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银海千秋的夜晚
罗兰
喜欢罗兰的散文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在如行云流水般的文句中，有一种淡淡的回忆往事的惆怅和了悟世事的平静。这样的句子，这样的感情，是很能激起人们的共鸣的。《那银海千秋的夜晚》是我很喜欢的罗兰的散文之一，其中有一段话至今仍存于心中
——————－：“爱情与卑微是不两立的，你不能卑微！任何人在爱情面前都卑微不得的。而不幸，你在他面前，就这样降得太低，就这样放弃了你以往在别人面前的那一切骄傲。你从未料到爱情竟是如此公功利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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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电话里，你用那样一种激动得发抖的声音告诉我说：
“他也到台湾来了，我见到了他。”接着，在一阵凝聚一般的抑制之后，你说：假如他找我，我会跟他去。”
在挂挂断了电话之后，我竟也许久不能平静。
我不知道为什么在这许多年之后，你对他的爱情仍如过去一样迅速地感染我，也许正如你不知道为什么在许多年之后，他仍是那样强悍无礼地霸占住你的心一样。
我原想劝劝你的。但经过了一也思索，我放弃了，因为你的痴迷是我恍悟，可能这就是爱情的真味。
于是，我沉入了久远的会回忆里。在那样的回忆的黑色背影里，闪动着生活的种种姿态，也回荡着当时人人会唱的“银海千秋”里的歌声。
对了，就是那个夜晚，那“银海千秋”正在上演的夜晚。在那梦一般闪着蓝缎子色调的漂亮的大街上，我们遇见了你一直痴迷着的徐。
我还记得，你在那一瞬间，脸色是突然变的何等苍白！你的手仅仅捏住我的手，你的步子突然踯躅不前，而你是怎样镇定的停下来，回答徐的招呼。
哦，好友！知道现在，我的心仍为你那天的脸色而激动。我从未没有见过一个人爱另一个人到你对徐的那种程度！我也从未见过你那样锲而不舍地执迷！你却是动用了一切力量。你准备了漫长的时间，在追求那个高身材、浓头发、亮眼睛、豪迈不羁的徐。
要说，你有什么可配不上他的呢？
你温柔而有魅力，你善良而勤奋，你有漂亮的外形的外形和飘逸的风度。追求你的人真不知有多少，但都被你一一否决了。你说，你对爱情是极其吝啬的。你说：“我绝不勉强。要爱，就爱一个百分之百让我痴迷的……”
于是，你遇到了徐。
你就那么猝不及防地为他付出了你百分之百的痴迷。
还记得那时侯，你每天对我说，徐的那样这样。说他会弹琴、会唱歌、会溜冰、会玩球、会讲笑话、会写诗……说他走路的步子如何潇洒，说他对生活的态度怎样不羁。
你跟着他的爱好转移你的爱好，跟着他的思想调换你的思想。你说：“在他面前，我简直什么也不是……我觉得自己卑微……”
但是，好友，你知道吗？爱情与卑微是不两立的，你不能卑微！任何人在爱情面前都卑微不得的。而不幸，你在他面前，就这样降得太低，就这样放弃了你以往在别人面前的那一切骄傲。你从未料到爱情竟是如此公功利的东西……徐不是不爱你，我想，他之所以拒绝你，是因为你对他倾倒得太彻底。你使他失去了爱情上所应有的冒险的机会，你使他事失去道路爱情上那最引人入胜的猜测、疑惑与迷茫所织成的乐趣。于是，你对他那种慷慨的爱情，就成为永远无法收回的投资，大笔大笔的付出都如尘砂投之大海，轻轻地，无声地沉入，而终于淹没。
但你是那样的快乐，而又是那样的容易满足。无论你受了多少期待与失望之苦，只要他来找你一次，陪你走一段路，再送你回家，你就会非常快乐。你说：
“我只要感觉一下他在我身边的气息，就足够了！”徐有时也真的对你很好。譬如他有一次出远门，就特别把他一只小四弦琴留给你做伴，并教你怎样弹奏。他走后，这四弦琴真的伴了你两个月的时间，这期间，你给他写很长很长的信，而他也回信给你。他的信明快而简短，你说那是他的风格，而我却担心那是他的疏慢。
果然，就在他从外地回来的第三天，你黯然走来告诉我，你们结束了！他明白地向你表白，他与你没有爱情。
好友！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几乎从你们一开始交往，我就看出了绝望，我只是不忍道破而已。
于是，我对你说：
“既然你抓不住他，那么就抓住自己的自尊吧！“你凄然地笑笑，走了。
从那以后，你一直很消沉，很冷淡，对什么都提不起劲。你放弃了音乐，放弃了溜冰，也放弃了读诗的兴趣。你冷冷地生活着，对一切都无动于衷。
直到那一天，在那梦一般闪着蓝缎子色调的漂亮的街道上，我们遇见了徐；直到我看见他向你大国招呼之后，你那全身的兴奋；直到我感觉到你冰冷而颤抖得发紧的声音对他说：“明天，我请你看银海千秋，好不好？“这时我才发现你是那样轻易的倏然地燃烧起来。好像他是一支火炬，而你是秋季风林的一片枯叶，只消他轻轻一掠，你就毫不抗拒，决不迟疑地燃烧起来。
我为你紧张的带着企求的看着那个高大而骄傲的徐。我看见他怎样把黑眸在你的因紧张而苍白的脸上掠过，然后，我听见有说：
“明天吗？几点？”
我感觉我都快要流泪了，我为你宽慰啊，好友！我不敢想象万一在那种情形下，他拒绝你，你该任何自处？我不知道你哪儿来的孤注一掷的勇气！你一定天天在等待这个机会，等待着遇到他，等待着他向你打过招呼，然后，你就要这样牢牢的一把抓主他。
感谢上帝！你总算抓住他了！他答应了你的邀约，在他已经说过对你没有爱情之后，在你们宣布已经结束了后，他答应了你的邀约。我不知道他怎么会答应你的，以他一贯对他对你的冷漠，他是不该答应你的。或许是基于男性对女性的礼貌吧？或许是一时的兴致？或许——最好是他忽然对你有了爱情。
那天，那个“银海千秋”的夜晚，你穿的就是一件宝蓝色锦缎的衣裳，配着一条宽宽的黑丝绒披肩，和浓黑的鹿皮高跟鞋。那天，你真的好漂亮！你的笑容也好灿烂，我几乎从未见过你那样百分之百毫无保留的炫耀你的美丽。我看着你风一般旋初宿舍，仿佛你是的可以凌空的仙子。
你走后，我躺在宿舍的床上等你。
夜在慢慢地深，我打开收音机。那一阵，电台天天播“银海千秋”里的歌曲。那歌曲，包括了近二十年国产影片中所有的插曲。我喜欢听“我是寂寞的歌人，带着嘶哑的歌喉“那首歌，我喜欢听它的哀伤与苍凉；我还喜欢听”把烦恼和悲伤都抛向云霄外“那首歌，我喜欢它的爽脆与轻盈……
我听着广播里的歌，想象着宝蓝锦缎里的你和藏青西装里的他。想象着你说“只要感觉他在我身边的气息“那份回肠荡气的痴爱。我替你激动、替你快乐。
还有什么比和自己痴爱的人相依傍更令人动心的呢？还有什么时刻比此刻的你更幸福的呢？
你可以一面欣赏那轻盈的小歌，一面和他低语，或倾听他的低语。你或许会暗示他一些爱情，而他或许会靠近你把手放在你手上，低下头来，低低地对你问你：“可高兴？”你也许会嗔怨他的冷落，而他或许要求你原谅他过去是何等的漫不经心！于是，一切距离都已消除，误会也已冰释。两颗相爱的心就在“银海千秋”那幻丽多彩的歌声贴近……我常常为爱情感动。这次尤为你和他的爱情感动。我像祈求自己的爱情得以如愿一样为你祈求着、盼祷着、欢欣着、激动着……
于是，你回来了！
我一听到折车子在门外停住的声音，便从床上一跃而起，跑到门口迎你。
你已经迈下车子，我看见你把一卷钱丢在车垫上，你没有看我，低着头，匆匆走过通道。
当我随后走进房间，我看见你背向着我，手肘靠在五屉柜上，面对着那面方形的镜子。镜子里是烧轰的面颊，与两行泪，以及紧紧咬着的唇。
我低低地问你：“怎么了？”
你把咬着的嘴唇放开，又咬紧。许久之后，你才说：“他介绍我认识了他的未婚妻。”
我怔着。 “银海千秋”的歌声一下自变成了一团扰乱的钢丝录音带，绞在一起。
“你是说，你们三个人在一起？”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好冷，“你为什么不回来？”
你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回过头来，慢慢脱下你漂亮的宝蓝色锦缎的衣裳，你慢慢地折好放进抽屉的时候，你抚着它说：
“他不让我走。他说让他的未婚妻跟我学学风度。“你的声音如梦呓，仿佛你不在这个世界。你说：”他坐在我旁边。他把手放在我的衣服上。他说‘这锦缎真好！是我最喜欢的颜色。'“ 你的泪滴在锦缎上。嘴唇也被泪水大打湿。你慢慢地推上抽屉，仍然那么如梦呓般说： “他握了我的手，对我很动心地说再见。我知道，他不是不爱我。我失去他了，但我并不难过……“ 而你的泪水在你晶莹的脸上流着。
我大概就那样呆呆地不知注视了你多久。我觉得并不了解你了。我以为该为你难过，但事实上，却为你这份痴心放下了心。
你看！现在二十年都过去了！我们各自在崎岖的人生路途中奔波了多少道路！尝试了多少艰辛！你早已不是当年的你，我也早已不是当年的我。他当然也在非当年的他。我以为，一切都早该枯萎了！平淡了！不存在了！
谁知道爱情究竟是多么的暴虐呢？
谁知道它究竟在痴情人的心上植根多深多牢呢 ?
我恨你的痴迷。你在电话里说：
“如果他来找我，我会跟他去。“
但我也爱你的痴迷。当一切都已随着年华老去之后，你独存了这份应只属于年轻人的执迷。 是什么力量使你的心停留在二十年前的蓝色的夜里，不曾凋残和老去呢？
而我是如此的为你的痴迷而激动，仿佛我也回到了二十年前那歌声轻扬的年龄。
我恍悟，这就是爱情，这就是它的深及它的牢固。
我不责备你的痴迷。
经过二十年迢遥岁月的冲刷涤荡，我发现，你那份痴迷愚昧也变成了无畏的坚贞。
不必问他是否值得你爱吧！
因为我已明白，这痴迷，这愚昧，这坚贞，这不是别的，这是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