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谢:《二娘》刊发于《陕北文学》2023年第6期,谢谢主编和编辑老师!
2023-12-21 08:57阅读:
二 娘
秦建荣
那时候,我们家是四世同堂,家里最权威的当然是我爸爸婆了——我们那里把爸爸的祖母叫爸爸婆。她八十多岁了,瘦得像个干柴棒,整天拄着拐杖在院子里转悠,如果看见谁做错了事,就会把拐杖蹾得咚咚响,做错事的人就得赶紧认错,否则那拐杖就会落在谁身上。
虽然爸爸婆还能走动,吃饭的时候却从不进灶房,每顿饭都是别人端着递到手上的。在我最初的记忆中,端饭的是我母亲。我母亲把饭做好之后,要走出灶房门,问爸爸婆坐在那里吃饭。如果是冬天,爸爸婆爱坐在上房的台阶上晒太阳;夏天爱坐在院子南端的桂花树下;刮风下雨的时候她就坐在堂屋里。母亲问清楚了,就会端一把椅子让爸爸婆坐下,再端一张小桌子放在她前面,用抹布擦干净,然后端一碟菜,一碟楚河汉界分明的辣子和盐,放在桌子中央,最后才去灶房里端饭。端饭是有讲究的,饭不能舀得太满,也不能舀得太少,一般是碗沿下半公分左右;不能太热,也不能太凉;端饭的时候要把筷子放在碗上,筷子柄向左。每次饭端到爸爸婆跟前,母亲都要仡僦下来,右膝做半跪状,双手递过去,爸爸婆这才不紧不慢地拿了筷子,把饭碗接了。
母亲饭做得好,把爸爸婆伺候得妥妥帖帖。爸爸婆就常夸我母亲贤惠,是个能干的孙子媳妇。
二娘娶回来后,奶奶送给了二娘一对细瓷碗,从此给全家人做饭和给爸爸婆端饭的任务就交给二娘了,只在家里来了客人或者逢年过节时,奶奶才让母亲去搭个帮手。
二娘出身小户人家,亲娘又去得早,因此,干活
总是粗脚大手,饭菜也做不香,更不懂得我们家的礼节,这些都让她常常受到爸爸婆的指责,当然也受到家里人的白眼。虽然母亲偷偷地帮助她,还手把手地教给她礼节,可她一时总记不住,做起来就忘了,这就不免要闹出一些不和谐的音响。就说端饭吧,饭明明舀得刚刚好,可她一端就出了问题,不是筷子放反了,就是饭撒出去了。
有一回,二娘按我母亲说的擦了桌子,放好了一碟菜和一碟辣子盐,饭也端到了爸爸婆跟前,双手往前递着,可爸爸婆就是不接。二娘以为爸爸婆没看见,轻轻地喊了声:奶奶,吃饭了。爸爸婆不理她。二娘提高声音又喊了一声:奶奶,吃饭了。爸爸婆仍是不理她。母亲听见了,头伸到门口一看,二娘竟直直地站着,手长长地伸着,便赶忙走到侧面用手给她暗示,二娘才仡僦下来,身子歪斜着。爸爸婆白了她一眼,才勉强把饭碗接了过去。
为此,奶奶把二娘叫过去,狠狠地训了一顿。我看见二娘从奶奶房间出来的时候,边走边啜泣着。
有天晚上,我正准备睡觉,忽然听见院子里有响动,从窗户往外一看,原来是母亲又在给二娘教端饭的姿势。只见二娘端了一碗水,从灶房里往外走,可走了没几步就撒了出去。母亲说:你把手趁平,步子往小点,轻点,就不会撒了。二娘照我母亲说的又演练了一遍,水还是撒了出去。母亲就给二娘做示范,她端了满满的一碗水,几乎超出了碗沿,月亮照在上面,像镜子一样往外反光,但她端得四平八稳,在院子里走了几圈也没见撒出一滴,二娘便佩服得五体投地。接下来是练递饭,母亲扮演爸爸婆的角色坐在椅子上,二娘端了碗递过去。母亲说不行,你虽然蹲下来了,可这样直直地挺着腰,比爸爸婆还高出许多,她怎么会愿意?你必须把腰弯下来,对,右膝半跪着,头低下一点,对,比爸爸婆低了,她看着才舒服。
过后我问母亲,你为啥要给二娘教这些?母亲说:你二娘是个可怜人,是个好人,教会了这些,她就会少受人白眼了。
但不久,还是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那是一天中午,二娘做了一锅糊涂面,端饭快走到爸爸婆跟前时,没注意踩到一堆鸡屎上,脚下一滑,筷子从碗上掉了下来,她低头去拾筷子,饭却撒下来烫了她白嫩的手腕,她便啊呀叫了一声,碗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饭溅到了爸爸婆身上。爸爸婆生气了,张着缺牙的嘴大骂:你这个慌张三,你这没教养的东西!边骂边扬起拐杖,哐地一下打在二娘额头。二娘疼得用手捂着,不一会儿,那被打的地方就鼓起了一个大包,就像鹅头上的圪垯一样。但她却不敢呻一声吟,只怯怯地拿手巾来给爸爸婆擦衣裳。边擦边赔着不是:奶奶,我知道错了,都是我不小心,你老别生气,小心气坏了身子。我改,我一定改。
二娘到我们家一年多,虽然谨小慎微,蹑手蹑脚,从早到晚千辛万苦,却没有一个人说她好,还落了一身不是,用我奶奶的话说:这老二家的呀,没干过一件赢人的事,倒出了不少幺蛾子。这件事出了之后,家里人更是看不起她,一些不好听的话就像春天的草芽一样冒了出来,有的说她做饭没长进,没我母亲做的饭好吃,有的说她纳的衣裳针脚大,不结实,不美观,还有的说她把屋里没打扫干净,家什也没摆放整齐。
二叔也趁机提出了和二娘离婚。
二叔是个民办教师,在我们棣花镇南沟小学教书。民办教师是那个特定时代的产物,本身和农民是一个性质的,一个月只挣八块钱,三十个工分。但我二叔因为人长得帅,就有几个同样是民办的女老师和他交往。我曾经亲眼见过二叔用自行车带着一个女的在路上兜风,那女的还假装害怕抱住了二叔的腰。当然这件事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因为二叔给我一把水果糖塞住了我的喉咙,不让我往外说。二叔要和二娘离婚的事我也是知道的,半年前,二叔曾在家里提说过这件事,家里没一个人响应他的话,他也就搁下了。如今二娘出了这档子事,遭到了家里最权威的爸爸婆的责骂,二叔的心思就又死灰复燃了。
随后的那些天,是二娘情绪最低落的时候,她感到很自卑,一天到晚不说不笑,只是默默地干活,有几回我看见她一个人坐在灶台前流泪,悄悄地流泪,我进去了她也不知道,后来我揭开锅盖找吃的,她才愕然地站起来,用衣袖擦着红红的眼睛,给我取了一个喧腾腾的馒头。
也就是在这天晚上,二娘到东厢房来找我母亲,说是二叔几个月没有和她同床了,早上走时还骂了她一顿,说她是丧门星,提出要和她离婚。二娘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了,那眼泪就像瓦沟里的水,哗哗地往下流。边哭边说:真要是离了婚,我连个去处也没有了,娘家是万万回不去的,我该怎么办呀?哭了一会儿,二娘忽然用衣袖擦了擦眼泪,抬起湿漉漉的眼睛问我母亲:你说这事还能不能挽回?你能不能给他二叔说说?母亲说:你先别着急,这是家里的大事情,由不得老二的,要看爸爸婆是啥态度,如果爸爸婆同意老二的想法,这事就没得救了。二娘就过来拉住母亲的手说:姐,在这个家里,我只和你能说上话,你能不能在爸爸婆面前给我求个情?再探探口风?母亲也抓住二娘的手说,求情是没用的,爸爸婆那样一个有主意的人,谁的话也不会听的,至于探探口风嘛,倒时可以想想办法。
母亲想的办法是让我去监视二叔的行踪,如果二叔进了爸爸婆的房间,就让我去溜墙根子。她说我是个孩子,又是长房重孙,就是被谁看见了也不要紧,万一有人问下来,就说是我自己好奇去听的。
二叔是在一个月瘦如眉的晚上走进爸爸婆住处的,看见二叔进门了,又闭门了,我便迈着猫一样的步子,踩着柔软而又朦胧的月光,穿过桂花树的阴影,来到了爸爸婆的窗下,潜藏在一个席筒后面。
爸爸婆房间的窗子是那种叫做满天星的木窗,窗子上糊着纸,虽然看不见里面,但却能听见里面说话。二叔一进去就对爸爸婆说:奶奶,我给你买了一包饼干,你尝尝看咋样?爸爸婆说:我牙口不好,也不爱吃甜东西,以往人给我送的饼干,都分给孩子们了。二叔说:你愿意给谁就给谁吧,只要你高兴。停了一会儿,二叔又说:奶奶,有件事情我想给你说道说道,一直不好开口。爸爸婆说:有啥话你就说嘛。二叔吭了一声说:那我就说了。爸爸婆说:又不是小姑娘,还忸怩啥哩,你说!
二叔又吭了一声才说:我想离婚,重娶一房媳妇。爸爸婆以为听错了,问:你说啥?你再说一遍。二叔提高了声音说:我想离婚。为啥?他没文化。这我知道,爸爸婆说,咱娶人家的时候就没文化。二叔说:她还不懂礼节,笨手笨脚的,惹奶奶生气。胡说,爸爸婆的声音很高,我啥时生气啦?你媳妇是不懂礼节,可她是乖媳妇,做错了事就回话,没犟过一句嘴。这一年多,我已经把她调教得差不多了,你这时候说这话合适吗?我------二叔欲言又止。爸爸婆说:你啥哩你,别动你那花花肠子,你这媳妇可是让人合过八字的。再不许说这混账话。可我------二叔不死心。爸爸婆就生气了:可啥哩可,你要不听我的话,你就滚。爸爸婆把拐杖重重地在地上蹾了一下。接下来是寂静,长时间的寂静,我不知道二叔这时是什么表情,很想把窗纸舔透看个究竟。可这时二叔说话了,他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学生似的说:奶奶,我听你的,我再不说了,你早些睡吧。
我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
母亲和二娘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特别是二娘,听了我的话直摇头,又问了我一遍:你爸爸婆真是这样说的?我只能对她发誓:谁说假话,谁是四条腿。
一场风波就这样,在爸爸婆的几句话里画上了休止符。从此二娘像换了个人似的一心一意地做饭、端饭、纳衣、扫地。奇怪的是二娘后来给爸爸婆端饭再也没出过差错,礼节也做得到位。我母亲问她:咋一下就老练了?二娘说:以前给爸爸婆端饭,总有一种畏惧心理,越畏惧就越出错;现在觉得爸爸婆可亲可敬了,心平气和了,感觉轻松了,也就顺当起来了。
一年之后,二娘给我们家新添了一个男丁。第四年,又添了一对龙凤胎。一家人都乐滋滋的。
我们那儿有个风俗,就是家里添了男丁,都要在那一年花大价钱到耀州买两个细瓷碗,一捆筷子。筷子当年就用了,碗却要搁起来,。搁到什么时间呢?要搁到这男丁娶媳妇的时候,由婆婆把碗传给儿媳妇。儿媳妇接过这碗,就要在公婆行走不便的时候给他们端饭。如果婆婆的公公婆婆还在,她是享受不了这个待遇的,但她从此不给公婆端饭,而是由儿媳妇给公公婆婆端饭了。譬如我们家,我奶奶把她搁的碗交给我母亲后,就由我母亲给爸爸婆端饭,二娘娶回来后,又由二娘给爸爸婆端饭。当然,二娘不在家时,就又得让我母亲给爸爸婆端饭了。
我外出上学的那一年,爸爸婆病倒了,患的是脑梗,不能起床了,不能送水火(大小便)了。这段时间伺候爸爸婆是很费力的,既要端饭,又要接大小便,稍有不慎撒到被褥上了,还要擦洗,几乎每天都要到小河里洗一两次。但这些活二娘都不让别人干,她一个人默默地干着,只是在给爸爸婆翻身擦澡时,她一个人顾不过来,才让我母亲去帮忙。后来她还专门让二叔到省城买了一把轮椅,天气好的时候推着爸爸婆到外面去转,把爸爸婆伺候得妥妥帖帖。
二娘给爸爸婆洗衣裳的时候,动不动会有人问:你咋对老人家恁孝顺呢?二娘就会说:人要知恩报恩呀!
这所谓的恩,就是爸爸婆阻止了二叔和她离婚的那件事。
爸爸婆是在一百零一岁那年去世的。因为我们是个大家族,爸爸婆又是唯一的活过百岁的老人,葬礼就办得格外隆重,不但走动过的亲戚来了,很长时间没走动过的亲戚也来了,村里人更不用说,都来帮忙行礼了,花圈顺着院墙摆得挤挤挨挨的,金山银山更是把院子照得光彩夺目,黑纱挂满了上房的房檐,也挂满了厦房的房檐,哀乐舒缓而悲怆,唢呐时而欢快时而嘹亮。每一挂鞭炮响过,都有人哭哭啼啼到灵前焚香、扣头,表情严肃而哀伤。但转身便嘻嘻哈哈,打打闹闹。最热闹的是入殓的那天晚上,二叔从县上请来了县剧团,又是唱京剧,又是唱秦腔,村里的大人小孩都来看热闹了。
在村里人看热闹的同时,亲戚们却在酝酿着一件大事——披红,即由爸爸婆娘家人给最孝顺的儿孙披红。披红是这天晚上的重头戏,也是人们最关心的一件大事。爸爸婆有两个儿子,五个孙子,这些儿孙都孝顺。但却只能挑出一个最孝顺的给披上红绸子,来享受此等殊荣。爸爸婆是由我祖父这一支赡养的,当然只能从我们这一支里找,就是说,只能从直接伺候过爸爸婆的我爷爷、奶奶、父亲、母亲、二叔和二娘里寻找一个。这六个人后来只留下两个候选人,一个是奶奶,伺候爸爸婆二十一年;第二个是二娘,伺候爸爸婆也是二十一年。但奶奶坚持要把这个殊荣给二娘,其理由是最后两年极不容易,也是最见孝心的,二娘做得很好,应该给二娘。在场的亲戚都明白,我奶奶之所以这样做,一方面是尊重事实,一方面也是在为自己的晚年考虑的,于是就把这个殊荣给了二娘。
二娘当然没有想到自己会得到这项殊荣,所以在烧纸之前,当爸爸婆的娘家人把她拉到灵前,说要给她披红时,她是一脸的惊讶,直说自己受用不起,应该给我奶奶或我母亲,并一直往后退缩。但这时的她已经被大家团团围住,主持人用电喇叭大声地宣布:现在给孙子媳妇李紫英披红。李紫英就是我二娘。霎时鞭炮齐鸣,鼓乐喧天,爸爸婆的两个娘家侄儿、四个侄孙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条大红绸子或是红被面儿,往二娘的身上绑,使得本来穿着白衫子的二娘一下子变成了“红人”。那时节我在旁边一直瞅着,我看见二娘激动得热泪盈眶,她从来没有这样激动过。
爸爸婆去世后我们就分家了,我们住在东边的三间上房和两间厦房里,二叔二娘他们则住在西边。因为爸爸婆去世三年内逢年过节都要“献饭”,所以包括大祖父那一支在内我们每家的中堂上都放着一个爸爸婆的牌子,上面写着:祖母大人之神位。每当逢年过节或是做了好饭,各家都要给爸爸婆献上一碗。
献饭最多的还数二娘,她每顿做好饭都要先给爸爸婆盛一碗,恭恭敬敬地献在爸爸婆的神位前,依然是筷子柄向左,依然是弯腰低头,依然要说一声:奶奶,饭好了,你吃饭吧!
除了给爸爸婆献饭,二娘还要给奶奶端饭,就像我母亲要给我爷爷端饭一样。我们家的孝道就是由端饭开始,一代一代地传了下来。(5256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