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山谷体诗歌
2007-05-22 02:12阅读：
浅谈山谷体诗歌(上)
张思荣
（钦州学院 中文系）
【摘要】在北宋诗坛上，黄庭坚是王安石和苏轼的后进诗人，对形成宋诗独特的审美风貌具有重大的贡献。黄庭坚诗歌“自成一家”，洋溢着浓厚的士人雅趣。“山谷体”诗歌的艺术手法独特新颖，它首重章法，注重句法，亦重字法和典故。此外，“山谷体”诗歌还有声律奇峭的特点。黄庭坚的诗歌成就，鲜明地体现了宋代诗坛的审美风范,具有积极的重要的意义。
【关键词】山谷体 ；章法 ；句法；字法 ；声律
黄庭坚（1045-1105），字鲁直，自号山谷道人，又号涪翁，宋洪州府分宁（今江西修水）人。他自幼聪慧，七、八岁已能写诗，十四岁时父亲就去世了。他随舅父李常游学江南，学问大进。英宗治平四年（1067）进士及第，被任命为汝州叶县县尉，从此步入仕途。神宗熙宁五年（1072）他参加学官考试，任北京（今河北大名）国子监教授。元丰元年（1078），他以诗拜谒苏轼（1037-1101），苏黄正式订交。元祐三年（1088），苏轼知贡举，黄庭坚、晁补之(1053-1100)等为其下属，常有唱和。绍圣元年（1094），哲宗亲政，新党得势，黄庭坚被贬官涪州别驾，黔州安置，又移戎州。崇宁二年（1104），他被列名元祐党籍，羁管宜州（今广西宜山），次年九月死于贬所。（参见《全宋诗》第11329页）
在北宋诗坛上，黄庭坚与欧阳修（1007-1072）、王安石（1021-1086）、苏轼并称北宋四大家。黄庭坚是“苏门四学士”之一，是王安石和苏轼的后进诗人，但他对北宋末年至南宋初年文学风貌的影响，对形成宋诗独特的审美风貌的贡献却在王、苏之上。
黄庭坚在神宗熙年初年（1068）跻身诗苑，吟咏不歇，从此佳篇迭出，诗名日著。自梅尧臣（1002-1060）以来，北宋诗人都在诗歌艺术上极力追求“生新”，即追求在唐诗之外另外开辟一个崭新的诗歌境界。而黄庭坚在诗境创新上，则表现出更为强烈的自觉性。他说：“文章最忌随人后。”（参见《赠谢敞王博喻》）又说：“随人作计终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参见
《以右军书数种赠丘十四》）黄庭坚在创作上主张有因有创，他说：“自作语最难，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参见《豫章黄先生集》）黄庭坚一生的诗歌创作，就是始终贯彻着这种“陶冶万物”，“点铁成金”的求新求变的精神。黄庭坚诗歌会粹百家句律之长，究极历代诗体之变，搜集奇书，穿插异闻作为古律，“自成一家”。
黄庭坚诗歌的“自成一家”，首先表现在他的诗歌作品洋溢着比王安石、苏轼等人更为浓厚的士人雅趣。与梅尧臣力破禁忌，专力吟咏浅俗甚至丑陋的日常生活事物不同的是，黄庭坚更偏于高雅，喜爱吟咏书画作品、亭台楼阁以及文房四宝等文人日常用品，这些对象与士人的文化生活密切相关，从而为诗歌涂染了浓重的诗人色彩。即使是写其它题材的诗歌，黄庭坚也努力挖掘其中的士人情趣。例如，茶本来是一种生活用品，但在黄庭坚诗歌中，茶却成为士人雅致生活不可或缺的陪衬。《双井茶送子瞻》道：“人间风日不到处，天上玉堂森宝书。想见东坡旧居士，挥毫百斛写明珠。我家江南摘云腴，落硙霏霏不如雪。为公唤起黄州梦，独载扁舟向五湖。”在诗中，茶被置于高雅的文化环境中，并成为士人的高雅活动和高洁志趣的表征，从而赋予了浓厚的文化内涵。
从总体上看，黄庭坚诗歌的“自成一家”，更多地还是表现对诗歌章法、句法、字法、典故、声律等艺术技巧的琢磨锻炼，从而独创瘦硬峭拔、生新廉悍、老朴沉雄的“山谷体”，并以此成为后人学习的典范。
“山谷体”亦称“黄鲁直体”和“庭坚体”，哲宗元友二年（1087），苏轼作《送杨孟容》诗，自注说：“效黄鲁直体。”黄庭坚作《子瞻诗句妙一世，乃云‘效庭坚体’……》诗酬和，“我诗如曹郐，浅陋不成邦。公如大国楚，吞五湖三江。赤壁风月笛，玉堂云雾窗。句法提一律，坚城受我降。枯松倒涧壑，波涛所冲撞。万年挽不前，公乃独力扛。诸人方嗤点，渠非晁张双.但怀相识察，床下拜老庞。小儿未可知，客或许敦厖.诚堪婿阿巽，买红缠酒缸。”（参见《子瞻诗句妙一世，乃云效庭坚体，盖退之戏孟效、樊宗师之比，以文滑稽耳。恐后生不懈，故次韵道之。子瞻〈送杨孟容〉诗云：“我家蛾眉阴，与子同一邦”即次韵》）此诗，句法奇矫，音节幼健，想象奇特非凡，且有一股兀傲之气，这正是典型的“山谷体”。
“山谷体”首重章法。黄庭坚强调“文章必谨布置”。他不仅接受欧阳修等人以古文结构入诗的艺术经验，还从当时流行的杂剧艺术中受到启发，提出：“作诗正如作杂剧，初时布置，临了须打诨方是出场。”（参见《王直方诗话》）意即要像参军戏中的“打诨”一样，在必要的地方来一个出乎读者意料之外的转折，以意脉的突然断裂而产生艺术张力。黄庭坚诗不论长短，往往章法稠密，线索深藏，转折急陡，起结无端。长篇如《池口风雨留三日》、《次韵子瞻题郭熙画秋山》等，章法错落有秩，颇见精心安排。短篇如《和陈君仪读太真外传》其四：“朝廷无事君臣乐，花柳多情殿阁春。不觉胡刍心暗动，绮罗翻作坠楼人。”前两句渲染一派承平宴乐，春景和煦的气象，后两句以“不觉”二字反提，气氛骤变，情势急转直下。由于此诗精于布局谋篇，全诗前后两部分形成巨大的反差，造成独特的审美效果，诗意蕴涵深刻的历史反思。
“山谷体”注重句法。所谓句法，不仅指诗歌的句式结构，还指诗歌语言运用的法则，涉及句眼、平仄、用韵等方面。领略古法生新奇，是黄庭坚对句法的要求。他在诗歌创作中，广泛尝试前人各种常用和少用的句法，从而创造出自己特有的句法。如《题竹石牧牛》：“野径小峥嵘，幽篁相倚绿。阿童三尺莹，御此老觳觫。石吾甚爱之，勿遣牛砺角。牛砺角尚可，牛斗残我竹。”此诗，句法和句式怪异，修辞奇巧，声调拗峭，用语生新，与唐人流转圆美的句法迥然而异，是黄庭坚精心讲求，刻意为之的。后来，江西诗派诗人着力仿效，遂成为江西诗派衣钵相传的作诗法宝。黄庭坚在诗歌句法上尤其是在近体律绝的句子方面上所做的努力，完成了梅尧臣、欧阳修以来宋诗未完成的新变。
“山谷体”亦重字法。讲究务去陈言，力撰硬语，炼字造句，点铁成金，刻意以奇异求生新。在黄诗中，如用“煎成车声绕羊肠”（参见《以小龙团及半挺赠无咎并诗用前韵》）来形容煎茶的声音，以古代的志士仁人来比喻竹子的高风亮节：“程英杵臼立孤难，伯夷叔齐采薇瘦”（参见《寄题荣州祖元大师此君轩》）大都比喻新奇，醒人耳目。
“山谷体”重典故。黄庭坚敬仰杜甫（712-770），主张作诗“无一字无来处”，化用古人诗文入诗，即所谓的“点石成金”。黄诗用典故特多，不容易读懂，他化用典故，以求创新,以求化腐朽为神奇。如他写给好友黄几复的一首诗：“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蕲三折肱。想见读书头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参见《寄黄几复》）全诗语言平易，构诗巧妙，炼语精到意境奇警，整体上取得了以故为新的艺术效果。此诗至少有四处用典。第一句是说他自己在北方德州做官，黄几复在南方四会县做官，一南一北不能想见。《左传》里记载齐恒公攻到楚国，楚国君主对齐恒公说：“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没有利害冲突，你为什么攻打我们？“北海”及“南海”的说法即是出于此，以求“无一字无来处”。第二句是说想给你寄一封信也办不到。这里化用了《汉书》里苏武从北海用鸿雁向家乡传书的典故。传说大雁秋季南飞到海南衡阳就不再走了，而四会更在衡阳之南，故大雁也谢绝传书。三、四句是说，想当年我们曾经在桃李春风中饮酒畅谈多么痛快，可自那之后十年，每天挑灯夜读时彼此深情地思念。这两句是倍受赞赏的名句。第五句是赞扬黄几复为官清廉，家徒四壁。《史记》里说到大文豪司马相如很穷，“家居徒四壁立”，诗中就是用了这个典故。第六句是说黄几复政治经验已经十分丰富，可以做大事。《左传》里面有“三折肱，知为良医”的话，意思是：折断三回胳膊，积累了治病的经验就可以个好医生了。黄庭坚用做良医比喻当好官称赞黄几复。诗中，尤其是颔联和颈联，不仅对仗工整，而且用意深厚，为历代诗家所称颂。
“山谷体”还有声律奇峭的特点。黄庭坚诗中的句子常常打破常规，不循惯例，如：“心犹未死杯中物，春不能朱镜里颜。”（参见《次韵柳通叟寄王文通》）矫健奇峭。黄诗在诗中多用拗句，所谓的“拗句”主要是将律诗中的句式和平仄加以改变，要么通过句式秩序的变更使文气反常，要么改变一句和一联的平仄造成音调的突兀，有意造成一种打破平衡和谐的效果，给人以奇峭倔强的感觉。如《题竹石牧牛》：“石吾甚爱之，勿遣牛砺角。牛砺角尚可，牛斗残我竹。”其中一、三两句变更五言诗句式的正格而使文气崛奇。又如《次韵裴仲谋同年》：“舞阳去叶才百里，贱子与公皆少年。”“百”应平而仄，“皆”应仄而平，遂觉得音节兀傲。再如《题落星寺》：“落星开士深结屋，龙阁老翁来赋诗。小雨藏山客坐久，长江天帆疑到迟。宴寝清香与世隔，画图妙绝无人知。蜂房各自开户牖，处处煮茶藤一枝。”此诗大拗大救，奇崛劲挺，创造出幽静清绝的境界。黄庭坚现存300多首七律，有一半是拗体，这种为了超迈俗流而不讲究声律谐协和词采鲜明，刻意造拗句，作硬语，力避柔词滥调的做法，是形成山谷体诗生新瘦硬风格的重要因素。
唐诗多以丰腴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综括而言，正是“山谷体”，最终将唐诗“以丰腴情韵擅长”的圆熟浑成的风格意境，改变成宋人“多以筋骨思理见胜”的拗峭锻炼的风格意境。从这个意义上来讲，黄庭坚是宋调的最终完成者。若以唐诗为参照标准，在宋诗中，与王安石的“荆公体”，苏轼的“东坡体”，杨万里的“诚斋体”等相比较，无疑要数“山谷体”最富于创新意义。因此，它最能典型地体现宋诗的艺术特征。而且，“山谷体”在求新求变的同时，也伴生了一些弊端，如奇陷、生硬、矫饰等等，所以当后人批评宋诗时，黄庭坚的这种创作技巧无疑也会受到攻击。
黄庭坚的诗歌成就，鲜明地体现了宋代诗坛的审美风范，他的作诗方法，讲究字斟句酌，法度井然，便于他人效仿，他的诗论也有的放矢，有法可依。于是在北宋末年，黄庭坚受到众多青年诗人的拥戴追随。不少诗人由学苏转而学黄，或同师苏、黄，如“天下奇才”潘大临（？-1109）王直方（1069-1109）等。大批诗人更是直接学习黄庭坚，经黄庭坚亲手指导的学生有三洪（洪朋，洪刍，洪炎）徐俯（1075-1140）等人。许多人虽未亲炙黄庭坚，但也通过各种方式学到黄庭坚的诗法。如饶节（1065-1129）谢逸（？-1113）等人，通过与王直、徐俯交游，组成不定期的诗社探讨诗法。到宋徽宗崇宁四年（1105）黄庭坚去世，以黄庭坚为核心的诗歌流派已逐渐形成。
晚年的黄庭坚虽然一直保持求新求变的精神，但随着阅历的加深和修养的提高，他的诗歌创作已渐趋炉火纯青、行迹尽泯的境界。如作于徽宗崇宁元年（1102）的《雨中登岳阳楼望君山二首》：“投荒万死鬓毛斑，生出瞿塘滟滪关。未到江南先一笑，岳阳楼上对君山。”“满川风雨独凭栏，绾结湘娥十二鬟。可惜不当湖水面，银山堆里看青山。”（参见《豫章黄先生文集》）诗中仍用典故成句，字里行间也有一股兀傲之气，但意境清新，语言流畅，情调爽朗深沉，达到了“简易而大巧出焉，平淡而山高水深”的艺术境界。由此可见，豪华落尽始见真淳，绚烂之极归于平淡，这种对平淡之美的追求正是宋代诗坛的整体风貌。因此，即使是以瘦硬峭拔、生新廉悍为主要风格的黄庭坚诗歌，最后也以平淡美的追求作为终极目标。
综合上述，我们可以知道在北宋诗坛上，黄庭坚洋溢着浓厚的士人雅趣，它首重章法，注重句法，亦重字法和典故。此外，黄诗还有声律奇峭的特点。黄庭坚的诗歌成就，鲜明地体现了宋诗的审美风范，对形成宋诗独特的审美风貌具有重要的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