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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娜·茨维塔耶娃诗选

2016-03-05 01:10阅读:
王新家译

两个太阳:诗八首
(据安德烈·内勒的英译本译出)




——给马克斯·沃洛申 [1]

它们来到我们的地方访问
只是当我们的眼睛不再疼痛,
让疼痛出现,——它们不会停留:
猫的心不感到羞耻


这真好笑,诗人,你不会这样说,
我们要试着驯服它们是多么不易。
它们不会扮演奴仆的角色:
猫的心不会服从!

我们不可能诱使它们变得更安静,
这不是一个怎样喂它们的问题,
只一眨眼——它们便已逃逸:
猫的心不装有爱!

1911




两个太阳

两个太阳苦累地落下——上帝,我抗议!
一个——在空中,另一个——在我胸膛里。

我的良心怎能忘记它们——这两个太阳?
这两个太阳是怎样使我发狂!

现在它们都冷却了——它们的光线不会再伤着你的眼睛!
那燃烧最炽烈的一个,将最先去死。

191510



没有人会丧失什么 [2]

没有人会丧失什么!
我很高兴我们的分开。
我现在亲吻你——穿过
一千里的距离。
我们并不相等——我懂。
我为此镇静——生来第一次。
对你这年轻的杰尔查文, [3] 我那

未经提炼的韵律算得了什么。

我划着十字,为你惊险的飞行:
升向空中吧,年轻的
鹰!
你逼视着太阳!——我那
柔弱的目光怎能相比。
而我站立,比那些

看着你消失的人要更温柔……
我现在亲吻你——穿过

一千年的距离。
1916
212





Psyche [4]

既不是女仆也不是冒名顶替者!
我回来了!——我是你的
第七日,你渴望的周日之休息,
你的激情你的七重天!

在世上,他们不会给我一个铜钱,
而是将沉重的石磨吊在了我的脖子上。
亲爱的,难道你认不出了?我是
你的小燕子呀,你的——Psyche

1918




躺在我的死床上

躺在我的死床上,我将不说:我曾是。
无人可责怪,我也不会感到悲哀。
生命有更伟大的眷顾已够了,比起那些
爱的功勋和疯狂的激情。

但是你——我的青春,翅翼将迎着
这只箱柜拍打,——灵感的起因——
我要求这个,我命令你:去成为!
而我将顺从并保持耐心。

1918630




书桌 [5]

我的忠诚可靠的书桌,
我谢谢你成为一张书桌,
由一棵树干变为这张
桌子,挺立——如树一般活着!

以摇曳的叶子和枝条
拂过我的头顶,以湿润的树皮,
以满面流下的脂泪,
而把根深深扎入大地!

1933717




我从不报复我自己

我从不报复我自己——永不……
但是有一个人我至今仍不原谅
从我睁开眼睛——到我的棺材盖合上
上帝知道,我不会谅解和妥协
我至死也不会给他以借口……
——这样的男人是否值得我这样?
——我徒劳地与无人搏斗,不是某个单独者。
但是有一个人我仍不原谅:为了所有。

1935126




这种怀乡的伤痛 [6]

这种怀乡的伤痛!这种
早已断了念头的烦人的纠缠!
反正我在哪里都一样冷漠
——孤独,完全孤独。

我是,犹犹豫豫地走在
从菜市场回来的路上,回到那个
家,那个看上去像是营房
我至今仍不知道是否属于我的地方。

我在人们中间也一样冷漠,
——一头被捕获的狮子,毛发耸起,
或是从栖身之地,从那房子
被排挤出来——命定如此地

进入我自己。堪察加的熊
不能够忍受没有冰(我已筋疲力尽了!)
漠然,我什么都无所谓,
甚至羞耻和屈辱。

而在这些日子,那时常对我唱歌的
家乡言,也不再能诱惑
我不在乎用什么语言
也不在乎路人是否懂!

那些读了成吨的报纸然后
从每一条消息中榨取的人……
他们是二十世纪的人,
而我——不属于任何时代!

我站立,一截树桩,远远地——
呆立在一条小径上,
一切都同样,我对一切——
都漠然,而最为漠然的——

是对那个恍若隔世的往昔。
所有的标记都被抹去了。
所有的日子——顿时消逝:
我的灵魂——诞生于无名之地。

我的出生地未能把我保护——
它只是到处搜索着我的灵魂,
不过,甚至连那最机警的侦探,
也不会发现那胎记!

每一个庙宇空荡,每一个家
对我都陌生——什么都不关心
如果在我漫步的路上出现了一棵树
尤其是,那是一棵——花楸树……

193453

(译自《My PoemsMarina Tsvetaeva》,Translated by Andrey KnellerKnellerBoston2011




新年书信:诗八首
(据伊利亚·卡明斯基和吉恩·瓦伦汀的英译本译出)



我祝福我们的手头活

我祝福我们的手头活,祝福
每晚的入睡。
一夜又一夜祝福。

而这外套,你的外套,我的外套,
半落满了灰,半是洞。
我祝福陌生人家里的

宁静——祝福那烤炉里的面包。

1918




吻一吻额头

吻一吻额头——消除烦恼。
我吻你的额头。

吻一吻眼睛——不再失眠。
我吻你的眼睛。

吻一吻嘴唇——送一口清水。
我吻你的嘴唇。

吻一吻额头——消除记忆。

1917

(译注:该诗的英译去掉了原诗最后一节的下一句“我吻你的额头”。)




我知道这真实

我知道这真实!其它的真实都放弃。
在大地上已没有时间让人们互相拼斗。
看——已是黄昏;看,已是夜晚。不会再有
你们的说话声了,诗人,情人,将军。

而现在风已歇息,草丛蒙上了露水,
很快,星辰风暴的漩涡也将平静。
很快,很快,我们也会睡去,在地下,所有的我们,
而那些活在地上的我们不让我们入睡。

1915

(译注:该诗的中译也参照了其他英译本)




给阿赫玛托娃的诗[7]

我不会落在你的身后。我是护送者。
你——囚徒。我们的命运一样。
这里是同样打开的空虚
它要求我们的一样——走开。

所以——我靠着虚无。
我看见了它。
让我走开,我的囚徒,
走向远处的那棵松树。

19166




我只是快乐地活着

我只是快乐地活着
如一座钟,或一座台历。
或一个女人,瘦小,
迷失——如其他任何生灵。为了知道

我灵魂的爱。为进入尘世——迅速
如一束光线,或一瞥。
为像我写的那样生活:省着点——上帝
这样要求我——而朋友们不。

1919




嫉妒的尝试

你与另一个女人过得如何?
更容易一些,是不是?双桨一击
海岸的波浪线消隐——
对我的记忆便很快

成为一座向远方飘离的岛屿
(不是飘在海水里——是在空中!)
灵魂们——你们注定是姐妹——
是姐妹,而非情侣。

而你与另一个会过日子的女人
过得如何?不需要她也有个上帝?
你宝座上的女王哪里去了——

现在你的呼吸是否顺畅?
处处小心,醒来身边是另一个人?
可怜的人,你好吗?

“歇斯底里还有没完没了——
够了!我要另给自己租一间房子!”
究竟过得如何啊,与那另一个?
你,我亲爱的。

早餐的鸡蛋煮好了吗?
(若是吃了不舒服,可别怪我!)
如何,只是不是和明信片一起活着?
你这个登上过西奈山的人。

如何,如何和一个尘世的陌生人
一起生活?她这根肋骨你爱吗?
——是否正合你的口味?

这就是生活?你咳嗽吗?
怎么尽用那些便宜货?市场涨价了吗?
如何去吻石膏灰?

你厌倦了她的新鲜的身体了吗?
该如何与她相处,与一个
世俗女人,而没有第六感?

你幸福吗?
不?在一个浅水洼里——你如何生活,
我亲爱的。这是否艰难得
如我与另一个男人在一起时一样?
1924
(译注:该诗的原英译为一种“剪枝”式的“节译”,且带有一些意译成分。)




书桌 [8]

三十年在一起——
比爱情更清澈。
我熟悉你的每一道纹理,
你了解我的诗行。

难道不是你把它们写在我的脸上?
你吃下纸页,你教我:
没有什么明天。你教我:
只有今天,今天。

钱,账单,情书,账单,
你挺立在橡树的漩涡中。
一直在说:每一个你要的词都是
今天,今天。

上帝,你一直不停地在说,
绝不接受帐单和残羹剩饭。
哼,明天就让他们把我抬出去,我这傻瓜
完全奉献于你的桌面。

1933




新年书信 [9]

(节译)

新年好——光——国度——家!
这第一封信寄往你的新地址
——说它奢华不对——
你的喧嚷的所在,你的新
居所——这第一封给你的信寄自昨天。

*

跳过细节。移动。如此轻便。
新年来到门口。谁,和我一起摇晃着杯子
穿过餐桌边沿?我这是怎么啦
在这新年里却伴着
垂死的韵律:“莱纳——在那里。”

新年好,大地,莱纳,城镇,莱纳!
新年好,所有看到的最远的海岬——
新眼睛好,莱纳,耳朵,耳朵,莱纳!

*

天堂是不是像个披着雪的两翼剧院?
我所知道的是不是真的,上帝是一棵生长的猴面包树?上帝
并没有丢?另一个上帝越过了他?在他上面,更高,另一个?
——写作如何,莱纳?那里没有书桌,为你的胳膊肘,为你的手掌
没有前额——发封电报来!——莱纳——你是否高兴于大海的变化
合着你的韵律?还有闯入你诗中的陌生者?死亡是什么呢,
莱纳?骨子里学到的语言:半谐音,句子。
我们将见面?——我们的词语将见面,
在流动的海水里,莱纳,当大地为我的日子
呼唤着钟声而那里没有书桌
为胳膊肘,为我的手掌——没有前额。
攀上梯子吧——带上这些诗——
我将不会泼出一滴,我会捧紧我的手掌之杯,
在莱茵和拉罗涅之上,在你的坟墓之上,
在石头的隔离之上,
把这些带到莱纳——玛里亚——里尔克的手中。

192727Bellevue





[1] 马克斯·沃洛申,诗人、批评家,曾为茨维塔耶娃的第一本诗集《黄昏纪念册》撰写评论。
[2] 该诗写给诗人曼德尔施塔姆,他们有过短暂的爱情关系,在此期间,曼德尔施塔姆经常从彼得堡到莫斯科来。
[3] 杰尔查文(17431816),被视为普希金之前最伟大的俄国诗人。
[4] Psyche,中译为“普绪克”或“普赛克”,古希腊神话中灵魂的化身,常以蝴蝶或小鸟的形象出现,与爱神相恋。
[5] 诗为《书桌》组诗中的第五首。
[6] 利季娅·丘可夫斯卡在回顾茨维塔耶娃的《临终》一文中曾谈到这首(见《捍卫记忆:利季娅作品选》,蓝英年 徐振亚 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41茨维塔耶娃被疏散到奇斯托波尔,但因为她的丈夫和女儿被捕,当地不给上户口。当地作协申请到作家食堂当洗碗工,也未能实现。当时利季娅与茨维塔耶娃一起在一位朋友家里,应女主人的要求,诗人朗诵了回国几年前写的诗,但她只朗诵到第五节便不再读了。利季娅写道:“她朗诵到这里沉默了。‘我不在乎——陌生路人听不懂我的语言!’是用极其轻蔑的语调念出来的。……诗戛然而止,仿佛扔掉没吸完的烟头。利季娅还这样描述茨维塔耶娃朗诵时的神情:“像一头被捕获的威武的猛兽,竖起身上的毛,蔑视铁笼和观看的人。”利季娅说她到50年代才听到该诗的最后一节,“那时才明白,为什么在绝望中,在奇斯托尔,她不愿意朗读最后四句。因为在所有决然‘否定’之后,在所有‘不’之后,在最后四行中出现了‘是’,出现了肯定,倾诉自己的爱。”
[7] 诗为给阿赫玛托娃的组诗中的第六首。
[8] 诗为《书桌》组诗中的第二首。
[9] 诗写于里尔克逝世不久,原英译为节译。

译者附记
王家新

以上“新年书信八首均译自伊利亚·卡明斯基(Ilya Kaminsky)和吉恩·瓦伦汀(Jean Valentine)合作译介的《黑暗的接骨木树枝:茨维塔耶娃的诗》(Alice James Books2012)。
伊利亚·卡明斯基,一位从原苏联移居到美国的年轻、优秀的犹太裔诗人1977年生于原苏联敖德萨市(现属乌克兰),祖父在斯大林时代被镇压。他本人4岁时失去听力,12-13岁开始发表散文和诗,出版过小诗册《被保佑的城市》,被视为神童。原苏联解体后排犹浪潮掀起,1993年他以难民身份随全家来到美国。2004年出版第一本英文诗集《舞在敖德萨》,受到了包括默温、品斯基、扎加耶夫斯基等在内的一些著名诗人的称赞,并在美国多次获奖,同年在加州大学获得法学博士学位,目前在加州圣地亚哥大学教授诗歌创作及翻译。卡明斯基的合作者吉恩·瓦伦汀,为美国著名女诗人,她是2004年度国家图书奖、2009年度美国诗人学院华莱士·斯蒂文斯奖的获得者,20082010年度纽约州桂冠诗人。
卡明斯基认为他们的这本书不是作为翻译,而是“作为一种致敬”。与此相关,书的封面上落上的,也不是通常的“Tanslated by……而是“A reading by……。在文形式也不是通常的俄英对照本,而是一种散文、日记、回忆录、评论片断与诗(译诗)的相互穿插式的映照,例如《给阿赫玛托娃的诗》译文的左页,就有诗人布洛克当年关于阿赫玛托娃的一句很“残酷”的话:“阿赫玛托娃写诗时仿佛有一个男人在看着她,但是你诗时仿佛是上帝在看着你才是”。而在诗人里尔克逝世后不久所写的挽歌《新年书信》的后面,还单独以一页印上了茨维塔耶娃日记中的一段话:“但是今天我想要里尔克说话——通过我。用本地语来言说,也就是人们所说的翻译……但是翻译有着另外的含义。去翻译不仅仅是译入(译入俄语等等),也是渡过(一条河)。我把里尔克译入俄语,如同他有一天会把我译进另一个世界。——手拉手——渡过河流。”
除了散文部分外,集”只收有16首译卡明斯基当然是忠诚的,但也是相当“大胆”的,比如他们的“节译”。好在这样的“剪枝”在我看来并无损于原诗的“完整性”。我还对照了其中数首已被译成汉语的译,差别很大;我也对照了其他英译本,同样有很大的差别。但许多美国读者和诗人可能都宁愿茨维塔耶娃就是卡明斯基他们笔下的这个样子。美国诗界对这本书的评价是一片叫好声。移居美国的白俄罗斯诗人莫特(Valzhyna Mort)称它为英语世界里“不亚于第一次真正受到欢迎的茨维塔耶娃译本”;她引用了茨维塔耶娃的一句话“我可以吃——以一双脏手,睡——以一双脏手,但是以脏手来写作,我不能”,称赞这两位译者“以闪亮的纯净的手译出了茨维塔耶娃”。美国著名诗人、翻译家WS.默温热情推荐这本书,在推荐语中说在阿赫玛托娃、曼德尔施塔姆、帕斯捷尔纳克、茨维塔耶娃这四位俄国伟大诗人中,茨维塔耶娃对他而言似乎是最神秘的;他一再地读她的诗的译文(他不懂俄语),读关于她的评论和故事,但她经常显得像个“藏在云雾中的幽灵”,但是经由伊利亚·卡明斯基和吉恩·瓦伦汀的出彩的翻译,茨维塔耶娃的声音和存在从未像现在这样对他变得靠近和亲密了。他称赞《黑暗的接骨木树枝》是一本“神奇的书”。
同样受到好评的,是卡明斯基为这部集所做的长篇札记(见本辑附录)。它其实是这本书重要的一部分。
至于这部为什么要用“黑暗的接骨木树枝”(Dark Elderberry Branch)这个书名,这显然出自茨维塔耶娃著名的《接骨木》一诗,不过在这里它经由了诗人终生对话的对象之一——阿赫玛托娃。这本集正文的前面,引用了阿赫玛托娃的这样一首诗《我们四个》:

在通风的路上我似乎无意间听到
有两个朋友,两种嗓音,在轮流说话,

我是说两个?……靠东头的墙边,
一串长满悬钩子的十字形嫩芽,
——哦看!——那新鲜黑暗的接骨木树枝
就像是茨维塔耶娃寄来的信!

该诗写于诗人的暮年,196111月。“有两个朋友”,可以想象为曼德尔施塔姆和帕斯捷尔纳克。前者已死于流放地很多年,后者于头年死于癌症。而接下来,“我是说两个?……”诗人刚要说出口,诗歌本身便来纠正——同样在另一个世界的茨维塔耶娃寄来了她的“新鲜黑暗的接骨木树枝”!
这不仅体现了冥冥中生与死的对话,也隐含了阿赫玛托娃的历史意识:曼德尔施塔姆、帕斯捷尔纳克、茨维塔耶娃,还有她自己——这注定了是一个相互依存的精神家族(纵然他们之间也有过相互的争执),历史也注定了要选定他们这几个来承担俄国文学中的一个多难而光荣的时代。
而卡明斯基对阿赫玛托娃这首引用,并以黑暗的接骨木树枝”作为他们的集名,也堪称一种发现。它用得太好了。这枝经由一只诗人/译者之手递过来的“接骨木树枝”是“黑暗”的,但正是这个神秘的“黑暗”,赋予了它以新鲜的、蓬勃的、并且永远难以为我们所把握的谜一样的生命。

诗人小传
茨维塔耶娃·玛琳娜·伊万诺夫娜(Цветаева Марина Ивановна)(1892—1941),俄罗斯著名的诗人、小说家、剧作家。茨维塔耶娃的诗以生命和死亡、爱情和艺术、时代和祖国等大事为主题,被誉为不朽的、纪念碑式的诗篇,在20世纪世界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被认为是二十世纪俄罗斯最伟大的诗人之一。
(《诗歌月刊》2015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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