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阅读中与儿子一起成长之六:生
2014-06-20 13:25阅读:
题解:生命是一个人来到世界拥有的唯一的东西,也将是他最终必然丧失的东西。如何面对这一必然,成为人在这个世界上要解决的最根本的问题。是怨天尤人、得过且过还是坦荡面对、刚健有为,《生》提供了作者对这一命题的深入思考。其实,每个人都会提供自己的思考。思考的质量显现了思考者生命的质量。
生
南帆 [1]
“我们从哪里来?”这个句子如今已经成为一个时髦的现代提问。我的思绪掠过“上帝”、“传统”、“根”这些深不可测的字眼,陷于迷惘茫然。然而,如果伸出手挡住种种终极的哲学苦恼。那么,谁都知道一个生理学的常识:我从娘肚子里面来。我们说不清轮回、投胎这些奇怪的历程,但谁没有见过十月怀胎和一朝分娩呢?
无论是洁白的产房还是熏黄的茅屋,一个人呱呱坠地都是不同寻常的事件。护士或接生婆大声地恭贺,周围的人都分到了红蛋,父母早早就开始翻阅字典,绞尽脑汁地为这个崭新的生命定一个名字。一切都流露出难得的隆重。人们相信,这个人的历史从这里开始了。许
多人年复一年不厌其烦地纪念自己的生日,这是他们对于自己历史源头的反复确认。他们时常将眼下现有的一切同这一天联系起来。事情似乎就是如此简单:“我”就是在第一个生日成为确凿的物质实体。
可是,这样的隆重遮住了事实的背面:一个人的出生并不意味着主宰了自己的历史。相反,这恰恰是他对自己历史无能为力的证据。一个人的躯体不是自己制造的。他没有办法按照自己的意愿长出三条腿,五只胳膊。他没有设计自己躯体的权利,他的躯体出生不过是另外两个人一次性生活的副产品。一些人可能权倾天下,功盖环宇,但他们同样掌握不了自己躯体的来龙去脉。没有一个伟人能够阻止自己的出生,也没有一个伟人能够指定自己出生的时间和地点。他们的傲慢在这里遭到了严重的挫折。统治他人的业绩丝毫无助于统治自己。
一个人赤手空拳地来到世上,他在自己的历史之中仅仅是一个被动的角色。他并不知道这是自己的历史,这些历史甚至没有贮存到他的记忆之中。我曾经企图重温自己的婴儿时期。然而,昔日如同一个巨大而又朦胧的渊薮吞没了我的所有回想,使我无法抵达。我后来的确知道,我出生于一个热风熏人的夏天,出生不到十分钟就开始吮吸大拇指,啼哭起来恶狠狠的,喜欢破坏家里的几台钟,厌恶地拒斥布娃娃,从床上摔到地上依然酣睡,如此等等。但是,这一切不是来自难忘的经验,而是来自父母和外祖母的话语描述。换言之,我的历史并不是我自己书写的。
这显然是一个巨大的悖论:出生是一个人最为重要的事情,同时,出生又是一个人无法过问的事情。一个人的出生更像是蒙蔽于“被”字下面。一些哲学家甚至形容说,出生是一个人“被抛”到了世界上。
为什么父母怜爱子女超过子女孝顺父母?这包含了父母歉疚之意——他们总是专断地把子女送往人间,从不在事先征询当事人的意愿。
当然,怜爱并没有解决所有的问题。加缪[2]
在《西西弗的神话》之中严峻地说,判断生活是否值得经历,这就是判断是否值得活下去的依据。但是,许多人还来不及想清生活的价值,他们就不容分说地降临了人世。这使人世间增添了无数苦恼的人,同时也为许多人的不负责任找到了最大的借口。如果一些人对于这个世界深为不满,他们的拒绝方式只能诉诸死亡——一个人无法事先逃避他的出生。这就是加缪将“自杀”看作真正的哲学问题的理由。出生不可思考,出生是不由自主的。的确,如果人们能够自由地选择出生与否,那么,这个世界必定会简练许多。
被动的出生造成了一个严重的矛盾。一个人无法创造自己的躯体,但他却必须维护这个躯体的一生。现实要求他的双手托住这个躯体是全部重量,自己管理自己。母亲的分娩是一次强制性剥离,剧痛和斑斑胎血证明了这种分离的残酷。这象征了不容抗拒的指令:承担自己的历史。剪短了脐带实际上也就是砍断了联系母亲的缆绳,从此他开始独自漂流,只身江湖。他只能偶尔在睡梦中曲卷起身子,重温浮游在母亲子宫羊水之中的快乐。不用说,这是一个痛苦的事实。
许多人在出生之后本能地拒绝这个事实,拒绝接受自己的历史。婴儿无限地迷恋母亲的身体,毫不羞涩地赖在母亲怀里,霸道地占住母亲的乳房,稍有不满即肆无忌惮地哭闹。在婴儿那里,依赖父母是天经地义——他的躯体仿佛是父母的。人们时常看到孩童活蹦乱跳,欢悦地享受生命。但是,这时的孩童并没有意识到对于自己的责任。他们毫无芥蒂地欢笑和索取,这种完全的信赖源于完全交出了自己。他们的胳膊、大腿和脑袋瓜是由父母代管的,一旦有了伤痛,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要求父母解决;他们每一天都在为父母吃早餐、念书、换衣服和打针。一些人甚至成年之后仍然保留着这样的心理轨迹:他们的自虐和自杀即是通过损毁自己的躯体让亲人伤心。
然而,好日子终于到了结束的时候。人们慢慢回收了自己的胳膊、大腿,开始为自己的舌苔和胃口挑选食物。人们明白疼痛是不可分担的,也明白躯体的快感只能独享。伴随着父母的衰老,人们脑子里的一个观念越来越坚硬:我是我自己的。这时,他的每一块肌肉都注满了责任,他懂得了守护自己。如果说,孩童的享乐表现了无意的自私,那么,这时他的自私成为一种自觉的思想。为了自己,他开始有了深刻的忧愁和畏惧,并且知道了踌躇和嗟叹。可以说,这就是一个觉悟的时刻:他成人了。
卡夫卡 [3]
说过一段十分玄妙的箴言,意味深长:“生的快乐不是生命本身的,而是我们向更高生活境界上升前的恐惧;生的痛苦不是生命本身的,而是那种恐惧引起的我们的自我折磨。”
[1]
南帆,1958年生,福建人,中国当代学者、文学理论家、散文家,作品有《叩访感觉》等。
[2]
阿尔贝·加缪(1913-1960)法国哲学家、小说家、剧作家,存在主义哲学和文学的代表人物,1957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是迄今为止该奖最年轻的获得者之一,主要作品有哲学著作《西西弗的神话》,小说《局外人》、《鼠疫》等。
[3]
弗朗兹·卡夫卡(1883-1924)奥地利小说家,现代主义文学的代表人物之一,主要作品有小说《审判》、《城堡》、《美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