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印《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己卯本序(冯其庸)
2015-03-26 11:04阅读:
影印《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己卯本序
(冯其庸)
现在国内所藏《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早期抄本共有十种,另有一种木活字本俗称程甲本,其底本也是一个脂砚斋评本。合计起来脂评系统的《石头记》,共有十一种之多⑴。这十一种本子,惟独过录己卯本⑵已确知它的抄主是怡亲王弘晓,因而也可大致确定它抄成的年代约在乾隆二十五年到三十五年之间⑶。其他的各种抄本,至今都还不能确知它的抄主和抄成的确切年代。即此一点来说,这个己卯本也就弥足珍贵了。
己卯本名称的来历,是因为在这个抄本上有“己卯冬月定本”的题字,所以简称“己卯本”。己卯是乾隆二十四年,当然这个年份是指底本的年份而不是现在这个本子抄定的年份。
现在所知己卯本最早的收藏者是近人董康。董康字绶经,别署诵芬主人,清末进士,著名法学家,卒于一九四六年左右。他喜好刻书,所刻多精本。现在我们要调查己卯本在董康以前的藏者已不容易了,连董康如何得到此书的,我们也一无所知。董康有《书舶庸谭》一书,一九二九年印,卷四说:
生平酷嗜《石头记》,先慈尝语之云:幼时见是书原本,林、薛夭亡,荣、宁衰替,宝玉糟糠之配实维湘云,此回目中所以有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也。
又在《题玉壶山人琼楼三艳图》第三首《枕霞阁》诗末自注云:“末联据原本红楼梦。”这里虽然前后两次提到《石头记》或《红楼梦》,但显然还不是这部己卯本。我认为这时他还没有收藏这部己卯本,如果已经收藏了,他就会同时提到了⑷。
这部己卯本后来归了陶洙,陶洙何时收到此书的,我们也不得而知,但他在己卯本上有两
段署年的题记,一题“丁亥春”,即一九四七年,另一题“己丑人日”,即一九四九年。或许他收到此书就是在一九四七年春天也未可知,因为董康恰于前一年死去。陶洙收到此书时,已残缺得很厉害,据他的记载,此抄本残存一至二十回,三十一回至四十回,六十一回至七十回,内六十四、六十七回原缺,已由武裕庵抄补。武裕庵大概是嘉、道时人⑸。这就是说,陶洙收藏此书时,实际上此书已残存三十八回,其中首回还残三页半,第十回还残一页半,加上武裕庵抄配的两回,也只有四十回。
陶洙在收到此书后,就进行了校录补抄,一是补足了首回和第十回的残页,二是据庚辰本抄补了二十一回至三十回,三是用蓝笔过录了甲戌本的全部批语和凡例,用朱笔过录了庚辰本的全部批语,并用甲戌、庚辰两本校改了己卯本。陶洙进行这项工作,其目的当然是为了使这部残缺的书得以抄补齐全;但他没有想到,这样一来,就把己卯本的原貌全部破坏了。尤其是他用朱笔校改己卯本的墨抄正文部分,与己卯本上原有朱笔旁改的文字很难悉数区别,这样就给这部书的研究工作带来了很大的困难,这当然是他始料不及的。现在的这个影印本,我们为了恢复己卯本的原貌,已把陶洙过录上去的甲戌、庚辰两本的脂砚斋批语,包括眉批和行间批,全部清除。对于他用朱笔在正文上旁改的文字,凡是能确定是他的笔迹的,也一律予以清除;凡是遇到难于辨别是己卯本上原有的朱笔旁改文字还是后来陶洙校改上去的文字的地方,则一律予以保留,以备研究者们的研究;凡是属于可以确认是己卯本上的原有的朱笔旁改文字,则全部保留,以存此抄本的原始面貌。
对于这个珍贵抄本,长期以来,学术界一直没有对它进行深入的研究。一九六三年陈仲@①同志在《文物》上发表了《谈己卯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一文,打破了这种沉寂,引起了人们对此抄本的注意,但这个研究并没有继续深入下去,因而也没有探索到这个抄本的真正重要的方面。
一九七五年历史博物馆王宏钧同志将他早些年前为该馆收藏的三回又两个半回的《石头记》抄本送给吴恩裕同志鉴定,经他研究,认为有可能是己卯本散失的部分,他还发现了此残抄本上有“晓”字的避讳,因而怀疑这个缺笔的“”字有可能是避怡亲王弘晓的讳。他将这个想法告诉了我,并约我去北京图书馆查核原己卯本。在查核过程中,我们又发现了多处“祥”字的避讳。后来又借到了原抄本的《怡府书目》即怡亲王府的藏书之目,上面钤有“怡亲王宝”“讷斋珍赏”“怡王讷斋览书画印记”等图章。在这个抄本书目里,同样有“晓”字和“祥”字的避讳。之后,吴恩裕同志又发现了在三回又两个半回的残抄本里,也有“祥”字的避讳,这样,我们才确定这个三回又两个半回的《石头记》残抄本,确是己卯本的散失部分,而且还进一步确定这个己卯本是怡亲王府的抄本,主持抄藏此书的人当是怡亲王弘晓。
这是《红楼梦》版本史上的一次重要发现,这个发现的首创者是吴恩裕同志⑹。
由于发现了己卯本是怡亲王府抄本,这就给我们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同时也带来了解决这个问题的可能性。这就是怡府过录己卯本时所用底本的来源问题。要探讨这个问题,首先要弄清楚怡亲王允祥与曹家的关系。关于这方面的史料还很少,但雍正二年曹頫请安折上雍正的朱批,是一件十分重要的文献资料,朱批的全文说:
朕安。你是奉旨交怡亲王传奏你的事的。诸事听王子教导而行。你若自己不为非,诸事王子照看得你来;你若作不法,凭谁不能与你作福。不要乱跑门路,瞎费心思力量买祸受。除怡王之外,竟可不用再求一人托累自己。为什么不拣省事有益的做,做费事有害的事?因你们向来混账风俗贯(惯)了,恐人指称朕意撞你,若不懂不解,错会朕意,故特谕你。若有人恐吓诈你,不妨你就求问怡亲王。况王子甚疼怜你,所以朕将你交与王子。主意要拿定,少乱一点,坏朕声名,朕就要重重处分,王子也救你不下了。特谕⑺。
这段雍正朱批,从字面上来看,带有很明显的感情色彩。从内容上说,它反映了:一、怡亲王允祥与曹頫的关系是比较密切的,“诸事听王子教导而行”,“诸事王子照看得你来”,“除怡王之外,竟可不用再求一人托累自己”,“若有人恐吓诈你,不妨你就求问怡亲王,况王子甚疼怜你,所以朕将你交与王子”等等这些话,不能把它看作全是官样文章;如是官样文章,只需蜻蜓点水,点到就算了,何必翻来复去说那末多,反复交待怡亲王对他的关切?二、雍正对曹頫似乎也还略存照顾之意,没有做得太绝。这方面,只要看隋赫德在奉旨抄了曹頫的家以后的奏折说:“曹頫所有田产房屋人口等项,奴才荷蒙皇上浩荡天恩,特加赏赉,宠荣已极。曹頫家属蒙恩谕少留房屋,以资养赡,今其家不久回京,奴才应将在京屋人口酌量拨给。”⑻曹頫在抄家以后,还“蒙恩谕少留房屋,以资养赡”,可见他还没有弄到家破人亡。同样的事情,在李煦被抄后,却是将他的家属及家仆等共“二百余名口,在苏州变卖”。在苏州卖不出去,还将他们“记档”,解送到北京,“交崇文门监督五十一等变价。”⑼对待李煦本人,在查出“李煦买苏州女子送阿其那”以后,即“依例将奸党李煦议以斩监候,秋后斩决”。雍正则批示:“李煦着宽免处斩,发往打牲乌拉。”⑽于是七十三岁的李煦,还要充军到打牲乌拉,终于死在那里;但同样曹頫私藏塞思黑(雍正之弟胤禟,康熙第九子)镀金狮子的事被查出告发以后,雍正却不予理睬,未作任何处理⑾。那末,雍正为什么对曹頫会独留青眼呢?我看并不在于雍正对曹頫有什么好感,而是为了照顾怡亲王的情面,这固然是猜测之辞,但却不是毫无依据的,前面提到的雍正朱批,就是这种猜想的依据之一。何况曹寅是康熙的奶兄弟,允祥是康熙的第十三子,康熙南巡时以曹寅的江宁织造署为行宫,还称曹寅的母亲孙氏为“此吾家老人也”⑿,而曹頫则“自幼蒙故父曹寅带在江南抚养长大”⒀,由于康熙与曹寅的这种特殊的亲密关系,那末康熙之子允祥与曹寅这一家,与曹頫,有较为密切的关系也是情理中的事。基于以上种种背景,怡亲王弘晓(允祥之子)直接从曹家借到己卯本的原稿本来组织人力进行过录,确实是有这种可能性的。何况弘晓与曹雪芹的好友敦诚也有较深的交往,这种关系反映在弘晓的《明善堂诗集》和敦诚的《四松堂集》里,从这方面来看,弘晓也有可能借到己卯本的原稿来进行过录。这样看来,这个己卯本的过录本,完全有可能是己卯原本的直接过录本,抄写的款式是完全按照己卯原本的款式,因此我们还可从现在的过录己卯本推知己卯本原稿的面貌⒁。从这一点来看,这个抄本,确是更值得珍视了。借用一句鉴定书画的话来说,也可以称作是“下真迹一等”的珍品了。
既然大量的无可辩驳的事实证明现存的这个过录己卯本,确是怡亲王府的抄本,那末,这个抄本上所写的“己卯冬月定本”的题句,自然不可能是商人随便加的而是完全真实可靠的了。同样,这个本子的抄藏者既然确定是怡亲王弘晓,其底本来源又有很大的可能直接来自曹家,那末,这个抄本上题的“脂砚斋凡四阅评过”自然也不可能是商人随意加的了;何况我们按脂砚斋评阅的年份依次排列,到己卯年又恰好是第四次评阅⒂,可见这个“四阅评过”的题句,是脂砚斋评阅《石头记》的一个确切的记录和极为重要的证据,连同上述这条“己卯秋月定本”的题记,形成了此本区别于其他早期抄本的一个显著的特征,因此对这两条题字决不能随便加以否定。
在研究己卯本的过程中,另一个重大的突破和收获是发现了现存庚辰本是据现存的怡府过录己卯本抄的,而且其抄写款式,与过录己卯本一模一样,连过录己卯本上的错字,空行,附记等等,也完全一样,甚至在庚辰本第七十八回,还保留了一个与己卯本完全一样的避讳的“襴”字,这就有力地证明了现存庚辰本确实是据现存己卯本抄的。前面已经说过,怡府过录的己卯本目前只剩四十一回又两个半回,其余部分已不可见。现在既然大量的事实证明,现存庚辰本是据怡府过录己卯本抄的,其款式也完全一样,因此我们从庚辰本,就可以看到已丢失的己卯本的全部面貌。其中稍有差别的是,在怡府过录己卯本上为朱笔旁添或旁改的文字,在庚辰本上已悉数转化为墨抄正文了,除了这一点点的差异外,其余完全一样。当然庚辰本上大量的朱笔批语,在己卯本上是一条也没有的,我们说的两本一样,是指它的墨抄部分,不包括朱笔批语⒃。但是现存庚辰本上二十四条署明己卯年的脂砚斋批语,毫无疑问应是己卯原本上的批语,怡府过录时因迫于时间,仅过录了墨抄部分,未及过录原本上的这些脂批,因此我们要探索己卯原本的面貌,应该把过录己卯本和过录庚辰本联系起来一起进行探讨,而不应该把它们孤立起来,因为这两个本子本来就有这样不可分割的血缘关系,如果把它们孤立起来研究,我们也就探索不到它们的历史面貌了。
在《红楼梦》的版本研究史上,对己卯本和庚辰本的原始面貌的认识,是一个重大进展。由于这一进展,我们才能正确认识己卯本的重大学术价值,我们也才能正确认识庚辰本与己卯本的血缘关系和可以互为补充的这种特殊依存情况,才能正确认识庚辰本的重大的学术价值。现在可以这样说,在目前的《石头记》早期抄本中,己卯本是过录得最早的一个本子,也是最接近原稿面貌的一个本子,其残缺部分的情形,可以从庚辰本得到认识,庚辰本几乎就是一部完整的己卯本。因此,现存的己卯本和庚辰本,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是《石头记》乾隆抄本中的一双拱璧。
一九七九年六月四日凌晨七时半序于宽堂
原文出处
《中华文史论丛》(19800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