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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述《昆虫记》之三:蝉和蚂蚁的寓言故事

2017-08-29 17:03阅读:19,448
1.故事就是故事

名声大多是靠传说传开来的,人的名声是这样,昆虫的名声也是这样。但应该知道,故事终究只是故事,往往和事实相差很远。
比如说蝉,会有谁不知道它的名声呢?法国的小孩子,很早就会背诵一首朗朗上口的小诗。小诗是一个寓言,道理很简单,讽刺蝉只知道唱歌,却不为未来做准备,注定受到惩罚。严冬到来,蝉跑到邻居蚂蚁家乞讨,结果只讨到一个冷酷无情的回答——

你过去不是唱歌的嘛?我很高兴
现在,你去跳舞吧。

就是这两句流传很广的小诗,让蝉的名声传遍四海,因为它留在了孩子们心里,再也不会出来了。蝉这么出名,首先应该归功于儿童。什么东西一旦成为儿童的记忆,往往就坚不可摧了。从此,蝉在蚂蚁面前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深入人心,似乎再也没有什么能改变蝉在人们心目中那种形象了。虽然,那首小诗就像“小红帽”一样,只是一个讲给孩子们的故事,但结果是,孩子们记住了那首小诗,也记住了故事里的奇谈怪论。冬天不会有蝉,可故事里说蝉在寒冷的冬天挨饿;蝉会乞求蚂蚁施舍给它几颗麦粒,事实上,麦粒根本不适合蝉娇弱的吸管;尽管蝉从不吃苍蝇和蚂蚁,可有故事说,蝉会乞讨这些做食物。
犯这个荒唐错误的是大名鼎鼎的拉·封丹,虽然它的大多数寓言可以说是观察入微,令人着迷,但在蝉这件事上,他实在是考虑不周,错得离谱。他寓言里的其它主角,如狐狸、狼、猫、山羊、乌鸦、老鼠、黄鼠狼,还有很多别的动物,他都非常了解,写起来也准确细腻,非常有趣。那些都是他熟悉的动物,是他的邻居,他熟悉它们的集体生活,也熟悉它们的私生活。但蝉,是拉·封丹寓言世界里的外乡人,因为他从来没听过蝉的歌唱,也没见过它的身影。我甚至想说,拉·封丹要写的那个可怜的歌手不是蝉,应该是蝈蝈儿。
格兰维尔给拉·封丹寓言绘制的插图,线条狡黠刁钻,和那些故事真是相得益彰。但在蝉和蚂蚁的故事上,他
犯了同样的错误。图画里,蚂蚁穿得像个勤劳的主妇,站在门槛里,身旁有大袋大袋的麦子。而门槛外乞讨的蝉伸着脚,哦!对不起,按故事和插图的作者理解,应该是伸着手,乞讨的手。而蚂蚁不屑地扭过头去。头戴十八世纪宽边女帽,腋下夹着吉他,裙摆被呼啸的北风吹得贴在腿肚子上,这就是他们想象出的蝉的样子,但据我看,这完全是蝈蝈儿的形象。和拉·封丹一样,格兰维尔也没见过蝉长什么样子,但正好出色地再现了那个流传很广的普遍错误。
但说句公道话,拉·封丹这个浅薄荒唐的故事也并非他自己独创,而是别有出处。蝉在蚂蚁家遭受白眼冷遇的故事,和这个故事的半个主题——利己主义一样,也真是历史悠久。早在古代的雅典,背着草筐子去上学的孩子们,草筐里装满无花果和橄榄,嘴里嘟囔着背诵课文:“冬天,蚂蚁们把受潮的粮食搬到太阳下晒干。一只饥饿的蝉来乞讨,它请求给几粒粮食。吝啬的收藏家回答:‘夏天你唱歌,冬天你就跳舞吧’”。情节枯燥了些,可正是拉·封丹寓言的来处——伊索寓言。
伊索是希腊人,希腊也是蝉的故乡,他应该非常熟悉这种昆虫才对。即使我们村里没什么见识的农民,也知道冬天绝不会有蝉。寒冬将至,需要给橄榄树培土。翻弄土地的人,会认识挖出来的蝉的若虫。也会知道,到了夏天,这些若虫从它们自己挖的圆井洞里钻出来,爬到树上,背部裂开,把比羊皮纸还干硬的外壳蜕去,草绿色的蝉钻出来,样子美丽而脆弱,但不久就会变成有黑色的身体和透明的翅膀的蝉。树上的蝉是一夏天的歌唱。
伊索比拉·封丹还不可原谅,因为它身边就有蝉,但却只讲书本看来的蝉,而不去认真了解了解就在他身边吵闹着的、活生生的蝉。不关心周围生动的世界,却只是以讹传讹,这样的人顶多不过是毫无生机的陈年旧事的应声虫。

2.事实就是事实

我将用我观察到的事实为蝉——这个被寓言诋毁的歌唱家——平反。
当然,我也承认,蝉是个令人讨厌的邻居。我家房前有两棵高大蓊郁的法国梧桐,每年夏天,数不胜数的蝉来树上安家。据说,雅典人用笼子养蝉,好随时欣赏它们的歌唱。确实,饭后打盹时,听一只蝉唱唱歌,也许会是件惬意的事。可我房前的树上,是千百只蝉啊!它们从早到晚唱个不停,敲打着我的耳膜,如同酷刑。震耳欲聋的奏鸣曲中,我根本无法安静地思考写作。当然,蝉也振振有词地说,“你法布尔来荒石园之前,两棵大树就是我们的家,是我们先占领这里的,鸣叫是我们的权利。”这样说来,我倒成了多事又无理的入侵者。好吧好吧,你们说得有理。不过,为了我能替你们写出真实的故事,还是调低一点责备我的音量吧!
事实会驳斥寓言家不负责任地肆意杜撰,因为蝉和蚂蚁的关系跟寓言故事所讲的正好相反:任何时候,蝉都不会跑到蚂蚁门口去乞讨。恰恰相反,是蚂蚁,饥肠辘辘地来求歌唱家。而且,还厚颜无耻地把蝉抢劫一空。这个事实,至今也没有多少人知道。
七月的下午,暑热几乎令人窒息。一般的昆虫都干渴乏力,徒劳地在干枯的花朵上游荡,找水解渴。但水荒和蝉没有关系,它一笑置之,把小钻头一样的喙钻进汁液饱满的树皮,再把吸管插进钻孔。蝉就是这样,在酷暑的日子,一边尽情歌唱,一边畅饮着树皮下面源源不断的甘泉。
我观察着,也知道,会有意想不到的灾难发生。一大群口干舌燥的家伙在东游西荡东张西望,它们发现了蝉开凿的水井,是井边渗出的水暴露了蝉的秘密。那群饥渴难耐的家伙蜂拥而上,开始的时候还小心翼翼,只是舔着井边渗出来的泉水。我辨认出,来抢水的家伙有胡蜂、苍蝇、球螋、泥蜂、蛛蜂、花金龟,但最多的是蚂蚁。
为了靠近泉水,蚂蚁钻到蝉的肚子下面。蝉宽厚地抬起脚,让不速之客自由通过。那些大一点的昆虫,不耐烦地跺着脚,赶紧猛喝一大口,然后走开,到旁边的树枝上溜达一圈,然后又返回来。这次,它们不像刚才那样收敛,而是越发贪婪起来,变成一群乱哄哄地侵略者,要把挖井人赶走。
强盗团伙中,最不知羞耻的就是蚂蚁。我看见它们撕咬着蝉的脚,拉扯着蝉的翅膀,甚至爬到蝉的背上,咬着蝉的触角。一只大胆的蚂蚁,竟然抓住了蝉的吸管,拼命想把它拔出来。巨人给小矮人们烦扰得受不了,最终放弃,朝这群强盗们撒了一泡尿,飞走了。对蚂蚁来讲,这种轻蔑算不来什么,重要的是,它们成了蝉开凿的井的主人。当然,井很快就会干枯。没关系,蚂蚁们会奔向另一根树枝上的另一只蝉。
蚂蚁和蝉的故事还没有结束。五六个星期之后,热情的歌唱家生命衰竭下去,蝉从树上跌落下来,尸体被太阳烤干,给来往行人践踏。蚂蚁又来了,死去的蝉成了它们的美餐。它们撕扯着,把蝉的尸体大卸八块,分割成碎屑,运回洞里,充实它们的粮仓。有时,从树上跌落的蝉还没有完全死去,在尘埃中挣扎着,透明的蝉翼还在微微颤抖,就有一队蚂蚁赶来,把它活活肢解。这才是蚂蚁和蝉的真正关系。

3.科学与诗

古希腊的抒情诗人阿纳克里翁曾为蝉写过一首颂歌,夸张地歌颂蝉,说它和奥林匹斯山的诸神一样。诗人歌颂蝉,但其实理由也不太合适。他说蝉有三个特性最值得称赞:生于泥土、不惧疼痛、有肉无血。不必指责诗人的错误,这不过是那个时代普遍的说法而已。而且,在人们学会睁眼仔细观察世界之前,这个错误已经流传了很久。
即是在今天,和阿纳克里翁一样熟悉蝉的诗人,在写作关于蝉的作品时,大多也并不关心真实的蝉。不过,我有位朋友在这种批评之外,因为他不仅是诗人,而且首先是个热情的观察家。他也写过一首关于蝉和蚂蚁的长诗,其中有着十分严谨的科学态度。他在诗中讲述的故事,和我每年夏天在荒石园的丁香树上看到情况是一样的。原诗用普罗旺斯语写成,我愿意把它翻译出来,附在我这篇文章的后面,呈现给我的读者。当然,诗意的形象和道德的评判,无论是功是过,都是他的,荒石园的博物学土地上开不出这么娇美的花朵。

蝉和蚂蚁

1
上帝,真热啊!只有蝉才会热爱这样的时光,
它们快乐得发狂,大声歌唱——
火一样的阳光
黄金般的麦芒。
只是,收割的人,在土地上,
弯腰弓背,口干舌燥,有歌也无法歌唱!

是你的好时光,你就放声歌唱!
娇小可爱的蝉呀,
把你的铙钹敲响,
扭扭你的肚子,让两片镜子闪亮! [1]
农民手里挥动的镰刀啊,
在金黄的麦地里闪光!

小水罐在人的腰里晃荡,
野草塞住罐口,清水在罐里发出好听的声响。
可农民在烈日下喘着粗气,
似乎骨髓都热得滚烫!

可是蝉啊,你能找到有泉水的地方,
你尖细的小嘴探进树皮,
树枝上就有了一口小小的水井,
水井里甘甜的清泉汩汩流淌,
看你吮吸得多么欢畅。

唉!太平美好的时光总是不会太长,
你的左邻右舍尽是盗贼,
还有散兵游勇到处游荡。
它们都看见你甘冽的水井,
它们口渴难耐,蜂拥到你的树上,
要抢夺你的玉液琼浆。
小心啊!可爱的蝉,
它们开始时还有点谦卑的模样,
但很快就会像无赖一样发狂。

最初,它们还只用井里溢出的水沾沾嘴唇,
但贪心不足蛇吞象
它们抬起头来,开始和你争抢。
它们搔弄你透明的翅膀,
爬到你的宽大的背上,
抓你的嘴,咬着你的触角摇晃。

你火冒三丈,
你向它们撒一泡尿,
便飞去别的地方。
剩下那帮无赖流氓,
喝着清泉,趾高气扬。

这帮抢夺泉水的强盗中,
有苍蝇、黄边胡蜂和蜣螂,
但要数蚂蚁最是坏心肠。
因为,它们不但抢你的水,
还把你的身体弄伤。
它们踩你的脚,挠你的脸,
咬你的鼻子,拉扯你的翅膀。

2
现在,我要把一个不足为信的故事讲一讲。
以前,有老人对我们说,
冬天,你无精打采,肚子饿得咕咕响,
耷拉着脑袋,偷偷前往
蚂蚁的地下大粮仓。

蚂蚁把露水打湿的粮食搬到门外
晒太阳。
你眼里流着泪,一幅可怜模样:
“我又冷有饿,快要死啦,能否借我一点你的余粮,
甜瓜成熟的时候,我连本带利,一定还上”。

“滚开吧,你夏天不停地唱,
冬天饿死才应当”。
古老的寓言就是这么讲,
它鼓励我们做吝啬鬼
不要一点好心肠。

寓言作家气得我牙齿咬得咯咯响,
说什么你冬天去乞讨
苍蝇、小虫,还寻找蚂蚁的粮仓
可你从来都不吃这些东西啊,
你有自己的甘泉,甜酒酿,
从不需要别的什么做食粮。

冬天,你的孩子在地下的洞穴里,
睡得酣畅。
而你,不会再在树上歌唱,
你的尸体落到地上,
觅食的蚂蚁,又来到你身旁。

在你干瘪的尸体上,
大群的蚂蚁在争抢,
把你撕成碎片,掏空了你的胸膛,
大雪纷飞的时候,
它们把你吃个精光。

3
这才是真实的故事,
和寓言说的完全不一样
……

[1] 铙钹和镜子是普罗旺斯语中对蝉发声器官的命名。
重述《昆虫记》之三:蝉和蚂蚁的寓言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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