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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兴论”与“灵感说”浅谈

2008-12-29 12:42阅读:
“感兴论”与“灵感说”浅谈

之所以写这篇文章,是因为不吐不快。很长时间了,我总是被一个想法搅扰和纠缠,在我阅读诗歌的时候更是如此。我看了许多关于诗歌的评论文章。它们大多是站在西方理论的立场上评价中国诗歌的。我认为,这对无论从气质上还是结构上都与西方诗歌迥异的东方诗歌是极为不公平的。现在大多数国人不喜欢读现代诗。我觉得这不是因为现代诗人们的水平低,而是因为以当代大多数评论家们的眼光甄选出的所谓佳作是用西方的批评理论进行考量的。它们很难使生长在另一片文化土壤中的中国人感到思想和感情上的认同。我常常思考下面几个问题:古代中国丰富而系统的文论的命运难道只能是被沉埋在故纸堆中,成为一种文化衰亡的见证?它能不能与西方的文论进行碰撞、融合,焕发出新的生命力?我们的新诗写作能不能走出一条既与传统相衔接,又容纳现代精神之路?
为了进行这种尝试,我将从中国传统文学批评理论中的一个重要范畴“感兴”出发,谈谈我对新诗写作的一点看法。
首先,我们要看一下什么是感兴。感兴是以诗六义“风、雅
、颂、赋、比、兴”中的兴为滥觞的。因此,要正确理解感兴的含义,我们首先要弄清楚什么是兴。东汉的郑众说:“兴者,托事于物”;大理学家朱熹说:“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刘勰在《文心雕龙.比兴》中说:“起情故兴体以立”;宋人李仲蒙说:“触物以起情”。郑众虽然点出了兴在与赋相比时更加具有隐喻性的特点,但没有区别与比的差别。另外,将兴的作用轻率地固定在叙事上,更是没有注意到“兴”所具有的感发的情感上的价值。而朱熹之说流传最广,因此它一旦发生谬误,其危害也越大。朱熹对于兴的阐释显然留有他所提出的以“理”为最高本体的理学的影响。他将“兴”统摄在理智之下,让它服从于理智的安排。在他看来,兴是服从于理智的,因为它被赋予了目的,即“引起所咏之辞”。他对于“兴”的理解因为对于理智的强调恰恰违背了“兴”由情感发生的本质而离它的真实意义相去甚远。最早提出“兴”与情感的联系是刘勰,但他主要强调了主体感情的投入,而没有注意到情感的投入对象——“物”的作用。李仲蒙的说法较为完备,他正确地认识到“兴”在发生时,审美主体与客体的关系。他的“感物”说最切近“兴”的审美本质。近人徐复观认为:“兴是感情未经过反省,或者可以说,只经过最低限度的反省,只含有最低限度的理智,即连此最低限度的理智也投入到感情之中,而以感情的性格、面貌出现,所以兴的事物与主题的关系,不是理路的联络,而是由感情的气氛、情调,来作不知其然而然的融合。”(引自《中国文学精神》)另一位学者张晶在他的《审美感性论》中认为:“感兴就是感于物而兴,指创作主体在客观环境的偶然触发下,在心灵中诞育了艺术境界(如诗中的意境)的心理状态与审美创造方式。感兴是以主体与客体的瞬间融化也即心物交融作为前提,以偶然性、随机性为基本特征的。”我认为徐复观的说法过分地强调了感兴的情感作用,而忽略了理智在情感发生时的协调作用。而张晶的说法以心与物融合,我是赞成的。但是他说的又略显笼统。他虽然没有将感兴阐释为情感与外物的交融,而以“心”取代“情感”,但是他没有详细地区分心与情感的异同。显然,相对于情感和理智,心的范围更广一些。它不仅包含了情感和理智,还包含了意志。显然,如果将感兴描述为心与物相互感通,即审美主体与审美客体相互融合,在情感、理智、意志等的激发下产生的艺术境界更为合理。
西方文论中与我国传统文论中的“感兴说”关系最为密切的是灵感说。最早提出这一学说的是古希腊大哲学家柏拉图。他的“灵感说”包括两个方面:即灵魂附体和灵魂回忆。不管是灵魂附体还是灵魂回忆都是强调创作主体的心理描述,而没有注意到审美主体和客体的关系。这与他的将“绝对理念”作为最高本体的哲学思想是分不开的。柏拉图把现实的美的事物与真正的美区分开来,认为最高的美是一种“理念”。因此,在他看来审美是最终指向理念的,是向理念的回归。而灵魂附体和灵魂回忆则是回归的方式。灵魂附体和灵魂回忆显然不是理性的。他正是为通过感性的迷狂打通理性和感性,并通向理念做出的努力。因此,这种通过感性的迷狂通向最高审美境界的审美方式更加注重高度兴奋的心理体验,是指向内心,即偏重于审美主体的。这是与我国传统文论中的感兴论最不同的一点。另外,在我看来,柏拉图在灵感问题上不是片面的强调感性,而是以此为手段,在感性和理性融合的基础上,趋向最高的美——理念。他的“将理智放入灵魂,将灵魂放入理智”的观点最能说明这一点。在审美追求上,柏拉图和朱熹似有相通之处,他们对于美的最高追求都落在了一种客观精神和原则上。不同之处在于,柏拉图认为美是通过感性的迷狂达到的,而朱熹则认为审美中的理是先在的,并在审美中直接发生作用。
比较了“感兴论”和“灵感说”的异同,我将以我的一首诗为例,尝试将两种审美手段在一首诗中做一次对话和交流。
先看第一节:
“冬天来了,樟树叶却没有脱落
我没有爱过,因为我还活着”
这是典型的“兴”的写法。在创作之前,我心中有一股感情在胸中激荡,却始终无法倾诉。当走在回寝室的路上,于拐角处突然看见一棵有点干枯的樟树在寒风中站立。它的叶子没有脱落。它给了我的情感一个突破口。当我轻声地诵出“冬天来了,樟树叶却没有脱落”的时候,下边的诗句早已经酝酿成熟,那是我一直想说而没有说出的理智中久存的话:“我没有爱过,因为我还活着”。从创作的过程看,情感的作用是第一位的,没有情感向外物的投射,没有投射带来的二者的交融就没有我的感发后的反思,就没有下边的诗句。从这节诗的创作中,可以看出情感和理智在感兴发生的前后过程中发挥着不同的作用。
如果说第一节的创作得益于感兴论的话,那第二节的创作则更依赖于近似迷狂的灵感。我的心中鼓荡着感情,但又不好直接喊出。直接喊出的,即使情感再真诚热烈也不是诗的。因为它缺少一种品味不尽的持久的魅力。这种魅力在我国古代文论中被称为“意味”。因此,我需要将内心抽象的感情形象化。在这种寻觅的过程中,我进入一种迷狂的状态。这时候,情感与理智相互融合。一切意念皆是具象的。于是,我的爱情与雪的意象不期而遇,下边的诗句纷纷汇聚到笔下:
“我还活着,因为我要等待
春天到来之前
落在冰释后流水里的
最后一场雪
然后,我就纵身一跃
与雪花一起
消融在野草愈发繁茂的哀愁中
只留下一声疼痛而快乐的尖叫
幽魂一样飘荡在无日无夜
无边无际的旷野”
从“雪”这个中心意象出发,我将整个生命投入其中,我变成了一枚石子或者一只水鸟。在共同的一个动作——纵身一跃的指引下,我仿佛进入了“雪”的生命,与它一起感叹“野草愈发繁茂的哀愁”和喊出“疼痛而快乐的尖叫”。这里的“野草愈发繁茂的哀愁”来自我的审美直觉,是灵机一动的灵感,也可以说是谢榛讲的“诗之入化”。叶燮所谓:“诗之至处,妙在含蓄无垠,思致微渺,其寄托在可言与不可言之间,其指归在可解与不可解之会,言在此而意在彼,泯端倪而离形象,绝议论而穷思维,引人入于冥漠恍惚之境,所以为至也。”正是描述的由感兴进入审美直觉的境界。“野草愈发繁茂的哀愁”是突然来到我的诗句中的,但它不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它倾注了我的感情,是内心愁绪的形象化表达。而“疼痛而快乐的尖叫”则是爱情给我的回忆。尖叫是一种声音,但却像“幽魂一样飘荡”,这是通感的手法,将听觉与视觉贯通。而这种贯通,则是在迷狂的灵感状态下完成的。因此,从审美直觉上来看,灵感说和感兴说是有相通之处的。
第二节描写了我对爱情的执着和因爱情的失落而感到的疼痛、因爱情的回忆而得到的快乐,并因这两种矛盾情感的相互作用而产生的茫然。如果说,在第二节的诗里我的心即使伤痕累累,但依然完整的话,那么在最后一节中,我的心将彻底粉碎。这种粉碎的感受通过什么来表现?由第一节中的樟树叶联想到雪,再由雪落状联想到心的破碎,并将心的破碎与夕阳映照下被寒风吹得抖抖瑟瑟的樟树叶联系在一起,完成一个联想的循环。这种联想的循环来自于审美直觉,因此既是灵感的,也是感兴的。那些挂在树上的樟树叶就是我的心的碎片,它挂在“满是伤痕的枝头”,“被冬天无情的风吹得抖抖瑟瑟”,这是我在连番遭遇爱情上的挫折后的悲凉心境的写照。泪与血的比喻则是灵感火花照耀(或者说“诗之入化”)的结果,由形似而神似,泪与血与心的碎片与树叶之间具有某种神秘的联系。贯穿它们的是我投注在它们身上的情感。
最后一节中有:
“因此,当它终于将全部的爱
化作决绝的一吻
献给无尽的虚空”
这一句是感兴与比喻的结合。因为上一句已经写到心的破碎,于是不经过过多的理智安排,心的陨落顺理成章。我将心的陨落比喻成“决绝的一吻”,为它增添了一分凄美的色彩。因此,这里的感兴是与比喻结合在一起的。
最后是:
“请不要为它扼腕叹息
更不要因此而伤心欲绝
因为,它求仁得仁
即便无法走向春天
它已经邂逅了
人间最美丽的花朵”
这是我在抒情完毕后理性的反省。虽然爱情给我的情感以创伤,或许我期待的爱情永远不会眷顾,但毕竟曾经在追求中体味到些许爱情的芳香。即使它仅仅是冰冷的雪花,它也是美的。有了这份美,我的执着的追求,我陨落的心也算死得其所。诗意最终在这种理性的反省中得到升华。由情而理,在情理的互相渗透中形成让人回味的境界。这种境界,是我最终要传达的,是我审美能力能够达到的极限。由感发出发,到达境界,这是中国诗歌的特色。
附:
我没有爱过,因为我还活着
冬天来了,樟树叶却没有脱落
我没有爱过,因为我还活着
我还活着,因为我要等待
春天到来之前
落在冰释后流水里的
最后一场雪
然后,我就纵身一跃
与雪花一起
消融在野草愈发繁茂的哀愁中
只留下一声疼痛而快乐的尖叫
幽魂一样飘荡在无日无夜
无边无际的旷野
我还活着,但我的心早已经碎了
那些碎片挂在樟树满是伤痕的枝头
被冬天无情的风吹得抖抖瑟瑟
夕阳下,如泪如血
因此,当它终于将全部的爱
化作决绝的一吻
献给无尽的虚空
请不要为它扼腕叹息
更不要因此而伤心欲绝
因为,它求仁得仁
即便无法走向春天
它已经邂逅了
人间最美丽的花朵
主要参考书目或文章:
冯友兰:《中国哲学史》
朱光潜:《西方美学史》
徐复观:《中国文学精神》
张晶:《诗学与美学的感悟》
朱立元主编:《美学》
刘勰:《文心雕龙》
朱熹:《诗集传》
冯建庆:《柏拉图的灵感说——指向理智的迷狂》 “感兴论”与“灵感说”浅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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