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梨花带雨,长恨悲歌
2024-11-07 12:33阅读:
王安忆《长恨歌》:梨花带雨,长恨悲歌
作者:朱宜尧
原载:《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4年11月5日第3版
一阕长恨歌,半部红楼曲。我并非有意将王安忆的《长恨歌》与《红楼梦》相比较,我也并非专业的文学研究评论学者,只是在阅读过程中忽然产生的一种感受,就连这篇题目也是在阅读时如红尾鲤鱼般跃入脑海。
开篇的悬念
王安忆在这部长篇小说的第一部第一章中,写了《弄堂》《流言》《闺阁》《鸽子》《王琦瑶》五节。这些若单篇拿出来,每一篇都是极出色的散文,却并非小说事件的主体。将其归结为抒发心性也好,揭示日常生活也罢,铺垫小说背景也未尝不可,只是总让人觉得作家在暗示着什么。读来不禁心生疑惑,非要把这样类似于幽深的“分析”或者说细腻的心理描写作为第一章吗?我始终带着这样的疑问。直至读到第四章《爱丽丝公寓
》时,才恍然发现这一节与第一章的五节完全契合,疑问再次涌上心头。
从《爱丽丝公寓》来看,我似乎找到了答案。这五节,实际上是作家在对小说进行暗示。说得更细致些,弄堂和闺阁在小说中的背景作用,鸽子的视角,王琦瑶的寓意,包括无所不在的流言蜚语,尤其是那注定的命运悲歌,其实早已向读者昭示。这一点与《红楼梦》第五章中的叙述颇为相似,那些判词实际上就是人物的结局。
作家将这五节置于小说开篇,给读者抛出诸多悬念,而我们在后续的阅读中都能找到一一对应的答案。阅读《爱丽丝公寓》时,这种感受尤为明显和强烈。《爱丽丝公寓》只是一个点,而开篇五节则是统领长篇小说的背景、象征和反讽的寓意。正因如此,我们便能很好地理解作家为何将看似没有故事性、散文化且绕来绕去、错综多变的文字放在第一章了。
独特的手法
就我个人的阅读体会而言,小说的侧重点并非将重点放在人物、故事、城市的变迁上。从写法上看,我想到了《月亮与六便士》,虽然没有“我”主观的角度去分析揣摩人物的关系与心理,但小说中那些幽深的分析,并且能拿出一整节作为独立的单元,与小说的故事并行,这在小说写作过程中并不多见。这也是王安忆的底气,也是《长恨歌》最为引人入胜的地方。
一是叙事技法。采用了“以褒扬来表现贬损”。若说欲扬先抑,似乎不太准确;说象征或反讽,也稍显偏颇。王安忆运用了大量模糊、多义、繁复、灵活、诗意且准确的语言,从多方位多角度集中发力,淋漓尽致地呈现,又能被读者准确无误地接收。
二是心理分析。王安忆如出色的心理分析师,以一种深入剖析式的理性认知相互交错缠绕,为人物命运精心铺设了细密的伏笔,这不仅包括主人公王琦瑶的命运,也涵盖了王安忆的叙述,都有一种此恨绵绵,又山水诗情的意蕴。
三是善于借用。小说借鉴摄影技巧,模糊了背景,突出了主体。即便再宏大、再热闹的场景,她也只专注于书写自己钟爱的主人公。对于不相关的叙述一概被她摒弃,对于相关的叙述则不厌其烦,饶有耐心,这使得小说除去简单的事件部分,那些幽深的叙述变得“扑朔迷离”,也更耐人寻味。
四是名字寓意。王安忆对小说的人物塑造颇具曹雪芹的匠心。就拿“王琦瑶”这3个字来说,竟隐藏了3个“王”字。“琦”,意为美玉、美好、不凡;“瑶”,同样是美玉、美好、不凡的意思。要知道,玉,是有人缘的。遇到识它的人,会愈发璀璨。两个字意义相同但字形不同,重叠在一个名字里,而姓又是“王”字,足见作家在她的小说人物身上寄予了极高的期望。不仅如此,像“蒋丽莉”等名字,音相同字不同(王琦瑶是义同字不同),又是草字头,似乎也蕴含着一种模棱两可又确信无疑的寓意,草草地结束了一生。两人的名字,同中藏着不同,不同又藏着相同。就像王琦瑶和蒋丽莉的爱情,一个是“静”等,停滞不动,去就如同等,到后来静成了空;一个“动”追,追爱少女,到后来动也成了空。在作家笔下,名字成为解读人物形象、经历和命运的途径。
五是节奏缓慢。小说节奏缓慢到一个眼神的描绘都需要作家倾心倾力,倾注一番辗转腾挪的笔墨。比如“三人两派一条心”的情节,被王安忆写得既有那么一点点的小小怨恨,又藏着绵绵的爱意,在恨与爱缤纷之间你来我往相互追逐,宛如猫捉老鼠的游戏。王琦瑶、蒋丽莉、程先生,两女一男去看电影,小说人物未说一句话,可人物内心的波澜起伏都被作家剖析得透彻淋漓,细腻的程度触及心尖儿。阅读时,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惊扰了那种丝丝入扣的叙述。到最后,手捧的热咖啡里是爱,呼吸的空气中是爱,满眼满心都是爱,可就是爱在心头口难开。读来令人全心沉浸,满心欢喜。
纵观小说人物的命运,开篇几章看似平淡的话语忽然有了深意,每一句都是人物命运的写照,不禁更是多了几分先知先觉的感慨。
经典的缘由
王安忆的小说,经典话语层出不穷,诗意文字相互缠绕,叙事别具匠心又富有内涵,句句扎心,又绵里藏针。
我真想一窥王安忆的内心,究竟是怎样有力的心肌在跳动?是怎样涌动的血流在舒张和收缩?又是在何种心绪下编织出这般幽深的语言?不仅仅是细腻,也不仅仅是富有内涵、有所指向,更有阴柔、缓慢、丰美等特质,带着世事的洞明和人情的练达,朦胧得像一面纱,真切得又像作家所经历过的一段刻骨铭心的往事。
《长恨歌》这部创作于1995年的长篇小说,时至今日,已然过去近30年。再读,这些时过境迁的文字为何仍能给人带来如此深刻的感受?仔细分析过后不难发现,我们往往被作家所塑造的人物命运和叙事风格所吸引,却忽略了王安忆写作的重点并非王琦瑶的命运与上海的沧桑变迁,而是人的那颗跳动的内心、成长的内心、绵延不绝的内心,捉摸不透的内心,以及多变难测的人性。人的内心从未改变,人性也始终如一。王安忆以一种先知先觉的分析,突破了阅读思考的藩篱,使得人性向着纵深推进。以至于,读者看到了平常生活和一般小说看不到的东西,这些东西对人的启发,对内心的影响,不言而喻,所以它依然被读者竞相传阅。这才是这部作品常读常新、百读不厌、经久不衰的原因所在。
故事,很容易被时代的发展所淹没,而作家那独具匠心的叙述、对人性的剖析,无论如何都不会被时代所遗忘。所以说,《长恨歌》的开篇,已经渗透在后来的每一章每一节。作为开篇,它既是一种抛出悬念的写作技法,也是小说结局的一种前置。
细节的张力
小说的架构简单,围绕“王琦瑶”这一根主线铺陈开来,吴佩珍、蒋丽莉、程先生、李主任、外婆、阿二、严师母、毛毛娘舅(康明逊)、萨沙、张永红、薇薇、老克腊、长脚,还有一些隐去名字的人物,都围绕在这根主线上活动。王安忆的小说正契合了汪曾祺的小说观:写小说就是写语言,有话则短,无话则长。
但我有一点不理解的是,王安忆的《长恨歌》中只有人物动态,却鲜少展现生活,这在一定程度上导致小说人物略显失真。比如王琦瑶的女儿薇薇即将出国,她内心难受,此时,按常理本能想到自己的母亲,然而,小说中对于王琦瑶母亲的描写,仅两处,一处是程先生去看望时,她的阻拦,显得蜻蜓点水;一处是王琦瑶坐月子时,她有过简单的语言描写。如此一来,小说人物仿佛活在小说之中,而非现实生活里。就像作家屡次提及时代的字样,阅读时却感受不明显。她的母亲感觉是她的丫鬟,或者说,只是为了小说需要,用之即来,不用即去,缺少生活的底色。突出小说人物,固然是好事,但背景也理应有所呈现。
如此一来,小说倒像是围绕着王安忆的理论、哲理和见解展开。比如说,下午茶、舞会、衣服,都是她精心设计的套路,以此呈现自己对生活的见解,而非在生活中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如果非要谈谈我对这个部说的感受,我觉得前部分写得颇为出色,中后部分则相对粗糙、牵强。不过,经典的语言层出不穷,耐人寻味。
主题的意象
“编筐编篓,贵在收口。”对于长篇小说而言,结尾往往是作家面临的最大挑战。以往的经验表明,结局要么是大圆满,要么以悲剧告终。《长恨歌》终究未能跳出小说常见的套路,似乎在小说的尾声部分,文字显得仓促,全然不见开篇时的气定神闲、从容自若,而是陷入了故事的纷繁曲折之中,最终以王琦瑶的死来收尾,这倒也照应了开篇。
我不禁思考,既然名为《长恨歌》,难道非得如此结尾吗?采用“了却”的方式是否妥当?完全可以用“继续”的方式呀,毕竟她的经历,还有小说的题目“长恨歌”都在暗示,小说应当“继续”下去,“了却”何来“长恨”?又哪有“恨歌”之处?我认为以开头的方式作为结尾未尝不可,这是一种小说结束但生活仍在继续的意象表达。
我还想说说小说的题目,关于“恨”的理解。实际上,并没有纯粹的恨存在,恨常常是岁月深处自己的真爱、深爱,那些真爱深爱曾经如此光鲜夺目,甚至可以歌颂,如今成了恨的状态,成了长恨长悲的状态,成了一种悲歌。
小说取名白居易的诗名,与小说主题相得益彰,命运的哀婉与凄美在其中交织,虽不是一个时代,过程与结局有着“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的独特韵味和别样美感。这种微妙的相似性,为小说增添了一层诗意的面纱,使读者更能深刻地感受到其中爱恨情仇的纠葛与无奈,以及难以言说的遗憾与慨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