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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云宁《针》韩国小说(转贴)

2009-12-31 18:08阅读:
千云宁,1971年生于汉城,毕业于汉阳大学新闻广播系与汉城大学文艺创作系。2000年短篇小说《针》入选《东亚日报》新春文艺,2001年获大产文化基金会文学人创作支援金,已出版小说集《针》。

千云宁
男人要我给他画世界上最大的蜘蛛。他带来的印刷品像一只巨大的红螃蟹,比蜘蛛大得多。是可以吃人的歌利亚蜘蛛,世界上最大的蜘蛛。
“看看这完美的对称。一定要从中间折起。像不像拍下来的?”
男人盯着印刷物上的大蜘蛛说。
一模一样,你要给我画得一模一样。包括覆盖在身体上面的柔软的毛。”
男人要的不是蜘蛛毛,也不是对称伸展的腿,他要的是螯肢类的外皮。尽管蜘蛛身躯狭小,但对其它动物来说却能成为威严的存在,就是因为它们拥有坚强的外皮。大部分来找我的人都是想从我这里得到螯肢类动物结实的外皮。因为人类的皮肤几乎像水果皮一样容易受伤,而且又太软弱,所以很容易在上面描画出蜘蛛的外皮。
在床上铺毛巾的时候,男人脱掉上衣。我仔细看蜘蛛的照片,一边揣摩文身的位置。男人的后背和前胸看起来都没有可供三十厘米的大蜘蛛结网的位置。以肚脐为中心,花纹华丽的蝴蝶正在伸展翅膀。从手腕一直延伸到肩膀的竹子使他的胳膊显得更加坚强有力。
他点燃酒精炉烧上一炷香,散发出松脂味的烟气幽灵一般萦绕在房间。香气一消失,我就可以拿针开始工作了。直到工作完成,我还要再插上好几炷香。从针盒里拿出一支五号针放在酒精炉上加热,火苗里的针先是变得斑黑,然后就被烧红了。
“近来因为爱滋病的缘故,大家都用机器文身。颜色均匀,而且也更安全。但是我还是喜欢你用针给我文身。机器文身让我产生一种坐在牙科病房椅子上的感觉。你知道麻醉针穿透牙床插进来的滋味吧?傻呆呆的,感觉像是含着一个青涩的柿子。做完麻醉,医生肯定先去给旁边的患者治病。那个时候听见机器的声音,真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男人一边看我给针消毒一边慢悠悠地说。我把针放下,用酒精棉球擦拭他的大腿和我的手。我在文身的过程里很少说话,平时我也是一个少话的人。我表达自己意思的欲望就像一种蛀牙,在舌尖儿处碍手碍脚的,让人痛苦,深深地嵌在牙床里提醒自己存在的蛀牙。把它拔下来让它得见天日的时候,它已经发出脏兮兮的气味,碎成粉末,应该扔掉了。
直到我给他文身结束,看起来他会不断提出问题让我回答。通过和我的这两次交往,他应该能明白了,可是与大部分要文蜘蛛或者蝎子之类的人一样,他还是不能以沉默战胜恐惧。我给他倒了满满一杯没放冰块的白兰地。在我面前绝对不可以用药或者大麻草,只有能战胜痛苦的人才有资格获取螯肢类的外皮。男人很紧张。大概是因为我没用笔先画一个底图而是直接用针刻画。画图的过程中我会比着色时更小心。不用流血,只有稍微红肿的轻伤,因为再也去除不掉的文身图样就是在这个阶段形成的。
我拿着针,开始在距离他膝盖大约一揸远的位置上画蜘蛛的身体。身体是正八角形的,有很多条纹,但只要先画个轮廓就行了。我匀称的呼吸和鼻孔喷出来的暖风足以温暖男人的胯间了。男人的生殖器会从针碰到它的那一瞬间勃起,而且直到底图画完一定会不可抑制地产生强烈的性欲。从我开始文身以来,还没有一个人向我提过性行为的要求。
“你一点儿都不漂亮,真是万幸。你画完画以后,那个东西迫切得很。虽然你的文身技术很好,却没有一点那种想法。不过也是,如果每一个来文身的家伙都朝你冲过来,你就得每天带着抗生剂生活了。”
突起的颧骨,圆圆的肉块紧贴在脖子和后背上让人联想到罗锅,说话时皱眉头,脚趾头又粗又短……也许这就是男人所说的根本没有那种想法的原因吧。我听着男人的话,眼前清晰地浮现出“丑陋”这个字眼,并且体会到它的具体性。我几乎变得口吃起来。但是只要看过从我的针尖儿下面出来的文身者,谁都不可能联想到与丑陋有关的词。
为了给文身着色,我站到摆放染料的装饰台前。我选择威尼斯红色染料和印度油墨调成蜘蛛身体的暗红色,长着软乎乎绒毛的蜘蛛腿,用克罗姆绿和暗绿色的靛青染料就行了。男人强调的毛,用钛一类就可以。钛是制造喷气式飞机和火箭必须的金属,也可以用做染料。因为有一闪一闪的银白色,所以在给金属性的刀或剑文身的时候经常使用。像这种长着乱蓬蓬的毛的歌利亚蜘蛛,效果就更明显了。
我用酒精炉烧热八根针,每一根针都穿上丝线。距离针尖不到0.5厘米处,就得小心翼翼地缠线了。缠线时,要小心不让线搅在一起。只有这样,油墨才不致聚在一起或者一下子涌出来。在针孔部分不能忘了留一厘米左右可以用手抓住的距离。先把丝线染成威尼斯红。我最喜欢第一针插进皮肤的瞬间。屏住呼吸往皮肤里插第一针的时候,会有血珠溢出来。我们称之为初露。伴随着初露的生成,线上所带的油墨会随针一起渗入皮肤。粉红色油墨到达针尖儿,快速浸入细微的毛孔。那种心情就像萦绕脑际的话终于得以脱口而出。一针一针地缝下去,我不再口吃了。
用绷带将血蘸起,确定一下油墨的浓度。一旦确认第一针缝得成功,我的手就变得迅速起来。不能忘记速度,这是调匀色彩时最重要的一项技术。然后调整丝线上的油墨量,给蜘蛛画肌肉。一转眼,蜘蛛就已袒露出红色的肉来。接着该是包围肌肉的骨头了。蜘蛛和人不同,骨头是向外突出的。这被称为外骨骼,但我认为那是皮肤。用氧化锌和印度油墨完成外皮,再结合克罗姆绿,现在,蜘蛛已经具备了完整的外骨骼。
擦掉沾在皮肤上的油墨和血迹,文身开始展露出鲜明的外形。好像一只歌利亚大蜘蛛吃完一顿丰盛的美餐,正享受着密林里的散步。我也不知不觉变成一只隐藏在密林里的蜘蛛,用细长的八条腿游走在晨光中透明的蜘蛛网上。我感觉脚尖儿有细微的移动,一只绿色的蝴蝶不小心撞到我的网上,扑腾翅膀。我静静地等待着,直到它美丽的翅膀飘舞起来。然后就像爱抚男人的身体一样,用腿上纤细的毛温柔地将猎物包围。仿佛是给蝴蝶打针,我将触手锲入蝴蝶的全身。
“女孩子们见了这种场面会发疯的?”
男人拍着我的肩膀说。
每次文完身,我都像做爱结束一样感到极度疲劳,浑身的气力似乎都被蜘蛛的触手吸走了。我叼上一支烟。男人嘴里也叼着烟,审视暗红色的歌利亚大蜘蛛。现在男人得到手掌般大小的一块外皮,只是不知道他是否会比原来坚韧那么一点儿。
一个自称是文警官的男人滔滔不绝地让我到警察局去就弥勒庵住持被杀一案录口供。弥勒庵这个字眼在我心里翻滚着,像是拍打着翅膀。
“你在听吗?金炯子女士是你母亲吧?有人怀疑金炯子女士杀害了弥勒庵住持。既没有证据,也没有证人,为什么要弄得这么复杂。朴英淑小姐,你一定见过金炯子女士吧。喂?你在听电话吗?”
文警官一直要求我做出回答和反应。可是我的舌头已经凝固、僵硬了。
“你知道弥勒庵住持金凤焕先生吗?他的法号是什么来着,哦,玄波,玄波大师。”
对于金凤焕这个名字我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但是听到玄波这个名字的时候,我感觉脑海里有汹涌的波涛变成了白色的泡沫,粉碎了。我记得那个桃红色皮肤的僧人,他削了发的脑袋给人洗刷得干干净净的感觉,刚长出来的斑白的头发很美,好像银灰色的沙子在闪烁。他的陈旧圣服总是发出白色的光。这样的僧人怎么会和死亡联系在一起呢。
我拔掉了电话线。电话线又黑又长让人联想到不吉利的害虫借以爬出的通道。母亲缝制韩服上衣的手,就像刻在衣料上的高级刺绣。母亲和僧人一起喝茶时,玉色茶水沿着她那比瓷器上画的竹子更直而且柔软的手流出。这样的一双手也能杀死僧人吗?就像我勒紧老僧的脖子,我看见一双长满老茧的粗糙的手。被父母彻底否定的人,我立刻就对他冷淡下来。和往常一样,早餐时我打扫完卫生吃饭,然后列出要买的油墨名称,再看看冰箱里还有没有纯净水。
大型超市仿佛一座巨大的粮仓,被推着购物车买东西的人挤得水泄不通。我拿起一捆纯净水和几种烈酒放在篮子里,朝着肉类专柜走过去。我挑了一块没有冷冻的五花肉,一块多肉的猪排。牛肉我虽然不大喜欢,但还是挑了有筋的里脊和牛排用肋间肉各一包,放进篮子。
我吃牛肉不加调料。我喜欢吃切成手指般厚,烤到有轻微血丝程度的牛肉,或者和大蒜、洋葱煮在一起的猪肉。我也不用生菜之类的包着吃。最适合与烤牛肉一起搭配着吃的不是蔬菜,而是白色的米饭。轻轻透出米芽的清澈饭粒,渗入稍微变黑的肉类血水,这时候,肉的味道才可能达到极点。
离开肉类专柜,我无意中看见放在盘子上的红色肉块。圆形的肉块立刻让我联想到僧人削了发的脑袋。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僧人脑袋仿佛即将喷薄而出的太阳,超越那层威严,似乎还散发着那么一点儿动物的气息。有时我就想,如果在他的脑袋上刻上毛利人的血痕文身会怎么样呢。有时候,他那削了发的脑袋给我的动物性感觉与我不对路的性欲一起被稀释,我眼前会活生生地展现出一个女人漂亮的手抚摸着僧人的头的场面。
从冰箱里吹来一股冷嗖嗖的风,腿部似乎有电流通过。早已遗忘的感觉麻酥酥地刺激着我的全身。癫痫病把我的腹部、胸部速冻起来,处在麻木状态中,最后紧握着拳头倒下了。为了治病,我抓着母亲的手走过的弥勒庵的坡路,母亲无穷无尽的鞠躬和僧人的木鱼声,母亲念经的声音就像席卷全身的咒语。
我用力地甩甩头,走出超市。袋子里装满纯净水、肉,以及在生活用品专柜前想都没想就拿起来的厕所清洁刷,非常地重。离家越来越近了,脚步也随之加快。我想快点儿回到家里,把肉放在大锅里煮,体会满口的肉香。从中流出的肉汁好像早已经充满了我的嘴巴。
电梯在七楼停了一会儿,把一群人送到一楼。因为厕所清洁刷支楞着,塑料袋马上就要破裂了。我小心翼翼地踏上电梯,按了好几次关门按钮,电梯的双重门大摇大摆地合上了。两片门完全关上之前,有个人忽地把手伸进来。门又开了,从狭窄的门缝里,依次进来的是胳膊、肩膀、头。左腿全部进到电梯里面时,门反常地敞开又关上。男人背转身体,放松地长出一口气。他的身体剧烈地上下摇晃着。
电梯没有动,仍然停在一楼,男人和我都没按楼层号码。他用一只手拿着东西,按下八层的按钮。“8”字亮起绿灯的同时,男人的手指按到了我的手指。岌岌可危的塑料袋当场就裂开了,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电梯开始移动,我的身体也失去重心,倒在了血水四溢的肉袋上。一只手抱着那些东西,才勉强把身体支撑起来。男人把掉在地上的其它东西放到我的胸前。
伴随着金属声,电梯门开了。从电梯上下来,我向右边走,男人向左边走。把东西放在门前,我转头去寻找男人的方向。男人以几乎和我相同的速度走到走廊的尽头,站在门前掏钥匙。走廊这边的尽头是806号,那么男人的家就是801号。男人和我经常一起乘电梯在同一层楼下,经过差不多相同的距离,然后各自迈进自己的家门。如果以电梯为轴对折,男人和我就能相遇在同一个地方了。像蜘蛛的副角。
我突然又想起男人像米饭一样白白净净的脸。应该是一张很美的脸。我用脚把买来的东西推进房间,然后关上房门。滚在地上的肉袋里,渗出了血水。仿佛马上就可以毫不犹豫地撕开塑料包装,把肉一把抓起来。我真想像野生动物一样满口鲜血、慌慌张张地把食物都吃个精光,去体会一种饱满的感觉。
可是母亲真的杀死了玄波僧人吗?
下午两点,我开始沿汉江大路散步。这条路就像又厚又长的筋肉一样向城市中心延伸。从空中往下看,仿佛剥掉了外皮的人体,朝着身体的角角落落伸展的筋肉和血管全力以赴。
想到僧人的死,不禁连弥勒庵的小猫也记起来了。猫群在弥勒庵徘徊。在庭院里,甚至在法堂里到处走来走去的猫真是可怕。但这些猫又是美丽的。玲珑柔软的身体里,各种各样的美像发条一样盘旋着、隐藏着。柔弱、温暖,又有点干燥。有时候,僧人在僧室前把信徒们拿来的鱼头和肉块什么的扔给猫吃。每当这时,我就用充满嫉恨的目光看着那些眨着眼睛享受肉香的猫。
有一天,我在一堆用做燃料的木头中间看见一只刚刚出生的小猫。我把手贴到热乎乎的小猫身上。顿时,母猫不知从什么地方出来了,做出袭击我的姿势。我抱起小猫就跑。到达山脚下的村庄后,我藏在一个公共厕所里。拿在我手里的小猫,小巧、柔弱、美丽。我毫不犹豫地把小猫扔进便池。便池里,各种蛆虫拼命地往上爬,我久久注视着小猫直到它淹没在便池里。
我站在战争纪念馆前,匆忙买了入场券进去。和大多数纪念馆或博物馆一样,按年代划分的很多房间里用玻璃柜展示着发掘或保存下来的文物。仔细看的话,可以看出那些文物都是用塑料或蜜蜡精制而成。一件件取出陈列在玻璃柜里的武器,开始攻击僧人。
鸣镝脱离弓弦发出鸟叫声,穿透了心脏,七支刀的刀刃将心脏撕扯得支离破碎。为了阻挡马的前进洒下的铁针形刺钉扎破了僧人的脚,鲜血涌出。抓赤党用的45口径手枪、轻机枪甚至坦克,我都试过了,可是没有一件能让我满意。再强些,再残忍些,不留证据,母亲所能使用的方法。
我被走廊拐角处的记录文字纠缠住,吸引我视线的是江监赞这个名字所带的强硬和残暴气。但是那幅画给人的感觉却不是残暴,而是羞愧。那是一幅风景画,上面画着草,草被风吹拂着扭向一边。手持长矛奔跑的士兵,喷鼻猛冲的马也都毫不迟疑地朝着同一个方向,就像感受着风的节奏吹口哨的草叶。随风飘舞的马鬃看上去无比羞怯,直面死亡的士兵们跳舞一般锐气不减。这些我无法接受。我想象中的战争不应该是用水墨勾画出的风景画,而是由痛苦和绝望点缀而成的叙事画。战争中必不可少的鲜血和杀伤哪里都没有。
我感觉到一阵眩晕。心翻腾着,耳朵也嗡嗡直叫。我踉踉跄跄地寻找出口,但是标示游览方向的夜光箭头却限制着游客的进程。要出去,就必须走遍纪念馆的所有房间。我像被巨人抓住脖子的小矮人一样手忙脚乱地行走于每个房间,等待抓住最后的机会。战争体验室。
又买了一张新的入场券,我蜷缩着坐在体验室的铁门前。等待入场时间的孩子们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本小册子。过了很长时间,门才打开,卖票员出来了。卖票员认真地收票,引导人们往里走。我匆忙地跟在别人后面把票递给卖票员。卖票员把收到的票放在一只手里握着,伸出另一只手,然后又把票拿出来。我抬头看他,熨得整齐平整的制服,脖子从锋利的衣领之间露出来。卖票员是801号男人。票从我手里滑落到地上,男人弯腰捡起来。我避开男人的视线,飞快地走到里面。体验室里一片漆黑,没有一丝光线。
黑暗中炮声响起,火药味直冲我的鼻子。脚下是灯光闪烁,头顶传来子弹呼啸而过的声音。军人们的高喊和悲鸣,请求支援的电波声,上司指挥作战的喊声……在进行着激烈战争的黑暗中,突然感觉到一阵凉爽的风。近乎发病前兆的细微颤栗,仿佛在黑暗中伺机猎取野兽的动作,隐秘而紧张的喘息声,我的后脖颈上起了鸡皮疙瘩。感觉有温暖的气息在厚厚的耳垂儿边萦绕。喘息声越来越粗重,急促。炮击停止的同时,喘息声也停止了。有风吹来,衣袂轻舞。红灯亮起,孩子们推开呆呆站着的我,飞快地跑开了。我环顾这个红色的房间,来到外面。没看见801号男人。喘息声是他发出来的吗?浓浓的火药味在鼻尖儿抖动。最后一间,展示着如实物般大小的坦克和直升飞机。从这里走出,我离开了战争纪念馆。浑身一点儿力气也没有。我长长地躺在野外草地上展览着的坦克旁,隐隐约约中仿佛听见木鱼声和母亲念经的声音。回绕在鼻尖儿的火药味不知从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柔软的清香。在纪念馆里看到的长剑如曙光一般从眼前穿过,敏捷而纤细的刀刃,刀尖儿上刻着精巧的老虎图样,漂亮伶俐的刀。我曾经梦见过。我被刀的美丽所折服,像狗一样舔舐金属味道的刀刃。麻酥酥地刺激我舌头的,似乎是钢铁的腥味,又像香味或者火药的气味。
“虽然没有验尸,还是得出老死的结论。信徒们站出来反对验尸……僧人在死之前早就形同行尸走肉了。不知道金炯子女士为什么坚持说是自己杀了他,都是她害得大家白忙一场。”
文警官看也不看我一眼,满不在乎地说着。他的话就像清早空腹吸进的烟,深深地刺痛我的肺部。早晨,警察所很清闲。尽管这样文警官还是无视我的目光,在那里手忙脚乱地整理文件。
“那就是说,我母亲没有杀害那个僧人?”
“我说是当然就是了。昨天金炯子女士被放出拘留所了。应该回家了吧。”
文警官说有急事就匆忙消失了。我坐在警察所入口的台阶上,注视着人们来来往往的鞋尖,仿佛我变成了一只迷路的羔羊。就和那天一样,我望着母亲离去的路口,坐在韩服店门前一动不动。
我的癫痫病彻底痊愈后,母亲和我没有理由继续留在弥勒庵了。我拉上韩服店里蒙了灰尘的百叶窗,决定将弥勒庵里发生的一切从记忆中统统删除。包括那只被我弄死的小猫,以及和僧人一起喝茶的时光,还有浓浓的香气。我准备向母亲学习做韩服的方法,像母亲一样做出漂亮的韩服。从往线团缠线和给衣料染色开始,一直到我可以用灵巧的线缝出前襟,母亲一定会陪我到底的,我是这么想的。但是母亲和我想的不一样。她用四天时间做成一套炭色上衣和裤子,还有栀子色的袈裟。涂上糨糊捶平,就算完成了,母亲取下缠在一个格子包裹上的一圈圈的东西。她在我的包裹里装了一大笔钱。然后母亲拿着僧人的衣服离开了家。“我要去那个地方。”这是母亲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僧人不是母亲杀死的。认为是母亲杀死了僧人,其实就如拿着纪念馆里陈列的武器杀人一样,根本不可能。就像许多战争被美化了,也许是人们为了维护僧人的完美形象故意隐蔽了事情的真相。我挪动脚步走向弥勒庵。
树林环绕的弥勒庵象树林一样宁静。没有一点儿人迹,大雄殿和弥勒殿用巨大的锁头紧锁着。院子里,干枯的松叶堆了满地,感觉像是进了一座废宅。僧舍大门也上了门闩。我紧紧松弛下来的感情螺丝,爬上扔在大门旁边的木箱,往僧舍里看。弥勒庵陷在出奇的静寂中。那么多的猫都去了哪里呢?我把手伸进去,拨开门闩。
厨房整理得一丝不乱。下水道管口连一颗米粒都没留下。菜刀或者又长又尖的筷子,铁锅,炉灶里烧糊的木头,点一次火就可以让整座僧舍消失的氟里昂液化气……只要下定决心,什么都可以成为杀人的工具。可是哪里都看不到母亲杀害僧人的证据。
我走进母亲和我住过的房间。衣服好像是母亲穿过的,连同被子一起散发着潮湿的气息,埋没在角落里。房间里没有一件家具,显得很空旷。窗台上放着方便面箱子,箱子上静静地摆放着母亲读过的经书,用秸杆做的针线筐,还有用了一半的街头小摊叫卖的化妆品。针线筐翻倒了,撒在地上,白色的缠线板骨碌碌地滚开。装着纽扣、粉笔和卷尺的一个口袋,一个针囊,一包镀金的针,天蓝色的塑料梳子,黑色的头绳,这就是全部。
“把头发放进去,针就不会生锈。”母亲每次打开针囊放头发的时候都这么说。于是母亲油黑的长发就卷成圆圆的一团进入针囊。有时连我脱落的一截截又粗又硬的头发,也被母亲虔诚地放进去。我把母亲的针囊和针线包放进裤兜。现在母亲不再需要针了。我要把这些针带走,用它们画出美丽的文身。我像收取战利品似的把针塞进口袋,心脏剧烈地搏动。
金社长带来的是一个一辈子辗转于牌桌的快四十岁的男人。格外浓密的头发染成黑色,眼睛像小牛犊那么大。男人肩膀上画着绿色的锚,胸口画着巨大的四边形,腹部画着五个直角四边形。
“这是我乘外港线的时候集体画的,这四个角上是‘—’字,本来要刻‘马山代表’,可是文身的那个家伙只写了‘—’字就着急了。‘—’字刻得这么大,上面还怎么写‘马山代表’啊。从此以后,我的人生变得一团糟。马山代表都做不了,还想什么成功啊。”
男人抚摩着只剩下空洞底画的文身痕迹说。那五个四边形本想画成打牌时的五光。男人以为只要怀抱这个符籍,就没什么实现不了的,可这个希望现在只剩了几条线。
从弥勒庵回来后,有人来找过两三次要我给他文身,可我不能给他做。如果不是因为金社长,恐怕我还要连续好几天钉在家里,靠纯净水和肉活着。金社长就是这样不定期地带客人来让我给他们做文身。他带来的人大都是要纠正以前丑陋的文身,或者图案复杂需要我花上一整天才能完成。竟然还有人要求在生殖器上画上日本武士的长剑。即便如此无理的要求,我也无法拒绝。
金社长是教我熟练使用针法的人。母亲离开以后,我在韩服店门前徘徊时遇见了金社长。当我看见他刻在胳膊上像铁块一样微微发绿的痕迹,我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野蛮感觉。他身上有种铸铁工厂的溶接工才有的气味,铁锈味和汗味混合在一起。金社长胳膊上画的刀很漂亮。我跟他去了汉城。母亲用针在衣料上绣花,而我在人类柔软的肉体上绣花。从金社长的神情来看,他像是要帮我从过去摆脱出来。
刻在男人胸口上的马山代表的“—”,与其说那是一个字,其实更像个镜框。刻在肉体上的字,足以让人猜测到文身时所面临的处境,“努力”或者“储蓄”一类的字眼就是如此。想要努力活上一回的意志和决心让人能够忍受挖肉的痛苦。反过来说,文身还包含了未来生活中必须承受的考验,就是存在于肉体和肉体上的字句之间的某种东西。那是一种美丽的伤口,或者说是一种痛苦的装饰。
在男人小小的镜框里,我给他画了一只老虎。牙齿尖利的老虎瞪大了眼睛,好象立刻就要跳起来。换好木炭,我又在他全身深深地刻上一些花纹。关在四边形里的老虎不仅仅是马山代表,仿佛成了代表朝鲜时代的武官的胸背。在五个四边形里画上一、三、八、梧桐和雨这五光,从此以后,男人在每一场牌局都可以将让他满足的五光藏在身体里了。拥有这五张厉害的牌,人生将会变得多么游刃有余啊。
男人在镜子里照了照,露出牙齿明朗地笑了。文身之后,男人的肩膀显得更加结实有力。我抽着烟,茫然地看着地上混乱的针和染料。把烟叼在嘴里,我拾起染料筒和沾血的绷带。这时,门铃长长地响了两声。大概是金社长忘拿什么东西了吧,我打开门。
是801号男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前。难道我不正在等待他的到来吗?像是被什么牵引着,我慢慢打开门,侧过身子让他进来。他慢腾腾地穿过客厅走向沙发,然后双膝并紧坐下,一直到我关上门坐到他旁边,他的目光始终没有从我身上移开。
“我想知道,在我每天所走的路的另一侧都有些什么。如果我从电梯上下来不是往左而是往右走,早晨上班时过马路乘同一路汽车……”每说一句话,他都像是陷入深沉的思索。他的语言如同刚从沉思中蹦出的鱼,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像抓住了扑腾扑腾跳动的鱼尾巴似的,我张开嘴巴。
“我,看见你了,在战争纪念馆。”
“……在电梯遇见你的时候,从你身上闻到浓重的火药味。我每天都闻火药味,听炸弹声。有时为了听轰炸机的声音,还特意去有引擎的房间。坐在那里,闭着眼睛感受风声,就是像风一样从B29轰炸机上落下炸弹的声音。”
“为什么要听爆炸声呢?”
“我喜欢战争。因为战争是强大的。强大是由气力而产生的。世界上最美妙的东西,就是气力。”
“这里没什么战争。”
“我知道你是做什么的。我也知道偶尔来找你的那个男人要按两次门铃,你才会开门。星期天送报纸的人或者外卖员只按一次门铃,而你绝不开门。”
“你在窥视我吗?你还知道什么?关于我的?”
男人嘴角泛起隐隐约约不易觉察的笑容。
“从你家里出来的男人要比进去的时候表情坚强。我知道为什么这样。上个月从你家里出来的男人给我看他胳膊上刻的长剑。我还认识那个人。有着武器才具备的气力。”
“像你这样长得好看的人,不文身。”
“你说我好看?你看看我的长相吧。看看我死人一般苍白的皮肤。我的皮肤天生就白,不容易晒黑。我想拥有古铜色的皮肤,曾经为此暴晒了一整天。虽然变红了,但睡一夜觉后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我看起来总是很虚弱很谨慎。我讨厌这副样子。”
他瞪圆眼睛扫视着我。刚才的浅浅微笑现在已经杳无踪影。他略带浅褐色的眼睛像极了猫眼。充满疑惑的眼睛,少女要为之献出贞操的眼睛。就像很久以前的账目被公开了似的,他用小心而绝望的表情接着说。
“我参军的时候,老兵们因为我长得好看,经常狠狠地殴打我。我还真是坚强地挺过来了。可是有一天,我发现睡在我旁边的老兵竟然在剥我的裤子。我一动也动不了……”
“……”
“那时我明白了。我要想活下去,只有两种方法。阉割或者变得强壮……你认为我会选择什么?只能是变得强壮起来。你不是能做到这一点吗?用最有力的武器充满我的身体。刀也好,箭也好,导弹,飞机什么都行。”
“这个东西就像处女膜一样,一旦留下伤口就再也不能复合了。永远伴随着你的身体,直到你死去为止,这样你也要做吗?”
他伸手抓住我的手。他的手温暖柔软仿佛刚刚煮出来的肥肉脂。
我把厚厚的牛肉放上炉箅。凉肉一碰到炉箅子发出嚓嚓的响声,蜷缩起来。我翻着熟了一面的肉,内心又浮现出奶油夹心面包,让人敏感地长吁一口气的柔软而又香甜的面包。正在这时电话响了。
告诉我僧人死亡的文警官,叫出了我的名字。文警官像是做出什么重大决定似的,稍稍顿了一下。我拿起一块肉放进嘴里,等待文警官说话。正当我用磨牙撕咬着又老又硬的肉筋,他说出了我母亲去世的消息。母亲自杀了。尸体是在金正山峡谷下游发现的。文警官吞吞吐吐地要我去尸体保管室认尸。话筒里的声音仿佛地狱使者在宣读冥文。
放下电话,我又往嘴里塞了一块肉。我在肉片中间放上切得薄薄的大蒜。油滴落在火上,整个房间里弥漫着蛋白质烧糊的味道。我把吸收了肉汁的蒜放进嘴里,还没有完全熟透的大蒜刺激得舌尖发麻。一边嚼蒜,一边想象着岩石上母亲干瘪的身躯。浮现出来的却只有一个满身伤痕的女人裸体,我没有想起母亲的脸。
我找到从弥勒庵带回来的母亲的针囊和针线包。回来以后,就那么放在裤兜里,已经忘得一干二净。看见装在针囊里的母亲的头发大概就会想起来的。我解开裹着针囊的绳,把针囊倒过来,倒空里面所有的东西。短发和针从针囊倾泻而出。这头发看起来要比母亲的短得多,也粗糙得多。我用食指蘸着唾液把掉在地上的头发捡起来。是僧人的头发。
我想象母亲拿着刮脸刀为僧人剪掉头发的情景。母亲跪着,一手轻轻按住僧人的肩膀借以支撑身体,另一只手用来理发。刮脸刀一端,僧人的头发扑簌簌滑落,构成一幅静谧的风景画。我还在脑海里勾画出母亲一根不差虔诚地收起落发的纤细的手,就像隔着茶桌默默喝茶的母亲和僧人的脸。
杀害僧人的明明不是母亲,可她为什么要说是自己杀的呢?而且为什么她要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我铺开母亲最为珍惜的针线包。从一号排到二十号的针,发出金色的光芒插在那里。我的手指尖感到一阵轻微的震颤。我拿起一根针,所有的神经细胞仿佛在突然之间全都汇集到了针尖儿。我睁大眼睛盯着这些针。二十支针被削去了尖尖的针头。它们失了锐利,像铁丝一样又粗又短。是母亲故意削去了针尖。
“把针削得短短的,放在你每天喝的绿汁里。细而尖的针在内脏里翻滚,会留下致命的伤痕。针沿着血管进入心脏,能使脉搏停止跳动从而致人于死地,一点儿外伤都不留。”
母亲的话栩栩如生,回荡在周围。
他每天晚上出了电梯向右拐。即使不按两遍门铃,我也知道他正在向我走来。我能感觉到他用脚尖轻轻移动的声音,以及他在门口深深呼出的一口气。我给他的胸前画上一支小拇指般大的针。用钛画出来的针怎么看都像是一条缝,像小女孩的生殖器一样的细缝。这个缝隙可以吸进整个宇宙。
现在他把世界上最强有力的武器揣在怀里了。最细却最强大。柔软的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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