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字本义新解
2007-09-28 19:36阅读：
“好”字本义新解
摘
要：“好”从甲骨文到现代汉字，几千年来一直是常用字。对于其本义，学界有多种不同的说法，还未形成一致意见。笔者通过文化学，语言学，文字学等几个方面的分析，排除了有关“好”字本义的几种观点，并认为“好”的本义应为“爱好，喜好”。
关键词：“好”；本义；美；爱好
0．引言
“好”字从古到今都是最常用字之一，发展到现在其用法已经变得颇为繁复。《现代汉语八百词》将“好”字概括为四种词性，即形容词、副词、助动词和名词。其中单形容词的用法就有七种不同意义，每种意义下面又有数目不等的几种用法。这么多的意义，这么多的用法当然是从其本义发展演变而来的，那么其最初的本义究竟是什么呢？
1.
历史上有关“好”字本义的几种主要观点
1.1
“貌美”观
“貌美”观首先来自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好，媄也，从女子。”他又解释道，“好本谓女子，引申为凡美之称。凡物之好恶引申为人情之好恶，本无二音而俗强别其音。”段氏之意是“好”本来专指女人的美，后来才扩大为泛指一切美好之物。对于这种观点，我们完全同意陈炜湛的看法。他在《古文字趣谈》中说：
此说至少有两点毛病：一，许分明说“好”为“美也”，并未专指，段改为“媄也”，以迁就已说，与许愿未必相符；二，“女、子”为何可会出“好”意，许既未言，段氏亦未讲清。如说“从女、子”等于“女子”——女人，并列关系即成主从（修饰）关系了，这与会意字的原理不合。
在上面这段话中，陈先生指出从“女”和“子”不等于从“女子”，情理上也不能从“女子”，否则“并列关系即成主从（修饰）关系了，这与会意字的原理不合。”笔者认为，即使段先生的“从女子”说得过去，那么，女子就一定“媄”吗？
1.2
“爱情美”观
上文提到的陈炜湛先生在
他的《古文字趣谈》中排除段说之后总结道：
“好”之本义当为青年男女——君子淑女相悦相爱之好，这当然是“洵美且乐”之事。故好，男女之美事也。
首先，令笔者迷惑不解的是，作者在文章稍前处还认为“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式的‘好’，卓文君私奔追随司马相如式的‘好’，张生与莺莺花园幽会式的‘好’，梁山伯与祝英台十八相送依依不舍式的‘好’……”可能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有违圣贤造字之意”的，可是自己却又在这里说“好”为“男女之美事”，“君子淑女相悦相爱之好”呢？陈先生明显自相矛盾，不能自圆其说。
其实，笔者认为陈先生之说错误的关键不在是否“有违圣贤造字之意”。我们认为“好，从女从子”中的“子”不是“君子”，而是“孩子”，其中的“女”也不是“淑女”而应理解为“母亲”（见下文）。“好”之本义应为母子连心之好，而非“君子淑女相悦相爱之好”。
1.3 “生育美”观
至于“好”字本义之说，笔者还见到过一种观点。其具体出处已记不太清楚，大意是“以能生育的女人为美”。左民安在《汉字例话》中也有相似的看法。他说，“从‘好’字的会意形式看，在古代很可能是以多子女的母亲为‘好’的。”
由一“子”一“女”构成的“好”字，怎么能会出“多子女”之意出来呢？中国古代以“三”为多，如果“好”字从“三子一女”写作
的话，那么左先生的说法就是有道理的。可是，我们不能为了能自圆其说而想当然的去随意改变祖先造的字啊。左先生的说法显然是站不住脚的。
“以能生育的女人为美”的说法亦不可信。一方面，古代生产力低下，人们食不果腹，妇女生育影响生产，给生活带来严重不便。同时，生孩子是痛苦的，有时甚至有生命危险。因此妇女们肯定害怕，甚至痛恨生育，哪还会“以能生育为美”。另一方面，生育是妇女天生的能力。在古代社会，应该绝大多数妇女都能生育，这么说来，那么即使生育不痛苦，不影响生产，既然几乎人人都能生育，那生育又有何“美”可言？
以上几种有关“好”字本义的观点都是围绕“美”字做文章，都在竭力维护许慎的“好，美也，从女、子”这一权威说解。可惜都不能自圆其说。事实上，笔者认为，“好”的本义很有可能根本就不是“美”。据《方言》卷二记载：自关而西，秦晋之间，凡美色或谓之“好”。这句话是说，在函谷关以西，秦晋之间这一特定区域内，只是有些人称“美色”为“好”。在由此可见，“美”义在当时只不过是当地并不流行的方言俗语，并非“好”的本义。
2．“好”字本义新解——“喜好，爱好”
2.1 文字学依据
“好”，从字形结构看，自甲骨文以至楷书，是一脉相承的，都是由“女”与“子”两部分组成。但古文字中的“好”结构较灵活，“女”和“子”的位置不固定，可左右互易。但不管是女左子右，还是子左女右，“女”和“子”总是面对面的，成“女”抱“子”之态。请看：
另外《甲骨文编》所收“好”字34文中，有二文从“母”，写作：
古代“母”、“女”异字同形，“女”可解释为母亲。“子”，徐锴《说文解字系传》说，“子者男子之美称也，会意。”我们认为，“子”如果单用的话，也许是“男子之美称”。但在造字之初，作为汉字中的构字成分，“子”应该理解为“孩子或婴儿”。徐铉《说文解字》“子部”14个字中的“子”都是“孩子或婴幼儿”的意思。再者，甲骨文“好”字中的“子”个个都是身材矮小，憨态可掬，一幅幅地地道道的“孩子”相，哪有半点“男子”的阳刚之气。可见，“好”从“女”，从“子”，是借“母亲”与“孩子”这两个形象，来表达母亲与孩子之间的那种母子连心，难舍难分的喜好与依恋。
因此，“好”，从女、子，会意——会的应该是“喜好、爱好”，而不是“美好或貌美”之意。事实上《系传·通论》也有类似的看法：“好者好也，爱而不释也。女子之性柔而滞，有所好则爱而不释也。小子之性亦然，好附著者也。故文女子为好。”
2.2 语言学、文化学依据
语言是认识的概括，有什么样的认识，就有什么样的语言。“喜好，爱好”是人类最基本，感受最深刻的思想感情之一，人类社会就是在这种感情的陪伴下产生和发展的。我们的祖先在社会生产实践过程中，对这种思想感情的认识越来越深刻，后来语言出现的时候，由于交际的需要，也不得不为这种思想感情造了个词。再后来文字出现的时候，人们又为这个词造了个字。这个字的本义所概括的当然就是“喜好，爱好”这种思想感情。现代汉语里“好”、“喜”和“爱”
这三个字都同这种思想感情有关，但语言的经济性决定其中只有一个字是表达这种思想感情的。到底是哪个字呢？我们先来看看“喜”：
《说文解字》：喜，乐也，从 从口。
《高级汉语词典》：会意。甲骨文上面是“鼓”本字，下面是“口”。“鼓”表示欢乐，“口”是发出欢声。本义：快乐，高兴。
另外，我们还统计了“喜”字在《尚书》和《论语》中的使用情况：“喜”在《尚书》中出现2次[1]，《论语》里出现5次，全都为“喜悦，高兴”之意。
再来看看“爱”字：
《说文解字》：爱，行貌，从 ， 声。
《高级汉语词典》：形声，从心，旡(jì)声。本义：亲爱，喜爱。
上面两说不一，但很明显的是，“爱”字本义也非“喜好，爱好”。据我们的统计，《尚书》中“爱”出现7次[2]。其中5处为“亲爱，喜爱”之意，一处为“爱惜”，一处为“顺应”。《论语》中“爱”出现9次，意思都为“亲爱，喜爱”，无一为“喜好，爱好”。
可见，“喜”、“爱”两字的本义并非“喜好，爱好”。那么，“喜好，爱好”这一本义就只能由“好”来表达了。
2.3 文献上的证据
《尚书》，“好”出现19次[3]，其中，序中2次，均为动词“喜好”；正文出现17次，按照周秉均先生《白话尚书》的译文，有6处似乎不是动词。现摘录如下：
1）惟口出好兴戎，朕言不再。（虽然口能说好说坏，但是我的话不再改变了）——《虞书·大禹谟》
2）予攸好德。（我遵循美德。《经传释词》：予攸好德，“言予好德也。”《词诠》：“攸，语中助词，无义”）——《周书·洪范》
3）汝弗能使有好于而家，时人斯其辜。（您不能使他们对国家有好处，于是臣民们就要责怪您了）——同上
4）于其无好德，汝虽锡之福，其作汝用咎。（对于那些没有好德行的人，您即使赐给他们好处，将会使你受到危害）——同上
5）无有作好，遵王之道；（不要作私好，要遵守王道）——同上
6）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四是遵行美德，五是高寿善终）——同上
以上句1）中“好”为“好的言语”之意。周先生在该句后面引《孔传》注：“好谓赏善，戎谓伐恶”。可见这里的“好”并不是指好听悦耳的言语，而应是赞誉之辞，由动词“喜欢”转化而来。
句2）、4）、6）中，“好”都与“德”连用，周先生将其理解为偏正短语“好德”，“好”为形容词“美好”的意思，这当然是说得过去的。但笔者认为将其理解为动宾短语“爱好德行”也无不可。《经传释词》将句2）解释为“言予好德也。”（转引自周秉均）可见，王引之也将“好德”理解为动宾短语。
句3）中的“有好”为动词，结构上等同于“有赖”，皆为“有+及物动词”，后面一般接“于+名词或名词短语”，这个名词或名词短语就是前面那个及物动词的逻辑宾语。有赖（于）各位，我们可以说“依赖各位”；有好于而家，也可以说“好而家（喜欢你的国家）”。现代汉语里这样的词语还有很多，如有劳、有望、有用、有余、有求必应、有恃无恐、有增无减、有作其芒、有负众望、有备无患、奋发有为等等，都是“有+及物动词”一起构成一个动词短语。
句5）“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是说不要怎么样，而要遵循王道。可见其中的“好”，绝非“好事”的“好”，否则便与后面的“遵王之道”不一致。周先生将“好”解释为“私好”是很恰当的。“私好”即“个人的喜好或嗜好”，故这里的“好”仍是“喜好”的意思，它由动词“爱好”转变而来。
从上面的分析可知，上面六句话中的“好”都为动词“爱好”或由动词“爱好”转变而来。那么实际上我们可以说《尚书》中的19个“好”字，意思都为“爱好”。
我们再来看看其他古籍里的情况：《论语》，“好”出现53次，全部都是“喜欢，喜好或嗜好”的意思；《孟子》出现56次，有55处意为“喜欢，喜好”，一处为“和好”；《韩诗外传》出现85次，有5处似乎可解释为形容词“好”。
上述四书中，“好”字总共出现了218次，意为动词“爱好”的有212处，形容词“美好”有5处，“和好”一处。《韩诗外传》为西汉前期儒家学者，经学家韩婴所著，其成书时间较战国后期的《孟子》，春秋末年的《论语》以及更早的《尚书》要晚，书中“好”字的形容词用法从无到有，从少到多的情况正显示了“好”字由本义动词“爱好”引申为形容词“好”的历史过程。
3．余论
许慎治学严谨，为人谦逊，千百年来一直为学术界所称道。尽管我们不能迷信他的解释，但是我们也要知道他的解释是慎重的，即使错误也有他错的道理。因此我们认为，在否定他的“好，美也”这一解释的同时，有必要弄清楚他为什么要这么解释，有什么根据。这也许可以帮助我们更深入的了解许慎当时的社会状况，人们的心理状况，价值观念以及审美观念等多方面的问题。但由于笔者精力及水平有限，这个问题还有待方家指教。
注释：
【1】《尚书》中“喜”出现2次
1. 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大臣欢悦啊，君王奋发啊，百事发达啊！）——《虞书·皋陶谟》
2. 承汝俾汝惟喜康共。（我顺从你们喜欢安乐和稳定的心愿）——《商书·盘庚中》
【2】《尚书》中“爱”出现7次，
1. 可爱非君？可畏非民？（可爱的不是君主吗？可畏的不是人民吗？）——《虞书·大禹谟》
2-3. 威克厥爱，允济；爱克厥威，允罔功。（严明胜过慈爱，就真能成功；慈爱胜过严明，就真会无功）——夏书·胤征
4. 立爱惟亲，立敬惟长。（行爱于亲人，行敬于长上）——《商书·伊训》
5. 惟曰我民迪小子惟土物爱。（爱，爱惜。文王还告诫我们的臣民要教导子孙珍惜粮食）——《周书·酒诰》
6. 故天降丧于殷，罔爱于殷，惟逸。（所以，上帝对殷邦降下了灾祸，不喜欢殷国，就是淫乐的缘故）——《周书·酒诰》
7. 尔乃迪屡不静，尔心未爱。（你们竟然屡次教导还不安定，你们内心不顺）——《周书·多方》
【3】《尚书》中“好”出现19次
1．至鲁共王好治宫室，坏孔子旧宅以广其居。——《尚书·序》
2. 若好古博雅君子与我同志，亦所不隐也。——同上
3. 好生之德，洽于民心，兹用不犯于有司。（帝爱生命的美德，合于民心，因此人民就不冒犯官吏）——《虞书·大禹谟》
4. 惟口出好兴戎，朕言不再。（虽然口能说好说坏，但是我的话不再改变了）——《虞书·大禹谟》
5. 无若丹朱傲，惟慢游是好。（没有像丹朱那样傲慢的，只喜欢懒惰逸乐）——《虞书·皋陶谟》
6. 好问则裕，自用则小。（爱好问，知识就充裕；只凭自己，见闻就狭小）——《商书·仲虺之诰》
7. 朕不肩好货，敢恭生生。（肩，任用。好货，喜好财物的官吏。我不会任用贪财的人，只任用经营民生的人）——《商书·盘庚下》
8. 殷罔不小大好草窃奸宄。（殷商的大小臣民无不抢夺偷盗、犯上作乱）——《商书·微子》
9. 予攸好德。（我遵循美德。《经传释词》：予攸好德，“言予好德也。”《词诠》：“攸，语中助词，无义”）——《周书·洪范》
10. 汝弗能使有好于而家，时人斯其辜。（您不能使他们对国家有好处，于是臣民们就要责怪您了）——同上
11. 于其无好德，汝虽锡之福，其作汝用咎。（对于那些没有好德行的人，您即使赐给他们好处，将会使你受到危害）——同上
12. 无有作好，遵王之道；（不要作私好，要遵守王道）——同上
13-14 庶民惟星，星有好风，星有好雨。（百姓好比星星，有的星喜欢风，有的星喜欢雨）——同上
15. 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四是遵行美德，五是高寿善终）——同上
16. 往尽乃心，无康好逸，乃其乂民。（你去殷地要尽你的心意，不要苟安贪图享乐，才会治理好百姓）——《周书·康诰》
17. 违上所命，従厥攸好。（违背上级的教命，顺从上级的喜欢）——《周书·君陈》
18. 政贵有恒，辞尚体要，不惟好异。（为政贵在有常，言辞应当体现精要，不宜好异）——《周书·毕命》
19. 人之彦圣，其心好之。（别人美好明哲，他的心里就喜欢他）——《周书·秦誓》
参考文献：
《说文解字》，（汉）许慎撰（宋）徐铉校订，中华书局，1963
《说文解字系传》，（南唐）徐锴，中华书局，1998
《汉字大字典》，徐中舒主编，湖北辞书出版社、四川辞书出版社，1987
《白话尚书》，周秉均译注，岳麓书社，1990
《现代汉字学纲要》，苏培成，北京大学出版社，1994
《尚书新笺与上古文明》，钱宗武，杜纯梓，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古文字趣谈》，陈炜湛，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汉字例话》，左民安，中国青年出版社，1984
《现代汉语八百词》，吕叔湘，商务印书馆，199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