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高老庄》中的三个女性形象
2008-07-14 14:37阅读:
论《高老庄》中的三个女性形象
“贾平凹是一个在不断地改变自己艺术轨迹的过程中时时给人带来新的阅读快感和新的思考的作家。”(1)在其作品《高老庄》中,以高老庄作为历史文化和现实生活的场景,通过城市中的高子路携妻西夏返回故里高老庄经历的种种世故,纠葛和冲突,展示了社会转型时期纷繁复杂的社会生活和尖锐的文化冲突给社会底层人们带来巨大冲击,以及他们在迷惘中徘徊,在窘境中挣扎,在绝望中追寻,在阵痛中寻求再生。全书意象纷繁复杂,寓意深刻凝重。
在小说中贾凹平再次发挥了他塑造女性形象的特长,塑造了三个突出的女性形象,西夏、苏红和菊娃。这三个女性形象性格鲜明各异,光彩照人,作者在她们身上寄托遥深。本文试对这三个女性形象进行论析。
一
贾平凹深受传统文化的滋养,商州民情风俗的浸染,
对传统有着深厚的依恋之情。这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他的创作,因此其女性形象塑造,过多保留传统风韵,多具传统意蕴。菊娃就是这样的一位传统农村女性。
菊娃是子路的前妻,与子路虽然离婚但未离家,带着瘫痪儿子石头仍与子路娘住在一起,仍喊子路娘为娘,过着爱抚孩子孝顺婆婆的生活。当得知子路与新妻西夏要返回家乡,菊娃意识到再住下去是不妥的,依依不舍地失落地搬到店里住。她毕竟在这所院子里生活了那么多年,一旦离开心情何堪?
菊娃是传统的,她的根是深扎在高老庄的士地上。当子路进城后,“他恨不得一下子把她(菊娃)按城里人的标准改造得尽善尽美,”但这是徒劳的,子路与菊娃有了距离,这种改造的结果自然是以离婚为结束。菊娃身上传统的生活习惯阻碍了她接受时尚的生活方式,她依然热爱高老庄的一切。离婚,都应该自由了,但事情并非如人所愿,可怜可叹的是,菊娃情感上与子路仍藕断丝连,割舍不开,虽然有人真心追求,但她就是走不出子路的阴影。可以为了坚守一份真爱面放弃一切,几经辗转,仍为爱而痴迷彷徨,菊娃就是这样一位爱情坚守者。了路娘待她不同往日,变得客气,菊娃觉得心酸,“使她感受到了自己回来已经不属于这家人了,是熟悉的旁人,是客人,”以致“头晕”,“眼泪就刷刷地流下来”。与子路的几番对话,更说明了菊娃的心迹。“……怪谁呢,就怪你,我走不出你的阴影,这心还在你的身上,我知道我傻,事情已到什么地步了我还这样,但我没办法……几时心上全都没有你了,我再说嫁人的话。”
菊娃牵扯着子路,联系着西夏。菊娃对子路是这样割舍不开,子路未尝不是如此。对菊娃的负疚,对菊娃后半生生活着落的牵挂,对自己与对菊娃的旧情不断,深深的折磨着他,令这个大学教授也无所适从。但现实毕竟是现实,子路已有了美丽的新妻西夏。菊娃看到西夏与子路过着融洽幸福的生活,心里觉得失落,但她不是去敌视嫉妒,而是与西夏友好相处。在子路爹三周年祭礼上,菊娃与西夏戏剧性地相识,她是细心关照西夏,其中一个细节,菊娃拿自己的鞋给西夏垫着下跪。后来西夏脚扭伤了,菊娃亲自上山挖草药为她敷伤口。与西夏诉说子路的嗜好、习性,并热情邀请西夏去她店里玩。小说通过这些情节,塑造了菊娃善良、宽容的美德。
正是因为菊娃的善良、贤淑,令人可敬,她又成了蔡老黑、王文龙争来争去的焦点。这两个人都喜欢菊娃,都关照菊娃。蔡老黑对菊娃的追求,不仅是心愿,有宣言,更有行动,坚决、剧烈而不妥协,充满野性。地板厂厂长王文龙以现代的方式爱着菊娃,地板厂所需草绳全部归菊娃一个人收购。菊娃在这三个男人之间迷惘、仿徨。沉溺于子路旧情的不可自拔,面对蔡老黑、王文龙的无所适从,菊娃的处境真是为难了她。这一系列的感情纠葛,产生了蔡老黑与子路,子路与王文龙,尤其蔡老黑与王文龙之间的矛盾。蔡老黑为了爱情而不计一切后果,煽动对地板厂进行打砸抢。菊娃认识到蔡老黑对她的真情,“他(蔡老黑)真心爱着菊娃,爱得坦荡而有勇气,在四处捉拿他的时候,他竟能冒着危险去见菊娃……”菊娃情感的天平终于人倾向蔡老黑,但结果怎样呢?蔡老黑是有妻子的人!
菊娃处在传统乡村文化统治的高老庄,她身上具有传统女性的美德,勤劳善良,温柔多情,爱孩子,孝顺,全身心坚守真爱。但高老庄在变异,发生在乡村中的新经济、新社会因子,使菊娃接受了洗礼。经过一系列纠葛,回眸审视与子路的婚姻离异和情感的离而不异,与西夏相处对照,菊娃也渐渐萌发了新的眼光与情怀。她也习惯喝咖啡了。菊娃身上宽容大度等美德,深蕴着农业文明的古典美,其实也是对现代情感操作方式的某种接纳认同和适应。
二
苏红是《高老庄》中最震撼人心、最富于艺术力量的女性形象。她是贾平凹笔下女性形象中“新的一个”。在她身上,充满了个人的自我追寻的过程里的冲动与超越。
在高老庄那样一个小镇,偏僻落后,愚昧守旧,女性就是为男性世界而存,深受伦理纲常的束缚,成为男人的附庸。她们白天担负生产生活之苦,晚间承受男人床第之欢,最享受的时候,做个供男人饮洒,女人观洒的看客,或者像菊娃那样做一个几个男人争来争去的贤淑女人……但苏红不同,不同于高老庄任何女人。苏红的与众不同表现在她对待生活的态度不同,选择不同。
苏红选择了走出去,她敢于开风气之先。苏红进城做的是“小姐”,其实就是“三陪女”。对于高老庄来说,这显得多么不可思议。从后来江老板对苏红在省城私生活的渲染和西夏看到苏红各种姿势穿衣服没穿衣服的照片,我们可以想象,当时苏红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苏红就这样无视传统,她利用女性资本大胆投资,赚了钱又回了,“风光轰动了高老庄”。她回乡为父母隆重地过了三周年,盖楼房,果敢采取措施,经营自己的事业,开办地板厂。而且不断的介绍高老庄的姐妹们到省城,这些出去闯荡世界的姐妹们回来置业开店,成了高老庄一道亮丽的风景。并且在高老庄形成了一种小小的气候。
用子路的话说,苏红是狐狸精变的。苏红媚又攻于心计。小说让苏红一出场,就给人风情万种的感觉,与子路说话的神态,显派的言行,令人新奇。“高老庄的水土历来养女不养男”,在苏红身上是最好的证明。开办地板厂要同各方面人打交道,各方面的摊派,税费,领导的吃拿卡要,当地土民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小农思想的侵挠,敌对人物蔡老黑的敌对拒斥,苏红都应对自如。
苏红的性格在与蔡老黑的抗争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在县人大代表选举前,蔡老黑唆使江老板将苏红在省城的私生活大加渲染,“传得差不多高老庄人都知道了”,苏红窝在屋里寻死觅活地哭,在子路出面要求江老板对此消除影响不成之后,苏红不哭了,居然“穿了最时髦的衣服,脸上涂了脂粉,偏住镇街上走动。”而且“在那些理发店,小百货店,小旅店,小裁缝店召集了十多位女掌柜的,全都穿得十分鲜艳,嘻嘻哈哈排着队儿横走”。这种针对麦芒的抗争,对自信坚韧的苏红来说,不过是性格的小小发挥。这是苏红自我保护生存智慧的体现,更是独立人格的宣言。蔡老黑不是唆使江老板污辱苏红嘛,苏红却悄悄搬动县委黄秘书和镇长设鸿门宴整治蔡老黑,收拾江老板。蔡老黑聚众造神,重修白塔;王文龙、苏红捐资兴建小学,邀请县领导参加剪彩典礼,学生列队挥着彩旗欢迎领导和苏红入场。用子路的话说,“这叫文野之分,蔡老黑努力了多大的劲儿修塔哩,只想来个泰山压倒地板厂的,没想到王文龙苏红四两拨千斤,使蔡老黑种了个瓜得了个豆”。蔡老黑请皮影戏班,苏红请县剧团,唱对台戏的结果,自然又是剧团压垮了皮影戏。苏红信奉经济话政治话语的强势,始终有镇政府的支持,难免蔡老黑接连败阵。
苏红性格魅力的刻划更表现在她只身面对蔡老黑煽动的打砸抢事件过程中。以背梁的死为借口,蔡老黑煽动高老庄人疯狂围攻地板厂,大行打砸抢。厂长王文龙跑了,职工跑了。苏红只身一人勇敢地站出来制止乱混的场面,“一身红衣走了出来”,“她穿了一件红色套裙是那样鲜亮和得体,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画了眉,涂了唇膏,那双高跟皮鞋噔噔作响”。苏红的行为令西夏佩服,令蔡老黑失态。没有苏红的出现,地板厂能保全吗?苏红虽为女人,但她敢于同男子比权斗力,斗智斗勇!疯狂的人群扯光了她的裙裤,但她很快从打击中站起来。这起事件,她不满足于现状的强烈抗争精神,她表现出来的从容镇定,临危不惧,临辱不退,足以让高老庄每一个男人汗颜!
苏红不再是贾平凹笔下闭锁在荒地村野之中,容颜姣好,心地善良,柔情似水而很有心计,媚与俗奇妙结合的,成为支撑男人精神和生命光源的女性。而是在文化时尚面前,她瞻前,而绝不顾后,勇敢追求个性独立和人生价值。她的地板厂给高老庄人开了眼界,带来好处,也给高老庄人带来恐慌。苏红的选择就突破个人生存和发展困境而言是了不起的,但她全盘时尚化是不好的,她的私生活可以说是放荡的不检点的,在省城的私生活,与鹿茂的暧昧关系,还有与西夏说的那些大胆的话,都充分说明这一点。当菊娃坐在苏红身边时,分明感到一股臭味从苏红身上散发出来。这是作者对苏红的委婉批评。苏红虽然接受时尚,但她并没有成为现代女性,仍是传统类女性形象的延伸与拓展,在她身上体现了传统型女性的新生成特性。
三
与菊娃、苏红相比,女主人公西夏是人“完美”的形象,作者在她身上着力最多,寄托最深。
西夏是一个完全成长在现代大都市的新型知识女性,有着模特的身材,年轻又漂亮,“一到镇街上,镇街都亮堂了”;有着自由独立见解和主张。开篇她以新妻、媳妇、继母的角色进入高老庄的视野,奇特的是,对这种复杂的关系,西夏应对得游刃有余。她识大体,孝婆婆,百般呵护石头,充分理解子路,并和菊娃友好相处。西夏是如此可爱,子路原先的担心纯属多余。如果作者仅仅如此对西夏作出描写,那么西夏充其量不过有某种人伦的亮色,成为老故事中的一个新面孔。但西夏远远超越了这一角色和身份。
子路回乡,这位对高老庄感触深切的游子处处表现得近乎木然,不关痛痒。而西夏迥然不同,对高老庄人们看来熟视无睹,毫无兴趣的边边角角,都有那么好奇、感兴趣。她并不是子路所想的那么“天真”,“永远不懂生活的沉重和苦涩”,她深深地融入高老庄人的生活中。
西夏以普通一员的身份,学习当地人的方言,参加当地人的活动,尽可能地将自己介入当地人的日常生活中。小说中多次提到迷胡叔和琴声和唱词:“黑山哟那个白云湫,河水哟那个往西流,人无三代的富哟,清官的约不到头”。人们对迷胡叔是戏弄调笑斥骂,而西夏听得发呆,是叹赏,是深深的感动。西夏听高老庄娘儿们的唠叨,听南驴伯长吁短叹地诉说生活的无奈和艰辛,为他们的境遇掬一把同情之泪。小说中用了不少篇幅写西夏帮助蔡老黑拯救濒于倒闲的葡萄园。法国人来考察,西夏不顾子路的阻止,打扮得漂漂亮亮给蔡老黑当秘书,给蔡老黑壮脸。当谈判不成,又是西夏为蔡老黑出点子,有创意的提出出租葡萄园,并马上写信给省城的朋友联系,西夏这样设身处地为蔡老黑着想,什么人都不怕的蔡老黑唯独对西夏敬重有加。西夏参加重修白塔的行动,不去参加有领导到场的学校的典礼,而是与高老庄的子民一道参加白塔峻工典礼;太阳坡发生毁林事件中,西夏也跑去扛回一根木头。这都说明了西夏平民化的一面。西夏与苏红交朋友,协调蔡苏矛盾,当蔡苏矛盾升级,西夏是不顾危险冲到前面,阻止打砸抢,阻止人们污辱苏红。小说中用了大量的琐碎生活片断来写西夏,这很容易让人疲劳,也很容易让人淹没,然而没有这样的深入,没有这样的实际的体验也很难与他们有同呆的眼光来看待这个世界。西夏对高考庄的关怀是一种身体力行的实际行动,更是一种境界,一种进入融通的境界。这比子路收集方言的活动深刻得多。
西夏性格特征的另一方面是对高老庄文物的深浓厚兴趣。她喜欢收集那些高老庄人用来砌猪栏、垫茅厕的画像砖,抄录残碑遗文,冒着生命危险去考察白云湫石头上的岩画。这与西夏的职业有关,西夏在博物馆是从事壁画临摹工作,文物考证是她的专业爱好。在别人眼里残碑破砖一钱不值,西夏却视若宝物。这时的西夏是一个人类的文化学者。她把收集起来的砖石与石头那些在别人眼里胡涂乱画看不懂的画联系起来思考。石头的“甲虫武士图”上,“武士的两条胳膊上的装饰纹极类似青铜器上的纹饰”。画稿上那些生殖器迤地的三条腿的人物何其相似。这是高老庄的先祖留下来的绘画艺术与人类的童年思维的契合。从西夏第一次看到的“永垂不朽”碑,到三圣碑指路啤、禁山碑、悔过碑、节女碑、教子碑、觉然碑等等,高老庄“山高皇帝远,朝朝代代就是以立碑来教化”。西夏这样将高老庄的民间历史和风俗文化挖掘出来,和正在进行的高老庄的现实生活作动态的穿插和深层的对照。高老庄的古老传说和历史,和现实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它使高老庄人的情感一代代变得纤细、敏感,甚或低矮、赢弱。
西夏正是在历史与现实的体验对话中,看到了高老庄的窘境与阵痛,育目与愚昧,挣扎与追寻。西夏毅然作出自己的选择,决然留下来,她要进一步的关注高老庄。
西夏代表了一种理想,她不仅是子路心目中理想的新女性,是“大宛马”似的女人。更寄寓了作者的文化理想。她是审视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的困惑尴尬中孕育的一个作者能够理解得到的文化自觉的理想主义者,“一个秉持和平、宽容、理解信念,并愿为此付出行动的理想主义者”。(2)
“文学是人学。”(高尔基语)综观全书,作者赋予西夏“完美”的现代女性形象,总体上是成功的。但“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正是这种完满使西夏成为“普遍符号”而失去个性丰满挺立的土壤。西夏第一次回乡竟谙熟农家之道令人费解。西夏形象又给人思想过深之虞。这正如贾平凹自言“不足是我的灵魂能量还不大,感知世界的气度还不够,形而上与形而下的接合部的工作还没作好。”(3
)这可视为作者对这个形象的自评。
综合以上分析,《高老庄》中这三个女性,菊娃是一个传统型的农村女性,苏红是一个开放的追求个人价值,传统与时尚文化相结合的游离于城市与乡村边缘地带的女性,西夏则是一个完满的现代女性。从菊娃苏红到西夏的渐次展开,是从传统开放向现代的演变。对这三个女性形象的进一步比较当是有意义的。
注释:(1)吴宏聪《中国现代文学史》,武汉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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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聂进、何永先《窘境与再生》,《当代文坛》2000年批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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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高老庄*后记》太白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