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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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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盛夏文图
中央美术学院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中心主任、中国民间剪纸研究会会长乔晓光先生，在三年多的田野调查中，看到许多天才的“剪纸娘子”，如同时光一样天天消失。他提出２１世纪初中国社会转型期的“剪纸娘子”现象，呼吁社会尊重中国乡村世代劳动妇女群体为中华民族文化传承做出的文化贡献，呼吁社会关注乡村民间剪纸妇女传承群体的生存现状。
记者自三门峡的陕县、灵宝、卢氏至洛阳、洛宁一路奔波，看到许多“剪纸娘子”——豫西的巧巧女子，她们的才分和对生活唯美的审视令人惊异。剪纸于她们，是日常技能，是艺术化的生活和生活化的艺术。剪纸持续了她们一生，是寄托也是快乐。
河南省剪纸学会第一任会长、剪纸大师李笑白先生回忆上世纪４０年代看到的乡村女子学习剪纸的场景：洛宁县一个小山村，村中的马大娘坐在大树下剪花，身边围了一大群大姑娘小媳妇，马大娘边剪边唱：“夏剪阴冬剪阳，春剪桃花秋剪粮。”
大概意思是夏天热可以坐在树阴下凉剪，冬天冷可以坐在阳坡上暖剪，春天不冷不热可以坐在桃花树下剪，秋天晒粮可以坐在场边一边看鸡一边剪。一年四季手不闲，花样才能剪得鲜。
李笑白好奇地问：“大娘，你为啥剪着唱着呢？”马大娘说：“唱什么你才知道剪什么，剪什么你得想着咋样剪，这叫唱着剪着想着。”
这种剪歌，后来被现代剪纸艺术家连德林先生收集整理了上百首。剪歌有时是剪纸运思的酵母和意蕴的扩展，有时与剪纸的内容结合紧密，很难分清是“诗”配画，还是画配“诗”。
这种奇特的剪歌，并非豫西特有。陕西著名的“剪纸娘子”库淑兰每次解释自己的剪纸，都满怀激情地边说边唱。她唱的曲调旋律单纯，时而徐缓凄楚，时而快速欢悦。细听歌词也不是剪纸的图解说明，而另有表现。
就在剪歌声中，一代代豫西“巧巧女子”，天不亮就爬起来，烧火做饭、纺花织布，但凡有一点儿闲暇，她们就拿起剪刀，进入另一个世界：
“小剪子，剪头尖，百样故事都能剪，
上剪神，下剪仙，开花容易剪花难。
春剪牡丹配绿叶，夏剪荷花并蒂莲，
秋剪金菊艳阳天，冬剪梅花傲霜寒，
一年四季百花开，大人小孩都平安。”
洛阳吕黑倾倒外国游客
２００７年１月１６日，记者和洛阳师院副教授、剪纸艺术家李滔，洛阳市剪纸艺人路远，摄影家索彪一起去拜访９０岁的吕黑。
洛阳老城区，河旁边一条窄窄的小胡同里，里外两间暗暗的小屋，生了煤火炉子，还算暖和。电视机声音开得很大，老太太似看非看地正在剪东西。看见人来，热情地招呼。她就是吕黑。
吕黑头发雪白，笑起来眼眯眯的，豁豁的嘴一颗牙齿都没了，９０年的时光把人生所有的戾气消磨净尽，所余的只是温润的祥和之气。用索彪的话讲，咋拍都是美的。
吕黑的剪子已用６０年了，那是１９４８年，酷爱剪花的她狠狠心用一块多钱买的，当时已算天价了。剪子小，力臂却长，吕黑的四个指头全能放入，省劲。剪头短，剪子尖很尖很齐，“好钢做的”，再精细的东西剪时也能拐过弯来，说剪到哪儿就能剪到哪儿。
吕黑抓起剪子，拿起一个小纸片，剪子尖拐来拐去，手不抖眼不花，一会儿工夫剪出一只小蛤蟆，比指甲盖大一圈，左边一条腿调皮地伸着。她用剪子尖叨起小蛤蟆，展示给我们看，笑得更开心了。
老太太剪了一辈子，老来走红成为新闻人物，还得从２００６年４月１１日说起，那天洛阳民俗文化庙会开幕，李滔和索彪结伴前来逛庙会，十一点多钟，准备离开时，忽然发现一个角落里一群“老外”围成一个圈在看什么，李、索二人挤上前一看，是一个老太太正在剪纸。
两人定睛看去，老太太的剪纸，造型饱满，刀功洗练。索彪凑上前一问，老人说家中还有一些几十年前剪的花样，索彪大喜，就蹲在旁边耐心地等待。
等老太太给那帮老外每人剪了一只青蛙，索彪搀扶着老人向她家走去。
走进家门，老人打开箱子，取出一个蓝布印花包袱，打开包袱，里面是一本已经发黄的书，书名为《国民政府纪念抗战一周年资料汇集》。
索彪说：“从老人取出包袱的那一瞬间，我的心就狂跳不止。打开已经发脆的书页，几百幅剪纸作品晃晕了我的眼。”
２００７年１月１６日晚上，我在索彪那里看到了他珍藏的吕黑剪纸，３８０余幅，大多为鞋花，运用线条粗与细、刚与柔的变化对比，剪纸有音乐般的节奏感。细看剪功细腻精致，构图简洁，画面疏密错落有致，极富装饰效果。据老人讲，全是“闹老日”时剪的（抗战），６０多年了，没舍得扔。
老太太的剪纸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鞋花呢？中南民族大学教授何红一说：“在民间传承的花样剪纸中，鞋花总是最丰富最富文化情趣的一种。这与中国这个衣冠大国重视足履，曾流行‘以履为礼’的古俗有关。履礼互训，构成文化同构关系，发音又近，是有趣的同义联想，如‘合鞋’同‘和谐’。中国素称礼仪之邦，民间礼尚往来频繁又重情义，鞋子作为馈赠物，既实用又合乎情理，为民间礼尚往来的最佳选择。”
“以履为礼”应用于生活，女人一生都在做鞋。鞋履无言，鞋花有意，用鞋花之美和隐含的礼仪因素，搭起沟通、协调人际关系的桥梁。鞋花之美，实为和谐之美，教化之美。
这些被李滔惊叹为“神品”的鞋花剪纸重见天日，很快，专家们纷纷做出回应。乔晓光先生回电：十分可贵！十分难得！十分罕见！冯骥才先生评价道：作品从一个侧面反映出６０多年前豫西地区乃至中原一带的民风民俗。所留存下来的剪纸旧作，不仅是研究豫西民间文化内涵与传承的珍贵纹样，还是极为难得的历史见证。
１９１８年７月，吕黑出生在洛阳城东门外的吕家门。１７岁时，吕黑嫁到了大石桥附近新街，街上的鲁家、李家、宋家是闻名洛阳的剪花之家。吕黑嫁到新街后，就想自己剪花卖。她花一块多钱买了把当时最好的剪子，意思是自己给自己施压，剪不好连剪子本都不够。
吕黑剪纸花不墨守成规，搜集来的花样，她还会按自己的想法加以变化，很快成为一把好手。吕黑的剪纸卖花生活一直持续到解放前夕。解放后，给衣服鞋子绣花的人越来越少，绣花花样自然卖不出去了，吕黑逐渐放下了手中的剪子。
吕黑唯一的徒弟是大女儿秋芬，已过世。
卢氏杨春枝ＶＳ法国马蒂斯
２００７年１月１２日，我自灵宝出发去卢氏，一辆四面透风的破公共汽车摇摇晃晃，翻过三架山，穿越两个隧道，到达群山间的卢氏县。
到达卢氏后，我和卢氏县文化局王副局长、县文化馆馆长李晓林一起，去寻访“原生态”剪纸。翻过两座山，摆渡到洛水对岸，穿过一片竹林，我们来到潘河乡梅家湾村。
进了村子，石磨、木架上晾晒着成挂的玉米。看到那扇贴满窗花的小窗户，我意识到杨春枝的家到了。
干干净净的土坯房，最多８平方米，一铺土炕占了房间的一半，炕上堆着花花绿绿的被褥，南边北边各有一扇木框小窗，蒙着塑料布，上面贴满窗花。
老太太小脚，没上过学。她说：“１３岁学剪纸，也没跟人学，看见什么剪什么，从不画样。”
嫁至梅家湾村后，逢年过节或十里八村的嫁娶，请她剪花剪字的人络绎不绝，剪花“巧巧”的名声越传越远。
老太太剪花，纯粹尽义务，一辈子没卖过一张，也没这种概念。“人家给块手巾，或送半斤点心，就是报酬。”老太太的儿子说。
随剪随送，剪了一辈子，老太太也没存住“作品”，她说不需要存，所有的东西都在她脑子里。
老太太手头的几十张，全是小幅的，坐在院子里，大家慢慢地欣赏：三个拉手的小人，眼睛是圆圆的小洞，手像星星都长在一起；拿着花的小人，张开的嘴让人感到它在笑；一条蛇张嘴咬住一只青蛙的脚指头，一只大公鸡叼着一个蜈蚣的肚皮，一株说不清是花还是树的植物，左边的枝儿上是一只猴子，右边最高的枝儿上悬着一只小鸟，枝条柔软地朝右侧倒下，又被树根处一只羊奇妙地平衡住了。
这就是老太太的世界，我马上想起野兽派大师马蒂斯晚年的剪纸作品，稚拙平直的线条、宁静的人形、动感的构图、随意的表达，豫西老太太和这位西方的艺术大师有共同的特质。
这种意外的惊喜并未结束，卢氏县群艺馆原馆长曹旭先生手里保存了卢氏艺人的大量原生态剪纸，像杨春枝一样，堪称“中国农耕文明的活化石”。
在洛阳市，洛阳民协主席杨宏志一口气推荐了数人：“神秘的洛阳北邙山上，九十高龄的任凤莲，从未学过剪纸，无稿可依，无物参照，起剪就是亭台楼阁，庙宇殿堂，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怎么剪出的那些如梦如影、有形无形的神庙殿堂。洛阳市金谷园村８１岁的陈凤英，８０岁的姚素英，都有自己的特点。洛宁县马店乡小街村的王喜花６４岁，活泼开朗，剪纸虎虎生威。洛宁县的陈素玲，剪纸浑厚大气，富有张力。”
２００７年１月１８日，记者在距离洛宁县城不远的一个小村子里见到７６岁的陈素玲，她独自住在三间二百多年的老屋中，屋内的陈设，落后时代５０年。细看她的剪纸，不像一般女子那样柔弱精细，而是粗犷泼辣，她剪的人物，不甜蜜，涩涩苦苦的。她的剪纸不多，却有鲜明的个人风格在里头。
洛宁县还有位８５岁的老人马兰芳，没有见到本人，在她的徒弟、“河南省民间文化杰出传承人”张秀琴那儿见到了她多幅极具想像力的作品：四条腿的人、背上生出肉翅的马、密林中深藏的鹿……
在豫西老太太的剪纸面前，我常常联想到西方的立体派、野兽派、表现主义、超现实主义乃至先锋派艺术，正如冯骥才先生所评论的——“豫西的剪纸美，拿出去堪与毕加索相媲美”。这也是媒体在报道时很容易抓住的一个看点或者卖点，我也不能免俗。但用外国画家来比喻豫西剪纸，其实还是笼统与模糊的。
这仅仅根据作品的外在形式获得的直观感受，首先让人从民间美术与现代审美意识表象的吻合现象中，联想到２０世纪美术中的原始艺术风：最著名的艺术家往往直接搬用原始艺术（包括东方艺术）、非洲黑人艺术或稍加改良，如毕加索的某些作品。马蒂斯晚年向东方艺术学习，再次开拓发展了艺术表现新境界：剪、简、兼——剪纸、简洁、兼容。现代的艺术大师们从东西方的民间和传统中学习了很多东西。
剖析这种现象的深层原因，艺术家、民俗学家吕胜中说：“现代绘画的审美视野，在艺术表现上正进行着由‘外向’到‘内向’的转移，从对‘物理’和‘自然’的膜拜，转向对‘精神’和‘心灵’的开掘；艺术形式上，显示出从‘单一’走向‘综合’的趋向，那么，包括民间剪纸在内的民间美术所具有的脱离事物表面、强调作者自我意识对事物内在本质认识的鲜明特征以及不拘形式的艺术多样性、不规定性，与时代取得了不约而同的一致。”
稚拙平直的线条、宁静的人形、动感的构图、随意的表达，卢氏县潘河乡梅家湾村杨春枝的剪纸风格与法国艺术大师马蒂斯有着共同的特质。图为杨春枝老人在家中剪纸。
洛阳吕黑的剪纸作品被剪纸艺术家李滔惊叹为“神品”。图为老人在展示她随手剪就的小蛤蟆。
网络版编辑：陈要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