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音的回响——细读《题破山寺后禅院》
2013-04-10 09:37阅读:
钱翰 方建煌
摘要 :
盛唐诗人常建的诗历来受到批评家的赞誉,尤其是《题破山寺后禅院》更是其代表作品。但是历代以来的诗评皆为印象式批评,少有细致分析。本文力图分析诗歌中复杂的隐喻和换喻构成的象征空间,通过逐字细读的方式,阐释诗歌形式与佛法之间的同构关系。
关键词:常建 唐诗 隐喻 换喻 佛法
盛唐诗人常建的诗历来受到批评家的赞誉,虽然一生未得名显,甚至生平也并不为后人清楚知晓,但是其流传下来诗作经受了时间的考验。殷璠的《河岳英灵集》甚至把他列在李白之前,居诗人之首,称其“所以其旨远,其兴僻,佳句辄来,唯论意表。”
[1]《题破山寺后禅院》为诗人之代表作,被古代各种诗选所重,评注者颇多。这首诗从整体上表现的是诗人参访破山寺
[2]
的所见所感,唐宋之际,禅风日盛,文人雅士常常入寺访僧参禅,此类诗作很多,常建这首诗当属其中翘楚。
宋人洪雏在《洪驹父诗话》中说:“丹阳殷播撰《河岳英灵集》,首列常建诗,爱其‘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之句,以为警策。欧公(阳修)又爱建‘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欲效建作数语,竟不能得,以为恨。予谓建此诗全篇皆工,不独此两联而己。” [3]纪昀评诗曰:“兴象深微,笔笔超妙,此为神来之侯。自然二字尚不足以尽之。”
[4]当代这首诗也被收入众多诗歌鉴赏类选本和中学教材,然而对这首诗的评论方式一般都还是印象式的随感和联想,与一般的禅意诗歌一样,主要集中在隐逸、清幽等诗歌风格的评价。虽然此种方式把常建这首诗与整个唐诗的传统结合为一个整体,但是也不免失之于粗略之弊。
雅各布森和列维-斯特劳斯对《猫》的解读是文本细读的经典之作,对诗歌形式的分析细致入微。这篇结构主义经典的诗歌批评,分析家们从语法、单词、音韵等方面穷尽了一首诗在形式上具有的全部可能性,可以作为诗歌形式分析的典范之作
[5],值得我们引为借鉴,高友工、梅祖麟在《唐诗的魅力》中应用现代语言学方法在中国古诗的批评上已经树立了典范,后学当于此有所启发,以新的方法重新细读经典,在新的时代翻新中国诗词的解读,焕发出新的生机。雅各布森的诗学理论认为隐喻和换喻是语言的基本模式,诗歌的主要推动力是隐喻,而叙事的推动力则是换喻。
[6]然而,在中国优秀的古诗中,换喻和隐喻常常纠缠在一起,营造出精致、复杂而又难以穷尽的意境。
题破山寺后禅院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万籁此俱寂/惟馀钟磬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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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幽隐处而感妙心,这是唐宋诗中的常见主题,我们也常常赞誉这类诗的宁静安详,意境深远。《唐诗鉴赏辞典》中评论云:“常建这首诗是在优游中写会悟,具有盛唐山水诗的共通情调,但风格闲雅清警,艺术上与王维的高妙、孟浩然的平淡都不类同,确属独具一格。”
[8]然而独具一格之处却并未明白说出来。那么我们在体验式的感触之外,能否通过细读分析的方法揭示其微妙之处呢?
从空间的换喻转换来观照诗歌的整体运转。前面两联,诗人清晨探访深山古寺,曲径通幽,入僻静禅房,这是“从外入内”:从喧闹嘈杂的尘世进入孤寂的阿兰若处
[9],得一静处,寻找菩提;后两联,见山光与谭影,人与鸟交汇,局面开阔敞亮,从“独与静”走向广袤的世界,这是“从内向外”:真空不妨妙有,“溪声尽是广长舌,山色无非清净身”。最后从看到听,从视觉到听见,整个世界全面打开,从一寺一山,到宇宙万籁,尽收耳根,却又不妨“俱寂”。然而,此寂静之所又惟馀钟磬。从喧闹到寂静,再到入世之出世,整个空间经历了数度转换,先小后大,从寺庙到世界,佛法的境界也逐渐广阔。
首联“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可以有两种解释︰一、把“清晨”作为时间状语,即“清晨,我去拜访古寺,初升的太阳正照着高高的森林”,二、把“清晨”直接当作主语,即“清晨已降临古寺”。这两种解释方式都可以贯穿整首诗。前者是通常的理解,写“我”的行走和观察之路:入古寺,来到通幽处,见禅房花木,体会禅悦,听闻钟磬之声。而后者的理解,则是站在外面描写古寺,无论是不是“我”,都在古寺的清幽中体会禅的意境。在时间上,“清晨”和“初日”也是时间上的换喻关系:有清晨才有初日,初日意味着清晨;同样的,从“古寺”到“高林”,古寺在高林之中,则是空间的换喻。它们构成了时空的相邻关系,成为一个整体的场:可以帮助人悟道的阿兰若处。
上述两种解释同时表达两层意思,一层是我渴望解脱烦恼,趣入佛道,于是清晨前往古寺;第二层,古寺是道的象征,道在清晨的光亮中得以显明。按照雅各布布森诗学的对等原则,诗歌的对仗部分都构成隐喻关系。在流水对的首联中,同一环境的事物之间又形成了相互的隐喻:“清晨”和“初日”是一组隐喻,都有明亮之意,象征着佛法的智慧之光,启蒙众生和诗人自己。
[10]“古寺”和“高林”又是一组隐喻,皆有神秘、幽深之意。同时,“清晨”和“初日”是轻柔的、年轻的,敞亮的,而“古寺”和“高林”则是庄严的、年老的,有深度的。这两组意象又构成了对立,一明一暗,一柔一刚,构成和谐的对称。
颔联“曲径”是诗人在古寺中所走之路,聚焦点从寺庙的环境转向诗人自己的脚步。从古寺高林到“幽处”是逻辑的换喻,因为有高和古才有幽,同时也预示了花木之深。“禅房花木深”,其实,“幽处”就是“禅房”,“禅房”周围是“花木深”,“花木深”是令人愉“悦”的状态,由此过渡到下句的“山光悦鸟性”。
上述是诗歌在时空上的换喻,优秀的诗歌总是恰到好处地融合换喻和隐喻。曲和径这两个字本身就有相对立的隐喻关系,它们都与目的和通路相关。径的本意是通达目的,是人的希望之所,而“曲”则意味延迟和遮蔽,看不见路的方向。
[11]弯曲小径既是园林的视觉美学,同时又象征了修行之路曲折漫长。如同学佛之人,一方面希求从佛法中探求人生之路向,又常常因为修行之艰,智慧之浅,不能洞彻宇宙和人生的真相,只有克服万千艰难,才能最终证得菩提。“幽处”这个词一方面映证了曲径,因为径是曲的,所以不能一眼见之,非曲则不能幽。然而,幽处的安静和舒适又消解了之前“曲径”的艰难和迷茫,欲达幽处,必经曲径。这可以解释后世诗歌流传中,曲径取代竹径之原因。“禅房花木深”从表至隐可以有三种解读︰一、禅房恰好在花木茂盛之处;二、禅房周围的花木长得茂盛,隐喻栽在“道”里的生命丰盈充沛;三、把“花木”看作“世界”的代词,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禅就在世界的深处。“花木深”一方面进一步刻画了绿树掩映中寺院的幽静之美,另一方面又象征着探索宇宙与人生深处之真理的欣喜。
上面两联,诗人寻找智慧的路径是一步步“深入”:从纷繁的大千世界,在光明的引导之下,随着曲径,探寻到花木深深的禅房:智慧在幽隐处。这正是释迦牟尼佛反复赞叹的“亲近阿兰若处”。颔联的对仗不工整,曲径可对禅房,可是通幽处与花木深则难以为对。一般而言,律诗强调颔联和颈联的对仗,而这首诗对仗的是首联和颈联,与一般的律诗格律不同。有评论委婉言之:“笔调有似古体,语言朴素,格律变通。”
[12]
从颈联开始,“山光”和“潭影”打开了另一个不同的空间,从山间的曲幽深处到天地之间的山光水色,飞鸟行人,从山之内转向山之外,空间倏忽从小到大,深深的隐密变为明亮的光影。行人在空间上的换喻转换同时象征另一个层次的换喻,隐喻了佛法境界上的小乘和大乘:体悟了“禅房”的深密之道,法喜充满,这是属于专注“性空”和寂灭的小乘教;然后则进入空有不二,真空妙有的大乘境界。
“山光悦鸟性”写天,“潭影空人心”写地,关系既是隐喻(相对)又是换喻(空间上的相邻);这一句不仅写景,同时也隐含着诗人的动作和心理状态:上仰观天,下俯察地,天地之间是喜悦的鸟与人。这一联的对仗极为工整:山对潭,光对影,悦对空,鸟对人,性对心,字字皆对。对仗在诗学上体现的是形式上的隐喻,按雅各布森的说法,即把选择性的纵轴线投射到相邻性的横轴线。
[13]对仗关系中的词语一方面在声音上构成了重复,另一方面每一个相对关系的字连结成同一个语义场
[14]。
“潭影空人心”无疑象征着佛法境界中的大圆镜智。意思是当修行人熄灭妄想烦恼,内心平静如镜,自可清晰如实映照世界,而不会发生扭曲。《丁福保佛学大词典》解释“大圆镜智”说:“显教四智之一。诸大乘教说如来之四智。凡夫之第八识至于如来,为大圆镜智。大圆镜者。喻也,其智体清净,离有漏杂染之法,自众生善恶之业报,显现万德之境界,如大圆镜。故名大圆镜智。【……】唯识论十曰:‘一切境相,性相清净,离诸杂染,纯净圆德现种依持,能现能生身土智影,无间无断穷未来际,如大圆镜现众色像。’”
[15]
这里空间的换喻同时又是隐喻,不但在形式上相对,亦在境界上相似︰先从远处高处找寻,最后得到的东西在心中。无论鸟还是人,有情众生都在明灭不定的无常世界;而修行者则只要内心获得宁静,如潭水般如如不动,则智慧自然现前,勘破众生无常中的空性。;“潭影空人心”,“潭影”是清澈的,澄明的,平静的,故能反照如镜,使人脱去世俗纷扰,觉察自己内心的真实,“空”是不执着,如潭影照见万物。惟有“空”才能“悦”、“通”、“照”、“入”,因此这些词之间也形成隐喻,所有这些动词的宾语都跟“佛道”有关,都表明了人与道的关系。此外“悦鸟性”和“空人心”的倒装(本义为鸟性悦,人心空),有两层用意,第一是使句子变得灵动,第二是在佛法里所谓“鸟性”和“人心”不是固定化的求索对象,而是外物自然的感通,所以诗中“鸟性”和“人心”都是应外物而感的“悦”和“空”。
这一联同时与首联的“清晨”和“初日”互为隐喻,智慧之光照破黑暗,真理敞开,在山光下,诗人感到鸟自由自在的快乐。庄子知鱼之乐,是主客对立的消除,人与自然融为一体。这里“鸟性”和下句“人心”互为隐喻,在诗句的格律中,鸟性与人心处在同一个语义场,暗合佛法中众生本来一体的慈悲和智慧,人与鸟本无差别,诗人而不是把鸟当作观赏的对象,所以说鸟的自由快乐,即是诗人的自由快乐。
尾联是全诗的中心。“万籁此俱寂”可以有两种理解︰万籁都是“寂”的或诗人和万籁一样都是“寂”的。它把前三联的视觉转向听觉,闭上眼睛听世界。此时此地之寂,意即彼时彼地未能寂,这就是诗人入寺的缘由。“惟馀钟磬音”,“钟磬”象征着佛法之音 [16],惟心静才能听见。另外这个“籁”是声音的意思,又和“寂”相对而构成一种对立的隐喻,万籁从有声音到没声音。但“没声音”其实也还是一种声音,有声音和没声音是相对的,大乘佛法恰恰是要消除声音与寂灭的对立,即所谓不二法门,
[17]“惟馀钟磬音”同样也是“寂”。此外,从“万籁此俱寂”所隐喻的小乘佛法的寂灭,到“惟馀钟磬音”所隐喻的大乘佛法功用,这本身又是一种意境上的换喻,因为大乘是以小乘为基础的,从修行上说,“音”是要以“寂”为基础,这个“音”才是“法音”,否则只是世间的“俗音”,也就是与“此”相对的彼处的音。而且,“万籁此俱寂”和“惟馀钟磬音”在时间上其实是一致的,这个“馀”字表达了声音早已响起,因此最后这句话不是一个声音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