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池宽 著
王井展 译
一
这是隆房大纳言担任检非违使厅（兼具警视厅与法院职能）长官时发生的故事。白川的一户人家进了强盗。家臣中有一位勇猛健壮的青年，整顿好装束跳出来，因天色黑暗分不清敌我。手忙脚乱之中，仔细一看，同伴们尽皆败走，只有自己一人留在强盗之中。不仅如此，强盗们还把自己认作同伙，与自己搭话。事已至此，即使与之战斗，在包围后也会在转眼之间被打败。于是下定决心，扮作同伙跟强盗走，到分赃之处，看清他们的脸，查明他们的住所。为此他背起一柜不重的赃物，跟随强盗而去。到了朱雀门附近便分配赃物，这男子也得到一麻袋东西。强盗首领是个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的美男子，年龄二十四五。围着腰带，左右手戴着护具，持一把长刀。穿着直衣和服裤裙，下摆扎有红绳。这人发布各种指示，其他人像随从一样，老实地听着。分配结束后，众人都开始四处散去。男子想跟踪首领，便偷偷尾随在其身后十五六间远，以免被发现。随后，过了朱雀向南，一直到四条路。过了四条路又往东走去，这期间对方的身影一直都能清清楚楚看到。直至四条大宫大理（即检非违使厅长官）家的西门，首领的影子突然消失了。就是说，一路跟踪强盗，最终强盗消失在了警视总监的官家宿舍的后门处。
二
男子继续在四周奔走寻找，哪
里都没有对方的踪影。男子心想，强盗的主谋，藏身于检非违使的官邸之中，真是古怪至极。但深夜之中，毫无办法。所以只好打道回府，次日早起出门，立马前往四条大宫，尝试调查官邸西门一带的情况。一查便发现，围墙上粘有微弱的血迹。昨夜的男子必定进了官邸，一回府便向主人做了详细的报告。随后，主人因为与检非违使厅长官过从甚密，立马前去告诉长官这件事。长官大惊，将家中整个搜查了一遍。随后才知道，这血迹洒落到了北面单独建造的车库。说起这北面的独立建筑，那是官邸所雇的女佣们的宿舍。长官一听便认定了是某个女佣藏匿了强盗，所以把她们一个个地叫出来。接着，这当中有位被称作大纳言女士的首席女佣，说有点感冒，没出来。长官说了句即便让人背也要背出来，那女佣便无可奈何地走出了屋子。人叫出来后，便搜查女佣们的房间，找到一件带血的小袖衬衣。因为很可疑，揭起地板一看，原来藏着各种各样的东西。与告密男子说的一样，扎着红绳的和服裤裙和长刀都被翻了出来。此外，还有一副陈旧的假面具。戴上这幅假面具女扮男装，真像个指挥者。关于同伙是谁，再怎么责问都不招供。长官或许有意为自家女佣的强盗行径谢罪。白天，将女佣押送进了牢房。真是值得一看。那个时候的女子通常会披着斗篷作为脸罩，并脱掉斗篷在众人眼前露面。那是个二十七八，体型苗条，一头秀发的美丽女子。
三
这也是那位女强盗的故事。年代不晓。有一位失了业的武士（供职于贵族阶层的男子，与后世的武士不同）。约三十岁，高个，有少许红色胡须，是个漂亮的男子。一日傍晚，正行走在京城的街市中，从一户人家的半悬小窗传来鼠叫声（浅草六区和玉井地区的女子曾学鼠叫以呼唤客人，这是自古以来的习俗），一只手伸出来呼唤男子。男子走进说：“有什么事吗？”，对方说：“我想跟你说说话。大门好像关上了，推一下就能打开。请开门进来。”男子觉得很意外，一进门女子就来迎接：“请关上门，然后进屋里来。”故而进了屋。一进屋就被拉入了竹帘中。在过去，一间屋子里垂挂帘子，帘内就是女子的起居室、闺房。两人相对而视，那是个年约二十、温柔可爱的美丽女子。被如此美丽的女子诱惑之后，男子觉得作为男人不应该拱手礼让，便与女子一起睡了。房子宽敞有余，却没有一个家人。起初觉得奇怪，这是怎样一户人家呢。但随着与女子的关系越加亲密，不再在意那事，睡得连日暮将近都忘记了。夜里，有人叩门。因为没人出去接待，男子便爬起来去开门。于是看到两个武士模样的男子和一位女官模样的女子，带着一位女仆。进到屋中，他们便分头去放下半悬小窗，进厨房生火，开始做起吃饭的准备来，不一会儿就在银制餐具中盛满美味的食物，招待女主人和这位男子来享用。原本，男子进来时，门确确实实是被插上门栓关着的。女主人与外界理应没有过联系，但不仅是女主人，连男子的食物都让人准备妥当送了过来。尽是些让人没法理解的事，但因为腹中已空空如也，就没有在意，吃了个饱饱的。女子也同样没有介意跟前的男子，痛快地吃了一顿。吃完了饭，女仆模样的女子收拾干净，几个人结伴而去。然后，女主人让那男子插上门栓，二人又一同躺下。
四
与这不可思议的女子过了一夜，到了早晨又有人来叩门。女子让男子去开门。于是，进来三四个男女，与昨夜那些人全然不一样。然后，他们进到屋中，拉上半悬小窗进行打扫，伺候女主人与男子吃粥和糯米饭。就像这样生活了两三天。男子如在梦中，享受着与女子的情欲生活。随后，女子问有没有事情需要外出，男子刚回答说有点事情，没多久就过来两三个着水干服装的下人伴随着一匹骏马。
女子将男子带到藏衣室模样的房间。外出用的衣裳都已备齐。穿起来每一件都称心满意。男子随意整理了装束，骑上马，带着下人出门了。那匹马是好马，下人们也兢兢业业侍奉自己。回来后，对于马和下人，女主人什么都没说，不知不觉地又生活了大约二十天。随后，女子说，那天，我们因为不可思议的因缘生活在了一起，你也因为喜欢这样，所以才待这么长时间的吧？如果是那样的话，我说的话，不论生死你都会听的吧？男子回答说，我从心底被这生活被与我结伴的女人深深地吸引住了，所以不用说，要生要死都随这颗心而定。于是，女子非常高兴，对男子说了声“来吧”，便将他带去里屋一间房间。然后，朝男子的头发套上绳子，将男子背向绑在用来鞭打罪人的绑人刑具上。两脚也被牢牢捆住了。然后，女子像男人一样戴上黑漆帽，穿上水干和服裤裙，拿着鞭子抽打了男子裸露的脊背约八十次。完了以后问他，感觉怎么样？男子回答说，小事而已。女子心满意足，想法设法慰劳了他。还让他吃了很多美味的食物。过了三天，鞭痕一愈合，又把男子带到同一房间，将其绑在绑人的刑具上，这一回，比前一次更加使劲地鞭打了八十下。这鞭打方式极为凶狠，打得男子皮开肉绽，血迹横飞。
五
女子继续着这毫无情义可言的鞭打，问男子：“忍受得了吗？”男子面不改色，回答说：“当然可以。”女子这一回比先前更加感激男子，用各种各样的办法服侍他。过了四五天，又像以前一样鞭打他，再下一次，鞭打的不是脊背，而是腹部。
男子连这也忍受下来后，女子又好好地将他慰劳一番。大约十天之后，鞭痕完全愈合，一天夜里，女子将水干和服裤裙、精美的弓、箭囊、护腿、草鞋等物品交给男子，给他整理完装束后说：“从现在起，请到蓼中宫门去偷偷地拉弓驱邪。之后定会有人拉弓驱邪来回应你。那样的话，你就吹口哨。吹了之后定会又有人吹口哨回应你。然后定会有人过来问你是谁，你只要回答“来了”。然后一起去对方那些人去的地方。请好好预防有人在你要去做这些事的时候妨碍你。事情结束后，就返回船冈山那边，会有命令出现在那里。但是，即使有东西要分摊，你也不要领取。”
女子面面俱到地提醒了男子，让他出了门。
男子来到蓼中宫门一看，和自己一个样子的人约有二十人。与此相比显得特殊的是位首领模样的男子，他一人独自站着，虽是白皮肤小个子，在他面前大家却都恭恭敬敬。此外还有二三十个帮手模样的下人。首领在那发布各种命令，众人都到齐后去京城街市袭击了某大户人家。在那之前，对于近邻中某些可能派出有力援兵的人家，首领将人分为两三人一组去实施警戒。那男子也被添加到这警戒的人数中。剩下的人都闯入目标人家。男子听到了从正被警戒着的那户人家传来的声响，在四五个人持着武器跑出来之际，男子奋勇出战，将他们全部射杀。
六
偷完了那户人家的东西，一伙人回到船冈山，在那分配各自的物品。男子按照女子所说，谢绝道：“我是为了见习才跟过来的，所以东西就不需要了。”然后首领模样的男子像是说了句“原来如此”一样，点了点头。
众人解散之后，男子回到家一看，水烧开了，食物也准备好了，女子很好地款待了他。在过着这样的生活期间，男子渐渐地爱上女子，变得难以与之分别，连自己在做坏事这一点都不再介意了。而且还变本加厉地参与强盗之事。既加入了持刀入室抢劫一组，也加入了在外持弓放哨一组。不管加入哪一组，都能尽好职责。于是，女子某一天给他一把钥匙，说，到乌丸以东六角以北的地方去，那里有五个藏库，用着钥匙打开从南数第二个藏库，里面放着各种各样的东西，将其中你喜欢的搬出来，那附近有租车店可以委托。男子找到所说的藏库，打开一看，满满的都是自己想要的东西。男子把它们运了回来，用于平素的生活中。
这样子过了一年多的时间。某一天女子有些反常，一脸不安的神色，流起泪来。问她是怎么了，女子说：“我或许会迫不得已与你分别。”男子问为何现在说这种话，女子回答说：“哎，这世界就是这么回事。”男子只当做是她嘴上说说而已，没怎么放在心上，然后又过了几天，男子像以前一样带着随从骑马外出去了。在外出的目的地住了一晚后，第二天准备回来时，发现不知何时马和随从都不见了。又吃惊又奇怪地回来一看，屋子已烧成了灰烬，三个女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到六角以北的藏库那儿一看，那儿的房屋也被拆毁得一干二净。男子这才第一次联想起了女子说的话。从那以后，男子最终学成了一名强盗，在过着强盗的生活时被逮捕，于是招供了这个故事。这男子补充说，那个首领模样的小个子男人到头来却是与自己相伴生活的那个女子。同居的那时候，彼此一句都没提及那件事，后来合计着一想，多半是这么一回事。
初次发表于
《新大阪新闻》 1947（昭和22）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