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孤儿 之 史记与左传 史料考据与比较
2009-05-20 18:31阅读:
《赵氏孤儿》文学创作
之史料考证与史料辨析
引言:
《赵氏孤儿》是元人纪君祥的一部杂剧历史著作,故事题材最早见于《左传》,《国语》亦有一段记载,但较简略,到《史记-赵氏家》和刘向《新序》,《说苑》才有详细记载。最具史料价值比较的无非严格的编年体《左传》与生动的纪传体的《史记》了。以下考证主要分析《左传》和《史记》的记载。
赵氏孤儿《左传》与《史记》史料整理:
《左传-成公<元年~十八年>》(节选)关于赵
氏家族命运的记载:
(成公四年【传】)载:
冬,晋赵婴通于赵庄姬。
(成公五年【传】)载:
五年春,原、屏放诸齐。婴曰:我在,故栾氏不作。我亡,吾二昆其忧哉!且人各有能有不能,舍我何害?弗听。
(成公八年 【经】)载
八年夏,晋杀其大夫赵同、赵括。
晋赵庄姬为赵婴之亡故,谮之于晋侯,曰:原、屏将为乱。栾、郤为征。六月,晋讨赵同、赵括。武从姬氏畜于公宫。以其田与祁奚。韩厥言于晋侯曰:成季之勋,宣孟之忠,而无后,为善者其惧矣。三代之令王,皆数百年保天之禄。夫岂无辟王,赖前哲以免也。《周书》曰:不敢侮鳏寡。所以明德也。乃立武,而反其田焉。
《史记-赵氏家第十三》(节选)
前注:本节开篇写道“赵氏之失,与秦共祖”这是讲赵氏的祖先及渊源。起源于商代,商周时期祖上都因战争取得官职地位。周穆王时封地赐名“赵”。周幽王时赵氏去晋国事“晋文侯”,由此赵氏却更加兴旺(周幽王无道去周如晋,事晋文侯,始建赵氏于晋国。赵宗益兴)。到赵衰事晋公子重耳,重耳后来登基为晋文公时赵衰成为国政大夫。赵衰死后赵盾代替,然而他却策划了晋国皇位的更替,发动政变拥立在秦国为人质的先帝赵襄王的弟弟为灵公,自此赵盾就独揽朝政了,赵氏家族也由此家族极度辉煌。由于赵盾过于专政,灵公欲杀之,赵盾亡之,还没出境,赵氏同族赵穿杀死灵公复立襄公弟弟为成公,赵盾复返仍任国政。然而他的复返却并不是光复除奸,几乎是赤裸裸的重新夺权。所以史公写道:君子饥盾“为正卿,亡不出赵,反不讨贼”。太史公并发表自己的看法说:赵盾弑其君。到景公时,赵盾死了。其子赵朔时任将军,景公三年取景公姊为妻。
赵氏一门的血案也就是在这一年开始的,且看太史公详尽生动却又不失公道的记载:
晋景公之三年,大夫屠岸贾欲诛赵氏。初,赵盾在时,梦见叔带持要而哭,甚悲;已而笑,拊手且歌。盾卜之,兆绝而后好。赵史援占之,曰:“此梦甚恶,非君之身,乃君之子,然亦君之咎。至孙,赵将世益衰。”屠岸贾者,始有宠于灵公,及至于景公而贾为司寇,将作难,乃治灵公之贼以致赵盾,篃告诸将曰:“盾虽不知,犹为贼首。以臣弒君,子孙在朝,何以惩谸?请诛之。”韩厥曰:“灵公遇贼,赵盾在外,吾先君以为无罪,故不诛。今诸君将诛其后,是非先君之意而今妄诛。妄诛谓之乱。臣有大事而君不闻,是无君也。”屠岸贾不听。韩厥告赵朔趣亡。朔不肯,曰:“子必不绝赵祀,朔死不恨。”韩厥许诺,称疾不出。贾不请而擅与诸将攻赵氏于下宫,杀赵朔﹑赵同﹑赵括﹑赵婴齐,皆灭其族。
赵朔妻成公姊,有遗腹,走公宫匿。赵朔客曰公孙杵臼,杵臼谓朔友人程婴曰:
“胡不死?”程婴曰:“朔之妇有遗腹,若幸而男,吾奉之;即女也,吾徐死耳。”
居无何,而朔妇免身,生男。屠岸贾闻之,索于宫中。夫人置儿藳中,祝曰:“赵宗灭乎,若号;即不灭,若无声。”及索,儿竟无声。已脱,程婴谓公孙杵臼曰:“今一索不得,后必且复索之,柰何?”
公孙杵臼曰:“立孤与死孰难?”程婴曰:“死易,立孤难耳。”公孙杵臼曰:“赵氏先君遇子厚,子强为其难者,吾为其易者,请先死。”乃二人谋取他人婴儿负之,衣以文葆,匿山中。程婴出,谬谓诸将军曰:“婴不肖,不能立赵孤。
谁能与我千金,吾告赵氏孤处。”诸将皆喜,许之,发师随程婴攻公孙杵臼。
杵臼谬曰:“小人哉程婴!昔下宫之难不能死,与我谋匿赵氏孤儿,今又卖我。
纵不能立,而忍卖之乎!”抱儿呼曰:“天乎天乎!赵氏孤儿何罪?请活之,独杀杵臼可也。”诸将不许,遂杀杵臼与孤儿。诸将以为赵氏孤儿良已死,皆喜。
然赵氏真孤乃反在,程婴卒与俱匿山中。
居十五年,晋景公疾,卜之,大业之后不遂者为祟。景公问韩厥,厥知赵孤在,乃曰:“大业之后在晋绝祀者,其赵氏乎?夫自中衍者皆嬴姓也。中衍人面鸟噣,降佐殷帝大戊,及周天子,皆有明德。下及幽厉无道,而叔带去周适晋,事先君文侯,至于成公,世有立功,未尝绝祀。今吾君独灭赵宗,国人哀之,故见龟策。唯君图之。”景公问:“赵尚有后子孙乎?”韩厥具以实告。于是景公乃与韩厥谋立赵孤儿,召而匿之宫中。诸将入问疾,景公因韩厥之觽以胁诸将而见赵孤。赵孤名曰武。诸将不得已,乃曰:“昔下宫之难,屠岸贾为之,矫以君命,并命髃臣。非然,孰敢作难!微君之疾,髃臣固且请立赵后。今君有命,髃臣之愿也。”于是召赵武﹑程婴篃拜诸将,遂反与程婴﹑赵武攻屠岸贾,灭其族。复与赵武田邑如故。
及赵武冠,为成人,程婴乃辞诸大夫,谓赵武曰:“昔下官之难,皆能死。我非不能死,我思立赵氏之后。今赵武既立,为成人,复故位,我将下报赵宣孟与公孙林臼。”赵武啼泣顿肯固请,曰:“武愿苦筋骨以报子至死,而子忍去我死乎!”程婴曰:“不可。彼以我为能成事,放先我死;今我不报,是以我事为不成。”遂自杀。赵武服齐衰三年,为之祭邑,春秋柯之,世世勿绝。
《史记-晋世家》(节选)
(晋景公)十七年,诛赵同、赵括,族灭之。韩厥曰:“赵衰、赵盾之功岂可忘乎?柰何绝祀!”乃复令赵庶子武为赵后,复与之邑。
左传和史记史实记载的异同(考证):
年代注解:
鲁成公4年,公元前587年,晋景公13年
鲁成公5年,公元前586年,晋景公14年
鲁成公8年,公元前583年,晋景公17年
比较:
(一)左传和晋世家认为赵氏之难在景公17年,赵氏家认为是在景公3年
(二)左传认为赵婴在前586年逃到了齐国,史记认为他一并被杀了!
(三)左传被杀的是赵同、赵括,史记认为是赵朔﹑赵同﹑赵括﹑赵婴齐
(四)左传认为杀人和立赵武是在景公17年一年之中,史记认为隔了15年
(五)史记赵世家记载灭赵氏是在晋景公3年,经过十五年(景公17年)乃复立赵武。但左传记载灭赵氏和复立赵武同在景公17年。
(六)在《左传》中,主要人物除了晋景公赵庄姬与赵氏家族外,只有韩厥。而在《史记》中,主要人物则增加了屠岸贾、程婴、公孙杵臼等人。
(七)《左传》中君臣之间的矛盾导致了赵氏家族的悲剧,而在《史记》中导致赵氏家族的悲剧的直接原因是屠岸贾与赵盾的矛盾。
(八)在《左传》中,赵氏家族的唯一幸免者赵武(赵盾之孙、赵朔之子)是由于其母庄姬和韩厥的保护才免遭杀戮,而在《史记》中赵氏孤儿得到程婴、公孙杵臼的拼死相助,方得幸免。
(九)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地方就是赵氏孤儿的身世问题,左传记载赵庄姬与赵婴通,赵氏孤儿很可能就是她与赵婴之子而非史记上与赵朔之子。比如左传上,赵庄姬对赵家是没什么感情的,她爱的只是赵婴,所以赵婴齐走了,他马上鼓动灭赵氏全家,当然这一点更是推测了。这与史记的赵氏孤儿身世就完全不同了。
(十)按照史记赵世家的记载,“晋景公之三年,贾不请而擅与诸将攻赵氏于下宫,杀赵朔﹑赵同﹑赵括﹑赵婴齐,皆灭其族。
”然而根据左传,号称“被杀”的赵同﹑赵括﹑赵婴齐,在景公3年(前597)至17年(前583)(不含此两年)还多次出现:
<1>鲁宣公15年,晋景公6年,前594年
晉侯使趙同,獻狄俘于周,不敬,劉康公曰,不及十年,原叔必有大咎,天奪之魄矣
<2>鲁成公3年,晋景12公年,前588年
十二月甲戌,晋作六军。韩厥、赵括、巩朔、韩穿、荀骓、赵旃皆为卿,赏鞍之功也。
<3>鲁成公4年,晋景13公年,前587年
晋赵婴通于赵庄姬。
<4>鲁成公5年,晋景14公年,前586年
五年春,原、屏放诸齐。婴曰:“我在,故栾氏不作。我亡,吾二昆其忧哉!且人各有能有不能,舍我何害?”弗听。
秋八月,郑伯及晋赵同盟于垂棘。
<5>鲁成公6年,晋景15公年,前585年
晋栾书救郑,与楚师遇于绕角。楚师还,晋师遂侵蔡。楚公子申、公子成以申、息之师救蔡,御诸桑隧。赵同、赵括欲战,请于武子,武子将许之
总上五条,前797到前583年之间,赵同露面4次,赵括出现3次,赵婴齐出现两次,而根据史记赵世家,这三人早在前597年(晋景公3年)就已经被杀了,因此说两书对此记载大不相同。
《左传》与《史记》叙事的差异性已说明了即使是历史著作,仍不可能纯客观叙述。因此后来,赵氏孤儿这一历史故事被改编成各种版本的戏剧在中国舞台上流传,甚至被译往外国。
综合左传与史记从史实推测:
史实尚不能定论,那么现在我们倘若抛开史实年代的错谬也不妨综合左传和史记重新演绎下这段史题的悲剧故事的来龙去脉:
晋景公出于打败齐国,声誉如日中天,公屠岸贸等人的阿谈逢迎之下,日渐傲慢起来。
赵同、赵括专横不法,飞扬跋息。赵家许多下人纷纷仿效,所到之处乌烟瘴气,官员百姓侧目而视。赵婴齐批评赵同、赵括,他们二人不但不接受,反而诬蔑赵婴齐与赵盾的儿子赵朔之妻私通,并且到处渲染,绘声绘色。赵朔之妻庄姬乃是晋景公的姑母。朝野上下,将此事传得沸沸扬扬。赵婴齐对家人说:“赵家属于自寻死路少想了几天,叹了一口气,带着几个心腹离开晋国到齐国。庄姬找到晋景公哭诉,并汇报赵同等人种种不法言论。晋景公命赵同等人把赵婴齐请回来,赵同、赵括、赵朔等人无人听从,晋景公心里很不痛快。屠岸贾在旁边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过了一段时间,江山崩塌,阻塞河迈,河水二日不通。晋景公心中疑惑,命令太史占卜。屠岸贾用重金贿赂太史,太史报告,占卜结果是“刑罚不中”。晋景公感到惊讶,因为自己并末使用刑罚。屠岸贾解释说,刑罚不中,即指用刑不当,也指该用刑时不用刑。晋景公觉得他有所指,命令他把话说透。屠岸贾报告,赵盾弑君,该杀末杀,致使赵氏子孙遍布朝庭,横行不法。上次与楚国作战,苟林父战败,就与赵同、赵括等人不守军法有直接关系。提起上次败于楚国,先毅等人乱剁士兵手指,晋景公火气顿时升了起来。屠岸贾察言观色,继续煽动,称赵家居功自傲,若不铲除久后必然夺取晋国江山。
晋景公闻言大怒,立即召集众位大臣讨论。大家对于赵家的嚣张气焰,早已十分反感,所以无人为赵家说好话。只有韩厥,当年曾受赵盾关照,于是婉言建议,可否由他前去批评赵同等人。晋景公不予采纳,命令书写赵盾等人罪状,交给屠岸贾,要他马上查抄赵家。
屠岸贾立即下令关闭城门,不使一人出入。韩厥急忙报告赵朔,赵朔急忙把庄姬送往宫中。庄姬已有身孕,赵朔说:
“生男名武,女名文。武可报仇文人无用。”门客程婴连忙从后门护送离开赵府,去宫厅投奔。
天色微明,屠岸贾率领甲士,包围赵府。他大声宣布赵盾种种不法罪状,拿下赵同、赵括、赵旅赵朔等人,将各家男女老幼尽行诛杀。赵府之内,血浸庭阶,尸横堂户。众军兵检查人数,单单不见了庄姬和门客程婴、公孙杵臼。有人报告,夜半时分,有车辆直奔宫中。屠岸贾闻讯,急忙进宫调查,请求杀掉庄姬。晋景公要留自己姑母一条性命,屠岸贾说她怀有身孕,一旦生下男子,将来必定怀恨复仇。晋景公命他日夜关注,是男孩马上处死,屠岸贾领命而去。
过了一段时间,庄姬产下一子,对外宣称生下一个女婴,已经死去。屠岸贾不相信,征得晋景公同意,入官搜查,命令女仆遍索宫中。庄姬将孩子藏在裤中,外罩长裙,安坐不动。屠岸贾一无所获,心中起疑,留下人员在宫中长期监视,同时张贴布告:“报告婴儿真实情况,赏赐干金;知情不报,全家处斩!”庄姬心中着急,秘密通知暗中隐藏的程婴和公孙杆臼想办法解决危难。
程婴和公孙杵臼得知宫中情况,心里焦急万分。公孙杆臼感念赵家恩德,建议找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谎称是赵家血脏,让屠岸贾搜到处死,方可解除危难。程婴的夫人恰好生下一个男孩,和庄姬的临产日期相近,程婴献出自己的儿子,公孙杆臼抱着他,悄悄躲到首阳山中。
过了几天,程婴前往屠岸贾处举报,说婴儿在首阳山中。屠岸贾将信将疑,决定亲自带人前去搜查,命令程婴带路。程婴故意说饿说渴,要酒要肉,并问干金之赏是否属实。屠岸贾一一答应。
程婴带领屠岸贾等人,直奔首阳山。左绕右绕,上爬下钻,找到一处茅屋,公孙杆臼和一个婴儿正在里面。公孙杆曰大骂程婴小人,被士兵一刀劈死,男婴被屠岸贾摔死于地上。
程婴回来领赏,埋葬赵府上下尸体,然后神秘地失踪。韩厥与庄姬秘密联系,庄姬假装生病,韩照派心腹假扮大夫,前去诊病,把婴儿放在药箱之内,秘密带往韩府。韩厥亲自将男婴抚养成人。十五年以后,程婴回来,告诉男婴身世。韩厥等人帮助赵武杀掉屠岸贾,赵氏家族,慢慢复兴。
从左传和史记我们也可以比较其文化思想的变迁对文学创作的影响:
左传中明确写出赵庄姬与赵婴齐通,这也是众目共睹的,然而庄姬为赵婴齐向景公诉冤却得到了景公的支持。这肯定在司马迁的时代为儒家所不容,司马迁的创作倾向无疑使历史失真,他以文学的方式(有人说是“小说家”的方式)写出了有情节矛盾冲突激烈的赵氏家。纪传体的优越性被他发挥的淋漓尽致。
左传中还写明是景公一手策划灭掉赵氏家族,而实际则写成大臣之间的陷害拼杀。若说左传的编年体在文学与美学上没有任何显示的话,那么他的史学性应该做到极致了,史记相反文笔简洁,纪传体的“小说式”铺陈情节,使人从中领略到太史公的史笔与文笔兼盛的才情。但依然很明显的能看出太史公对统治阶层歌功颂德的隐意。他把这个中国史上重大的政治悲剧美化了,本来是君主犯的滔天罪行却被无形的嫁接到君主受奸臣一时的蒙蔽造成千古奇冤,难怪后世史学家对此类悲剧的记载乐此不疲的模仿太史公的这套伎俩,也的确感染了后世一代代的忠烈,忠臣岳飞如此,袁崇焕也如此,他们深信为君而死可以名垂千古。
本来左传中的史实到司马迁的史记中其实已经变成了史学文学,已经是在通过历史题材改编加工成具有教化意义的史学性质的文学了。左传中只有赤裸裸的征战流血权利才能得到名利乱世真理在史记中就成了儒家“忠”与“义”的官场经验谈,被传授给了后来2000多年的中国君子与士。恐怕后世文人创作时悲剧与喜剧的难以割离的情怀也始于此吧,皇恩浩荡,并能拯救一切冤情,即便是纪君祥的改编也逃离不了这种情怀,悲剧永远不能与某种无上的权利而非纯人性的割裂,只有被那种至上的权利拯救的悲情才是正义与忠烈的,然而当被恩赐后其实这种悲剧的色彩其实已经在黯然失色。
中国悲剧何时能跳出这个圈子创作出真正的表现真实人性的名作有待后人进一步的改编,使这一题材给人的启发源源不绝。
作者:安国国(西北大学对外汉语专业)比较文学课作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