就不会粘连了。
长芒的坟地,我们称作“看窠坟”,这可是一个既恐惧又龌龊的地方:它是农妇的田头厕所,也偶为乡下男女的苟合之处;而最可怕的是,它有时会成为某件凶杀案的抛尸地。但对田野动物来说,“看窠坟”是它们的庇护所,是野兔、刺猬、猪獾、蛇的家园。
芒是一种连牛也不太愿意吃的植物,乡谚云:“牛吃看窠,没奈其何。”芒也有花苞,我们叫“看窠茅针”,有苦味,不好吃。芒和茅是两种非常接近的植物,除了高度不同外,简直是兄弟;芒是放大的茅,茅是缩小的芒。它们叶老汁少,均不为家畜所喜食,我估计它们的滋味是很苦的,连虫子也从不啮食芒和茅。
芒是草本中最低贱的品种,不为人畜所喜。惟其低贱,反而生命力旺盛,长得蓬蓬勃勃,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它们是草本中的硬汉。每到秋天,芒扬穗吐絮,远远望去,如芦如荻,是乡下一道特殊的景观。芒的花絮可以做扫帚,但肯定不如芦花做的好使用,不信吗?你只要看看芒的性格就知道了。芒的茎呈紫红色,上面有一层粉霜。我的少年时代,常到芒丛中做游戏、捉蟋蟀,也常被芒叶割破手指而鲜血直流,但乡间自有偏方,只要刮一点芒茎上的粉霜敷在伤口上,便很快止血了。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近来我偶见公园和小区绿化中居然也有种植芒的,让我大吃一惊。真是化腐朽为神奇,昔时人见人厌的“看窠”,如今摇身一变,成了观赏植物。不过想想也对,既然野菜可以上宾馆,野草当然也可以进小区。由此不免联想起,但凡往昔乡下不值钱的东西,现今统统值钱,这阳光、这空气、这泥土、这河流,当然也包括这野草。芒的身份变得高贵了,但它的秉性并没有改变,就如许多穷人变阔了,但劣根未改一样。建议公园和小区的管理部门,在其种植的芒丛边立牌禁示,避免伤害儿童。它毕竟是“干戈”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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