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扎克的生平与创作
2008-06-14 00:20阅读:
巴尔扎克的生平与创作
卡莱尔说:“在我看来,人类在这个世界上已完成的历史,归根结底是世界上耕耘过的伟人们的历史。他们是人类的领袖,是传奇式的人物,是芸芸众生踵武的前贤、竭力仿效的典范和楷模。”因此,他断言,“整个世界历史的灵魂就是这些伟人的历史。”
我们没有这种幸运,不能直接挨近历史上的伟人。否则,我们也将体验到在伟人身边的非同寻常的幸福和愉快,体验到卡莱尔所描述的那种特殊的感觉和激情:“伟人是自身有生命力的光源,我们能挨近他便是幸福和快乐。这光源灿烂夺目,照亮了黑暗的世界。他不是一支被点燃的蜡烛,而是上天恩赐我们的天然阳光。…沐浴在这光辉中,所有灵魂都会感到畅快。如果你有这样的邻居,你甚至一刻也不想离开他。”
我们没有这种直接和伟人成为邻居的幸运。然而,只要我们打开伟人的著作,那么这种英雄气息就会扑面而来,我们也就可以直接沐浴在这种伟人放射出的无比灿烂的光芒之中了。我们今天要讲的巴尔扎克就是这样一个值得我们去景仰的伟人,他就是一个文坛上的英雄。
按照卡莱尔的说法,英雄可以分成六种类型,我们今天要谈的只是其中的一类,即文人英雄,他们所完成的丰功伟绩是你我这样的平凡之辈也可以努力去尝试着做的事情,是每一个人只要愿意就可以做成的事情。
打开任何一部世界文学史著作,只要提到世界文学历史上的伟大作家,任何一部这样的著作都不会忽略这样一个人,他就是法国伟大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文学史上的普罗米修斯、《人间喜剧》的作者——巴尔扎克。美国著名作家杰克·
伦敦曾提到过,世界文学史上有三个最伟大的天才,他们分别是戏剧家莎士比亚、诗人歌德、作家巴尔扎克。作为以创作为生命的作家杰克· 伦敦
来说,他最推崇的就是巴尔扎克。
有的作家之所以能在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那只不过是他曾经有那么一两部著作产生过一定的影响。在整个世界文学史上,这样的作家比比皆是,他们是文学史上填充宏大跨度的溪流和山丘、树木和花草、昆虫和飞鸟,文学史上没有他们当然不行。但由他们是无法构成文学史上最壮丽的篇章的,他们的作品无法让文学史这座大厦迸发出灿烂的光辉。巴尔扎克和所有这样的作家都不同,他自己本身就是大海和山峰,是一头俯视山林的健壮的雄狮,是展开双翅高高飞翔的雄鹰。文学史上能够产生巴尔扎克这样的伟人,这是上天恩赐给人类的奇迹,这是灿烂的阳光在文学史上的照耀。他仅仅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了51年,但他短短的一生,是被烈火燃烧着的一生;作品比岁月还多,没完成的作品比完成的作品更多。书商们惊叹他的高产、丰产,他是他们财富的不尽源泉。他们发自内心的衷心祝愿:“让上天赐此人以长寿。”然而,巴尔扎克,用黑咖啡作燃料,在过于紧张的灼热中撕裂了自己、焚毁了自己。但同时,在这一生烈火的熊熊燃烧之中,他锻造了文学史上无与伦比的宏大、伟岸、高耸入云的丰碑。
有无数人对巴尔扎克的丰功伟业崇敬仰慕,他们怀着像巴尔扎克自己一样的火热的激情,用浓墨重彩绘出了巴尔扎克短暂而又光辉的一生。我手头这部奥地利著名作家斯蒂芬·茨威格的《巴尔扎克传》,就是这样一部天才描绘天才的著作。传记类作品,很少能有这样让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阅读的佳作。但这部著作却截然不同,它可以让你百读不厌,而且每读一次都会让你对巴尔扎克的崇敬之感油然而起。在阅读的过程之中,你会感到自己的生命之火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点燃了,自己火热的激情被一种难以言说的魔力激发起来了。就像茨威格创作的中短篇小说一样,他的传记文学作品也同样充满了激情,充满了火热的语言,充满了睿智的思想。这样的作品让人热血澎湃、让人流连忘返、让人感到回味悠长、让人感到惊叹不已。
今天我们要讲巴尔扎克的生平和创作。显然,这个题目太大了,因为无论生平还是创作,巴尔扎克都会让我们感到太博大、太浩瀚了。所以,我们只能讲其中的一小部分。我们不妨先来看看他《人间喜剧》中属于“哲理研究”中的一部小说《驴皮记》是怎样开头的,因为这部小说就是巴尔扎克自己一生的象征:
1829年的10月底,有个青年人走进王宫市场,略微迟疑一下,便从36号赌馆的楼梯走上去。当他走进赌场时,大家都好奇地掉转头来看新来的赌客,心中都掀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怖情绪。他们几乎要对这位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嚷道:“你快出去吧!”可是,这年轻人竟一直走向赌桌,不假思索地把一枚金币押在“黑点”上,但那迷信赌运的意大利人下的注比他的更大。开盘的结果,这青年人输了。他摆出一副看破红尘的英国绅士的样子,离开了赌场。
他只听到一种声音,那就是死神的召唤。自杀的念头在他心中大大增长。他来到塞纳河边,想跳河自尽。他又觉得白天死似乎太难看了,决心在夜里去死,以便把一具无从辨认的尸体留给这个无视他的伟大生命的社会。
于是,他向伏尔泰码头前进。
当他来到一家版画商店的橱窗前面时,这个差点儿没有死去的男子,迎面碰见一个年轻女人从一辆豪华的马车上下来。他被她那苗条的身材和美丽的姿态吸引住了,热烈地递送了一个子所能有的最刺透人心的眼波,而对方只报以一个漠不关心的眼光。当那陌生女子再坐上她的马车时,他连头也没回一下。
接着,他便走向一家古董店,想给他的感官找点精神食粮。满腹疑团的商人,以敏锐的眼光审视这位面容忧郁的假主顾,一面留心地听他说话。听到他语调含有痛苦的声音,猜想到他那可悲的命运,就说:“我愿意让你比一个国王更富贵,更有权力,更受人尊敬。”
青年人呆呆地望着他不敢回答。
“请你回过头来。”商人说,一面突然拿起那盏灯来照亮画像对面的墙壁,“请你看看这张驴皮。”
青年人突然站起来,看到他所坐的椅子背后墙壁上,挂着一块驴皮,不禁显出惊异的神色。这块皮不过一张狐皮大小,可这张皮却放射出如此耀眼的光辉,像颗小彗星。
商人指给他看嵌在这张奇妙的皮革的皮组织里的文字,把短剑递给陌生人。他便用来在皮上有文字的地方剥刮,然后译出全文“你如果占有我,你就占有一切。但你的生命将属于我。这是神的意旨。希望吧,你的愿望将得到满足。但你的心愿需用你的生命来抵偿。你的生命就在这里。每当你的欲望实现一次,我就相应地缩小,恰如你在世的日子。你要我吗?要就拿去。神会允许你。但愿如此!”
“这是真的奥秘吗?还是在开玩笑?“陌生青年问道。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你。我打算用很简短的几句话给你揭露人生的一大秘密。人类因为欲和能两种本能的行为而自行衰萎。这件东西便是欲和能的结合。”他用响亮的声音指着那张驴皮说,“这里面包含着你们的社会观念,你们的过分的欲望,你们放纵的行为,你们致人于死命的欢乐…”
“就算是这样吧!是的,我就喜欢过强烈的生活。”陌生人说,把驴皮攥在手里。
老头子的嘴里发出一阵狂笑。“现在你的意愿将会确确实实地得到满足,但需用你的生命来作代价。这张驴皮就象征你的寿命的限度,它将按照你希望的强度和数目的大小而收缩。当初给我这张驴皮的婆罗门教徒曾向我解释,说这张驴皮持有人的命运与希望之间将会自动地起一种神秘的协调作用。”
他匆匆走出去,连老人发出的一声长叹都没听到。一阵狂热使他变得迷迷糊糊,他用狂热得发抖的手指把它卷起来,塞进上衣口袋。…
这就是巴尔扎克的小说《驴皮记》的开头部分,而小说中驴皮上的这段铭文,就是巴尔扎克自己一生命运的象征。巴尔扎克曾经写过一部内容完全相反的小说,一个毫无欲望的人好像一具僵尸一般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他活得年岁比任何一个人都长,成了最长寿的人。但是,这样的长寿又有什么意义呢?而巴尔扎克自己就像《驴皮记》中的拉法埃尔一样,他知道生活的秘密,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换取欲望的满足。而他最大的欲望就是成为举世闻名的作家。他意识到他一定会一步步地走向成功,因为他有着顽强的意志、不屈不挠的精神。当他还只不过是一个几乎无人知道的年轻人的时候,他就自豪地向他的妹妹宣布:“你的哥哥——奥瑙利·德·巴尔扎克——将会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作家。”这就是巴尔扎克,他是带着这种伟大使命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他确实实现了自己的愿望。现在,全世界的人都可以为此作证。
巴尔扎克于1799年5月20日出生于法国的图尔,他出生时父亲已经53岁,在政府中任职。而母亲只有21岁,漂亮而专横,据说很风流,更喜欢巴尔扎克的弟弟亨利(可能是私生子)。她母亲还未下产床,就把他交给了一个奶妈看管。他一直跟着这位奶妈生活到四岁。只有星期天,他才被允许回家一次。但是父母不让他和较小的孩子们玩。他没有玩具,更得不到礼物,有病时没人看护,任何想亲近母亲的表示换来的全都是严厉的呵斥。到了七岁,这个没人要的孩子便被打发到旺多姆的一家寄宿学校去。她母亲唯一的愿望就是把他打发到一个远离家庭的地方。在旺多姆学校度过了不堪忍受的七年岁月。他终因承受不了让人无法忍受的惩罚,并且因为患了一种至今令人无法解释的莫名其妙的疾病而回到家中的时候,家里仍把他看作外人。不欢迎他的到来。他在自传体小说《路易·朗贝尔》中描述了自己童年时代的艰辛生活,并称“那是曾经落到人和人的命运上的最最可怕的童年。”而当时学校注册簿中也对此作了枯燥无味的记载,表明巴尔扎克是个病弱的孩子,但精神上却过度亢奋。他在旺多姆学校受到了常人无法想象的苦难。他经常挨打,不断受到惩罚。但是,“这孩子非常软弱,却又非常坚强…他的确把肉体和心灵的两杯苦酒都饮到了最后一滴。”教会学校的那些老师们看到的只是一个面团团的孩子,游手好闲、松散懈怠、漫不经心。上课时他总是心不在焉,别人提问时他则感到茫然不知所措。其实,他是因为功课实在太容易了,才打不起任何精神。只是到了十二三岁的时候,一位给他补习数学的图书管理员答应把他喜欢的图书借给他,才使他能够渡过这段艰难的岁月。书籍成了他的救星,它们抚慰了他在童年岁月里一直压抑着他的一切苦难和屈辱。他吞噬了各类书籍,他狂热地吸取了各种神学、历史、哲学、科学作品。正是在上学期间这些暗中读书的时间里奠定了巴尔扎克的无所不知的深厚基础。他的记忆力非常好,不必为准备功课费事。只要听其他同学背诵课文或外语,他就能毫无困难地背诵下来。但不幸的是,老师有时候最先点到的是他而不是别人。这时候,等待他的就只有惩罚了。
即使是在这样一种环境中,他那罕见的才华在苦难的童年岁月中,也开始迸发出奇异的光彩。十二岁那年,他就打算撰述有关心理现象的论文。当然,这在当时,也只能是他的一个愿望而已,他未能实现自己的这一计划。雄鹰的翅膀还未练硬,还不能自由地翱翔。
巴尔扎克从旺多姆学校回到家里之后很快又被送到杜尔的中学去。在新学校里,他仍然感到自己是一个被父母遗弃了的孩子。家里从来不给他零用钱,寄宿在那里的巴尔扎克仍然是一无所有。他通过小说《驴皮记》中的主人公拉法埃尔之口说:“生活在寄宿学校期间,我结识了上千位同学,可我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曾经遇到过某一个孩子的父母对自己的儿女如此漠不关心。”而巴尔哈克自己,也仍然一如既往,成绩始终不好。在大约有35个孩子的班上,他的拉丁文成绩在第32名。这个结果使母亲证实了巴尔扎克是个废物,并已成为无用之徒的怀疑。但是不管母亲有多少不祥的预感,不管她把多少斥责堆积到他身上,他却仍然想尽一切办法完成了学业并在17岁那年成了大学法学系的一名学生。
1816年11月4日,17岁的巴尔扎克进了大学,这理应标志着奴役生活的结束和年轻大学生的自由曙光。他应该能够以独立自主的意识去追求学业,并根据性之所好去利用余暇。然而父母却另有看法,年轻人就不应该有余暇,他的时间里没有一分钟应当浪费。于是在家庭的驱使下,他一面上学,一面又到律师事务所去干一个办事员的苦差。这样一直到两年之后,他获得了学士学位。家中已给他安排好了一切,他终于置身“正途”,即将成为一个有名望的律师的合作者踏入社会,成为一名勤勉的公民。一旦主人告老或者逝世,他就可以独揽其职,成为一个职业律师。一切似乎都决定好了。
然而,这些年来一直压抑着的、憋闷着的火焰,却在巴尔扎克胸中燃烧起来。1819年春季的一天,20岁的巴尔扎克突然从律师事务所的凳子上跳了起来,扔开摊在桌上的灰尘封积的卷宗,有生以来第一次昂起了头,毅然决然以自己的意志对抗了家庭的意志。他宣告自己决不打算去做一名律师、法官,他决心要成为作家。并且,他要通过自己未来的杰作去获取自立自主、财富和名声。
巴尔扎克突然声明要当作家而不当律师,好像晴天霹雳一样,给家庭带来一个根本料想不到的打击。竟然要放弃一个有生活保障的好职业而去当作家,以后的生活能有可靠的保障吗?拿到固定收入的保障又在哪里呢?而且,这个不孝顺的年轻人又什么时候在这方面显示过一丝一毫的才分呢?有谁曾读过他写的文章?他的诗歌又何曾有人见到过?没有,从来都没有!拉丁文考第32名,数学就更不必提了!不行,不能让他这样荒唐。父母两人对这一点是完全一致的,他们号召所有的亲戚朋友都起来支持他们。当然,所有这些人的意见都是一致的,大家异口同声地反对这位年轻人的异想天开。他母亲对于他这种缺乏稳定根基的谋生之道厌恶之极,她激烈地反对儿子的这种做法。尽管他母亲是个只要作出决定就一定要坚持到底的有着顽强意志的人,然而,在当时的世界上,除了拿破仑,还没有一个人的意志能比巴尔扎克还更顽强。既然拿破仑已被囚禁在圣赫勒拿岛上,那么也就没有人会比巴尔扎克的意志更顽强了。12岁的路易·朗贝尔能够写出《意志论》,难道20岁的巴尔扎克还能在他母亲的意志下屈服吗?眼泪也罢,劝导也罢,苦苦地哀求也罢,歇斯底里的痉挛也罢,都不能劝服他改变自己的计划。凡是他打定主意的时候,什么不可能的事情他都可以完成。他已决定要成为伟大的作家,而不是当一个律师——而现在,全世界是他的证人,他实现了他的雄心壮志。于是,执拗的母亲第一次被迫在比他自己更顽强的意志面前让了步。但她并没没有善罢甘休。她打算让苦难的生活逼迫儿子回头,回到温暖的律师事务所。只要他饿得不得不勒紧裤腰带,只要他的手指在阁楼上冻得发木,他就会停止他那愚蠢的涂鸦。她在巴黎给他租了一间房子,这是巴黎贫民窟中最穷、最破、最不舒服的地方,他要软化他的决心,破坏他的意志。他母亲胸有成竹,用不了多久,儿子就会屈服,并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上来。但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巴尔扎克竟然在这种非人的处境下挺了过来。他坚定不移地朝着自己的目标前进。
巴尔扎克所遇到的困难是难以想象的。这是他第一次给自己安排了一件明确的工作,并且以他不可征服的意志做孤注一掷的努力。当这种意志力已被发动起来,就再也没有什么能够将他制止住的了。巴尔扎克既然投身于工作,那么他的精力就像着了魔一样。他自己也曾说过,在这一点上,在超于常人的旺盛精力方面,是连他的死对头也承认的。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自愿委身于僧院式的隐居生活。他没日没夜地伏案写作,疯狂地投入到自己的创作之中。他经常是一连三四天不离居室,即使是偶尔出门,也只是为了出去买面包、水果和补充一些咖啡,这是他过度疲劳的神经必不可少的刺激品。渐渐地,冬天临近了。他的手指,对寒冷一向是敏感的,在这既透风又没有生火的顶楼房间里,逐渐麻木而有写不了字的危险。然而他的狂热意志却丝毫不肯让步,他始终不离桌子,坚定不移地继续往下写着。他坐在那里,用父亲的一条旧毛毯盖着两脚,身上裹着一件法兰绒背心。从妹妹那里求来一件“旧披肩”,用来在工作时裹着肩头。他还从母亲那里求来一顶为他而织的帽子。为了节省昂贵的燃料,他一连好几天不下床,以便能够继续写他那本不朽的悲剧。这些与著作工作俱来的伴随物,哪一样也不能推倒他的决定。唯一使他担惊受怕的却是灯油的开支,因为当白天愈来愈短时,他不得不在下午三点钟就把灯点上。否则,他倒不在乎什么白天晚上。无论白天或晚上,对于他的工作都是一样方便的。…巴尔扎克在迫不及待的心情驱使下写啊、写啊,太阳穴悸动了,手指发烧了,他什么都顾不上,他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写出这部杰作。但是,突然之间,他感到了一丝清醒,这种清醒对于一个既无朋友、又无导师的草创者是非常可怕的。在这种时刻,他总是对于自己、对于才能、对于全力以赴写着的作品充满疑虑。“我真有足够的才智吗?”然后,另一个绝望的心情又突然袭来:“我的悲哀就在于,我已经明白我的才具是多么贫乏。说不定全部苦干都将归于泡影!因为遇到艺术问题,只凭苦干又有什么用?世界上的全部劳力也代表不了一丝一毫天才!”这本悲剧愈濒于完成,他自己愈因怀疑而苦恼,不知这究竟是一部杰作呢?还是一部徒劳无益的东西。
然而,不管怎样,经过15个月艰苦卓绝的努力之后,他的第一部作品《克伦威尔》终于大功告成。写作过程中全身心投入达到了无与伦比的程度,现在总算应当有个报偿了。决定命运的时刻已经到来,对于法兰西、对于全世界,是否已经出现了一位文学艺术上的天才呢?全家人都以难以忍耐的好奇心等待着“问题孩子”和押韵悲剧的到来。巴尔扎克生平第一次被自己的家庭看重了一点儿。
1820年1月,20岁的巴尔扎克完成了押韵诗体悲剧《克伦威尔》。在家中的客厅里,他饱含深情地读着自己的剧本。在场的听众有他的双亲,姐姐、姐夫(一个土木工程师)、两个弟弟、老外婆以及一个大夫和一个小五金批发商。三个小时之后,巴尔扎克读完了自己的作品;当然,在场的听众早已疲乏得昏昏欲睡。听众们无法对这部作品的优劣作出评判。于是,决定交给一位文学史教授去审定。教授认真阅读之后,认为这是一部失败之作。这部悲剧对巴尔扎克来说,成了名副其实的悲剧。如果换了别人,也许从此就偃旗息鼓,老老实实地回到自己的律师事务所。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巴尔扎克也就不成其为巴尔扎克了。
两年的试验期已满,家庭断绝了一切供给。为了生存,他必须挣钱。开始自己挣钱!其实,再没有什么旁的事情使巴尔扎克一直为之拼命地在奋斗的了。在巴黎贫民窟的小房间里,他省吃俭用、忍饥劳作,就是为的独立自主。可是现在,一切都化作了泡影。在这濒于绝境的时候,只有奇迹才能挽救他。在这种极端无望、穷途末路的时候,在童话里常常看到,魔鬼就要向倒霉的人接近,目的在于收买他的灵魂。但是,出现在巴尔扎克面前的魔鬼是一个衣装笔挺的年轻人,而他也并不打算收买他的灵魂,他只想买他会写作的手。于是,一份合同很快签订了下来。为了生存,他把自己卖了出去。被取得独立的紧迫心情所驱迫,他工作得像木板帆船上的奴隶。每天写出20页、30页甚至40页,以至于达到一天一章,这就是他的平均产量。然而,他收获的愈多,就愈想更多的收获。他的写作就象一个被追捕的逃犯,拼命奔逃、气喘吁吁,心肺欲裂,目的只是为了逃出家庭。最后,他工作得着了魔,毫无约束,连母亲也害怕起来了。“奥瑙利工作得像个野人。如果他继续照这样生活三个月,我就得把他当成痨病鬼来照看了。”一旦甩开大步,巴尔扎克就得把全身强烈而又猛悍的精力投入到他所从事的工作之中。每隔三天,墨水瓶就得装满一次,他的笔已经用坏了十几支。他只要在工作,精力旺盛得就好像获得了额外动力,那勇往直前的着迷劲儿,后来把他所有的同行们全都吓呆了。他以各种各样的假名,写了一批又一批小说;他以无比疯狂的举动,开始了他长年累月的苦役。在整个文学界中,恐怕没有一个人写作时能像巴尔扎克那样神速。在1821年这一年之中,他一气写了大约16到20卷小说。1822年,年仅23岁的巴尔扎克完成了下面这些著作的写作:《比拉克的嗣女》(四卷本著作)、《约翰·路易或拾到的姑娘》(四卷本著作)、《鞑靼人或充军归来》、《克洛蒂尔德·德·吕西酿或漂亮的犹太人》(四卷本著作)、《百岁老人或两个白令赫尔人》(四卷本著作)、《阿尔丹的本堂神甫》(四卷本著作)、《密歇尔与克利斯底纳及其后话》(与维也尔惹莱合写)、《黑白混血儿》(合写)、《长子继承权》、《公正的耶稣会教士史》、《黑人》、《巴黎标帜小词典》。计划在当年还要完成《学者》、《奥代特·德·高蒂凡尔》、《汝纳的一家》及一批剧本。巴尔扎克在这种疯狂的劳作之中,逐渐产生一种不很明确的预感:他那超乎寻常的奋斗、他那过人的精力、他那百折不挠的意志必定能使他达到伟大的目标并且名扬天下。只有这一点才使他产生一些力量,去经受那悲惨的奴役。
巴尔扎克这时已经到了23岁。他既没有生活过,也没有恋爱过。他也从来不曾享有别人对他的尊敬和信任,不曾有人给他以帮助。在学校里,他是个倍受轻视的奴隶,在家里则受到桎梏。他把成年之初的几个年头都已经出卖了,为的是换取可耻的报酬来供赎身之用。他天天苦干,是为了从苦干的强制中赎出自己;他天天劳累,是为了要从劳累中解放自己。而这个可悲的矛盾后来决定了他的生活形式和内容。他正在折磨人的圈子里兜圈子。他天天写作,就是为了不再被迫更多地写作;他天天聚敛金钱,就是为了以后不必再为金钱操心。
一直到25岁,巴尔扎克所抱的希望是,依靠笔耕生涯来一点一滴、百折不挠地获得这种物质上的独立自主。然而,这一年却发生了一件他以前从来没想过的事情。
1824年冬末的一天,巴尔扎克走进出版商兼书商卡耐尔的铺子,卡耐尔无意中透露给巴尔扎克,他准备出版所有古典作家的全集的一卷本,但资金不足。这个计划立刻打动了巴尔扎克,他告诉卡耐尔自己愿意做这项事业的合伙人。他雄心勃勃地要做个出版商,出版莫里哀或拉封丹著作全集。他疯狂地投入到自己的新事业之中。第二年,另外三个合伙人退出了这项事业,巴尔扎克决定自己一个人干。由于要把某个作家的全部作品压缩在一本书里,必须用极小的铅字,连视力很好的人看了都觉得疲劳,再说印刷质量又差。(承印书籍的商人们遇到像巴尔扎克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的狂热的“书商”,怎么会不利用这难得的机会狠捞一笔呢?)结果,巴尔扎克惨遭失败。经过一年的拼命挣扎,巴尔扎克不仅没有获得他梦想的财富,反而欠下了在当时看来好像天文数字般的巨债。
任何别人经过这样一次严重的失败,就一定会低头认输了。如果是以后的巴尔扎克,面对这样的一次失败是根本算不了什么的。后来,当他的一部戏剧遭到大众的非难时,他就要写出一部震撼全球的小说来补偿自己。当债主们追着他吼叫,而法院的人也等在门口时,他还以取笑他们为乐,并把负债当作胜利来吹嘘。但是,这是他一生中的第一次,遭受到了让一般人无法承受的巨大失败。他在艰难困苦中寻找着出路,后来他突然一下子想到,做出版商并不是一个出路,因为你会被索价高昂的印刷商欺侮。因此,无论写书或出版书都不是最有利可图的事情,而只有印刷书籍才是最有利的事业。只有开办勇敢的、无所不包的冒险事业,即自己写书、自己选书、自己印刷、自己出版,才能使个人的能力充分地发挥出来。于是,巴尔扎克在自己的经商事业上开始跑第二圈了。他决心把赌注翻倍,开始大肆举债,疯狂行动,一气买下了整个印刷厂。他全身心地、把肉体和灵魂都投到了印刷事业上。他生活的唯一目的就是维持印刷机永远转动,建起兴旺的印刷事业。在他的《幻灭》和《猫打球商店》等著名小说中,有许多生动的描写,就来自他这段时期的生活。然而,办印刷厂的结果是遭到了更加惨重的失败。不到两年时间,他已失去了一切。他在焦头烂额之中败下阵来,失败后的种种屈辱场面可以从他以后所写的小说《凯撒·毕骆都》中反映出来。
在心力交瘁、内外交困的恶劣处境中,巴尔扎克又一次打算以扩大事业的方法去挽救失败,于是他启动了第三个计划。这一次,他的计划是经营铅字铸造厂。他准备采用一种新式印刷法。他看到了一种新技术发明在印刷方面的应用,看到了用机械化印刷代替手工排字的技术前景。于是,他想尽一切办法继续举债。这时候,他得到了他有生以来第一位恋人德·伯尔尼夫人的帮助,从而使他的事业在更加宏大的规模上开始了。然而,这一次的狂热维持的时间更短,由于一个重要合伙人退出,过去的债主们纷纷逼近,很快使得巴尔扎克走投无路了。1848年4月6日这一天,29岁的巴尔扎克破产了。三重破产,作为出版商、作为印刷商、作为铅字铸造厂的所有人,巴尔扎克破产了。经过十年的艰苦奋斗,整整十年,他从一个一无所有的年轻人,变成了一个饱经风霜、负债累累的人。债务数量之庞大,简直就像是天文数字。
巴尔扎克似乎彻底崩溃了。十年,一切都是一场空。然而,十年的奋斗并非一无所获,而最大的收获就是作为小说家的巴尔扎克已经完全成熟了。无论是人生的阅历还是历经磨炼的文笔,都足以使他担当起记载当代法国社会的书记官的重要历史角色。既然所有的冒险计划全都失败,合乎逻辑的结论总该以为巴尔扎克的自信心已被埋葬在奢侈欲望的废墟之下了。从此以后,他似乎只能是一个安分守己、平庸度日的人了。但是,巴尔扎克却不是这样。这时的他,心中只有一件事情,他又可以自由地开始了。他并没有因为这一系列的灾难而败下阵来,挫折从来都不会动摇他最根本的乐观精神。让弱者陷于灭顶之灾的事情,在他看来依然是小事一桩,只不过是皮肤上划破了一点儿而已。后来回忆起这段生活时,他耸耸肩膀说:“我一生中的每个阶段,勇气总能战胜不幸。”
经过十年的徒劳摸索之后,巴尔扎克已经发现,他真正的事业是当一位自己这个时代的历史家,当心理学家和生理学家,当画家和医生,当法官和文学创作者,对象是那个自称巴黎、法兰西或世界的庞然大物。于是,他出发了,他找到了自己应当努力的目标,他内心中无穷无尽的力量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场所。在此之前,这些爆发的力量拥塞在心里,他只觉得这些力量是不可抗拒的,只觉得这些力量总会把他带到彗星生涯中去,高翔于他同时代的芸芸众生之上。
他决心一定要取得成功。真正的奋斗不过是刚刚开始,而且以后决不会只是一些零星的战斗,以寥寥的钱财作为胜利的报酬。这次胜利将是决定性的。书房的壁炉架上竖立着一座石膏像,是一座拿破仑的塑像。这是他特意布置好的。因为巴尔扎克觉得这位征服者对他凝眸相视乃是对他的挑战。为了鼓舞斗志,他取出了一张纸,写上了这样的一句话:“他用剑没能完成的事业,我要用笔来完成!”他把纸条粘在雕像底部,不断地勉励自己全力以赴,一直到他有朝一日也和拿破仑一样,登上事业的顶峰。这位他这个时代里最伟大的人,在用白刃杀出一个帝国之前,也曾在巴黎的顶楼上年复一年地等待过。巴尔扎克坐到桌旁,唯一的武器就是一枝笔。把几令白纸当作他唯一的弹药,毅然决然地要去征服整个世界了。
巴尔扎克现在有了一大优越条件,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工作才能,又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过去十年的艰苦奋斗使他认识到自己的力量,并且他发觉,成功的决定性条件乃是走向目标的坚定不移的专心致志。意志力想要造成奇迹,他必须决不游移,决不在另外的方向上耗费精力。目标单一,为专注的痴情而献身——只有这样,才是力量的源泉,才是成功的保证。尽管为时已晚,他还是掌握了商业方面失败的道理了。他并未全身心投入其中,并未把全身每一根纤维都集中在那上面;他未曾以真正商人的炽热本能去追逐每一个苏、每一张订单。他并未调动他每根神经使之紧张起来也未将全部思想用于促进印刷事业;相反的是,他用了一部分时间去读书写作。如果他想再度从事文学生涯,他必须比以前更加全心全意地献身。情况十分有利。他写出的一大批匿名作品练就了他老练的笔法,又在经过与生活多方接触之后,积累了可用于描绘整个社会肖像画之无尽长廊的充足材料。他已侍侯过一百位主人,办理过一切他所面临工作。如今将近到30岁了,学徒岁月已经过去。只要肯将全部意志投身于工作,他就会成为自己的主人。
现在,他确实已经完全不同了,一切准备工作全都已经做好。当巴尔扎克开始写那些使他赢得名誉的作品时,他的朋友圈子已经基本完成。一位铁器商、一位医生、一位无名画家、一位裁缝师傅。他的接受时期已经宣告结束,他已不再需要刺激、讨论、博览、新鲜知识和新朋友。他已准备好了,而他所有的,可以用天才和智慧、热情和勤勉呈现出来的,则要属于将来了。他曾说过:“大树吸干了周围的土壤,为了开花结果,它要把够得着的一切力量全都吸取过来。”
1828年,他是一个被人雇佣的文化乞丐,破了产,债台高筑到了眼皮底下。但是,仅仅过了两三年,他已成了欧洲最有名望的作家。报刊杂志争相索取他的文稿,他受出版商的阿谀奉承,他被热心读者的信件埋了起来。一夜之间,他青年时代的野心一一实现了。光荣、辉煌的名声,用灿烂的翅膀带着他的名姓周游世界。他知道了,现在世界成了他的舞台,他决心要出现于观众之前,在社会上扮演角色。他的成名作是1829年出版的《舒昂党人》。在用了十年假名之后,这是第一部署上他自己真实姓名的小说。这一年,他恰好30岁。此后,他源源不断的作品如洪水一般涌现,让巴黎震惊,让法兰西瞩目,让整个世界为之激动。
他的创作可以说是呕心沥血的。他体格强健,自以为能活100岁。他胃口奇佳,吃起东西来狼吞虎咽。他的出版商韦尔岱记下的一份菜单是非常有名的:100只牡蛎,12块猪排,1只乳鸭,12只梨,还有别的东西!充沛的精力使他能够每天写作16小时以上。例如,他在1833年12月的一封信中写道:“我只睡5小时;从午夜到中午,我埋头于创作;从中午到4点,我修改校样。”1835年8月11日的信中,他这样写道:“工作,总是工作!灯火下的夜晚紧接着灯火下的夜晚,思索的白天紧接着思索的白天;从写作到构思,从构思到写作!比起我的所需,我的钱袋何等羞涩;与我的创作相比,欠款又是何等庞大。”留传下来的巴尔扎克的写生,大部分不是肖像而是漫画。他的同时代人记载了他的无数逸闻趣事,却没有一部精确而重要的传记留下。巴黎把他看成一个怪物,而他也确实表现出非同寻常的古怪。有这样一件事情可以说明他的这种特点。有一次他设法弄来了一根粗得像根棍子的手杖,上面还镶了好些绿松石。关于这根手杖,他散布了一些最稀奇古怪的谣言。他宣称他手杖的把手里藏着一个属于贵族最高圈子里的神秘情妇的一张裸体像。于是,整个巴黎乃至整个欧洲轰动了,人们争相前去探看他的手杖。当他步入意大利剧院的“老虎”包厢时,手里拿着这根海格立斯的大棒,所有的观众都像受了催眠术似地注视着它。
巴尔扎克之所以让人看起来感到奇怪,只是因为那个真正的巴尔扎克是隐而不见的,他只要一离开屋子、书桌和工作,他就立刻越出轨道了。人们认识他只能通过他给予世界的“每天一小时”,而不是他那创造性的孤独的23个小时。就连他在热恋的时候,他留给恋人的,也只能是每天一小时。
其实,就是这每天的一个小时,也可以让我们看到巴尔扎克的生动的肖像画。他给人的第一个印象往往是一塌糊涂的。这个粗野的、脑满肠肥、蓬头垢面、一身香水气味的平民,难道竟会是我们的巴尔扎克,我们秘密情感的吟唱者,我们权力的发言人?这就是那些惊讶不已的贵夫人向自己提出的问题,而另外那些在场的作家们就心满意足地睨视镜子,求得证实,他们可远没有那么多的小市民气,比他文明多了。几多微笑隐藏在贵妇们的扇子后面,而男士们则一律朝着这位虽然平凡却很危险的文坛劲敌交换恶意的眼神。
可是,只要巴尔扎克一开口,最初的可怜印象立即消失,因为光芒四射的隽语激流立即使气氛受到电波冲击。所有的眼睛都被引到他身上,当他谈论一百种事情时,无论宣讲哲学或是简述政见,他引用大量轶事趣闻、典籍掌故,半是真实半属虚构,愈说愈趋玄妙,愈说愈不可信。在他一面吹牛、嘲弄、哂笑,既陶醉自己也陶醉听众的时候,富有戏虐性的好脾气的金色火花便从他深黑色的眼睛里迸射出来。当他有本事博施慷慨时,那时无人堪与匹敌的。
他的肉体活力所散播的魅惑力,与他大肆迷惑读者的魅惑力同样,都是举世无双的。他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好像有十倍于人的力量。当他大笑时,墙上的图画都要发抖;当他说话时,妙语如瀑布奔涌而前,使人们完全忘掉他的怀牙齿。当他旅行时,他每半点钟掷给车夫一笔小费,催他鞭马急速奔驰。当他算帐时,成千上万元钱乱七八糟地叮当作响。当他工作时,不分白天夜晚,坐在那儿二十四小时连轴儿转,能用钝一打笔尖。于是,《人间喜剧》在他的笔下渐渐成形…
《人间喜剧》中的大多数作品都已成了传世名著。由于作品数量庞大无比,他的一些名篇可能不太为人关注。他的《路易·朗贝尔》一书,与歌德的《浮士德》类似,这是他早年生活的一部自传体小说。但歌德用了60年的时间来完成他的《浮士德》,而他则只用了不到六个星期。《高老头》的写作,只用了不到40天的时间。《无神论者做弥撒》是他用了一个夜晚的时间写成的。1830年,年仅31岁的巴尔扎克完成了70种真实作品。之所以称为真实作品,原因是这些作品中没有包括他用假名发表的作品。1831年,他完成了75种作品。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完成规模宏大的《人间喜剧》,他自称只为这座大厦建造好了廊柱,大量的工程还未动工。他去世的时候,大约有50部作品还在构思之中,只呈现出计划和草案。手头上未能完成的作品也达到大约四、五十部之多。计划写100篇的《笑林》,他只完成了30部。他的大量未完成的著作,只有极小一部分由他人续写完成,包括由他自己指定的人续写完成的著作。我们今天津津乐道的一些著名作家,我们引以为豪的文坛盛事,在像一座座山峰那样高耸的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面前,实在是有点儿微不足道了。当文坛上在争勇斗狠、在相互攻讦、在指桑骂槐、在冷嘲热讽时候,巴尔扎克对向他泼来的污泥浊水,要么置之不理,视同儿戏;要么以他自己特有的方式作出让世人震惊的回答。他的长篇名著《幻灭》,就是对这种攻击的一个回答。这部著作揭示出了种种文坛黑幕、新闻丑剧,鞭辟入里地刻画出所谓文坛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至今为止,在描写文坛内幕的著作中,还没有一部能超过《幻灭》。
巴尔扎克一生精力之旺盛是超出一般人想象的。除了成名以前的10年奋斗中进行过种种投机事业之外,在30岁以后的岁月中,他仍然不时地加入到投机事业之中。而且,每次加入都以无比狂热的激情去从事这种荒唐的投机。他搞过房地产,结果把规模弄得异乎寻常的大。他出版报纸,在狂热之际曾独自一人连续多次包揽了报纸的全部版面。他搞过古董收藏,他还狂热地要去开采撒丁银矿。他用惊人的花费配置了自己豪华的居所、马车、服饰。就连他的金手杖,也是格外与众不同,令人瞩目。“小气”是和他绝缘的。他无论干什么,都是越搞越大,直到成为一项规模宏伟的大工程。在精力和财力难以为继的情况下,他一次又一次地败下阵来,但他却永远不思悔改。一有机会,仍然要去从事在常人看来是无法想象的冒险事业。他目光敏锐、头脑清晰、判断准确,他从事过的每一项事业都是充满希望的大事业。只是由于他过于急躁,头脑中涌满了无穷无尽的想象,所以才超出了他力所能及的规模。当他不得不从他投机的事业中败下阵来的时候,接手他事业的后继者全都在这些事业中获得了巨大成功。出版、印刷、撒丁银矿,所有这些事情都证明了他判断的准确性。只是由于他的个性,才导致了这些事业的失败。而当他把这种个性拿到文学创作中来的时候,他那无穷无尽的能量才如火热的岩浆一般喷涌而出。他曾在给女友朱尔玛·卡罗的信中,把他的写作比喻成一场战斗:“一切都骚动起来,思想像大军的营队一样在战场上开始行动,血战出现了。回忆迅跑而至…逻辑的炮兵和辎重队、弹药筒滚滚而来,妙语成散兵线纷纷到达;一个个面孔凸现出来,白纸写满了黑字。”他在写作时总是这样,文思喷涌而出,有不可遏制之势。他仿佛具有写不完的思路,能同时写作多部小说。
在经过暴风雨般的十几年充满激情的奋斗生活之后,他终于发现了成为一个小说家的最大秘密。在《驴皮记》这部哲理小说中,他第一次署上了代表贵族身份的“德”字,称自己为德·巴尔扎克,尽管这完全是他凭空想象出来的贵族身份。但这种想象,却比任何正式的颁赐给为有力,他的这一名字已经永垂不朽、已经留在了广漠的历史时空之中,成为文学史上绝无仅有的奇迹。以后的文学,将会以它作为一种坐标系;每一个后代作家成就的大小到底如何,都可以在这个坐标系中找到自己的定位。《路易·朗贝尔》是他的一部专门描写哲学家成长的小说,主人公的原型就是巴尔扎克自己童年时期在旺多姆学校的生活。他已经完全成熟了,“他既意识到自己的实力,他的灵魂就被一个更高目标的火焰所点燃。于是他冒着失去读者的危险,相当勇敢地、愈来愈甚地偏离这些人的趣味。他想找到究竟是什么才是他才能的止境,而它的范围之广,就连他本人在奋笔疾书的时候也无法停止对自己的惊愕。”他完全意识到了自己的力量,他的笔下出现的已是一些非同寻常的人物了,已不再是普通的小市民、公务员、浪荡公子和沙龙里的贵夫人。他开始处理有关人类的决定性问题。社会的、哲学的、宗教的、艺术的,所有这一切全都纳入了他的视野之中,现实生活的一切都是他创作的素材,无论多么高深莫测的领域都可以成为他笔下源源不绝的材料。《路易·朗贝尔》是他的第一个尝试,为了解决人生的最高问题,哲学家最后沦于疯狂。这部作品中的哲学家与我们现在所熟知的尼采的情况是多么相似啊,然而却比举世闻名的德国哲学家尼采早了一百多年。这部书是巴尔扎克在1832年写成的,当时他只有33岁。《无名的杰作》描写一位画家的命运,在追求完美的幻想冲动中,竟超出了完美之外。《冈巴拉》是一部音乐小说,描写走向极致的音乐家把他的音乐创作提升到了越来越高的程度,以至于步出了艺术界限之外,创作出了只有他一个人才能听懂的和声。在《绝对之追求》里,化学家克拉埃在基本元素的追求中毁灭了自己。他们都在追求“绝对”,他们是希腊神话中的伊卡路斯,由于雄心过大而毁灭了自己。与这些艺术和科学中的天才并列,他又在《乡下医生》和《西拉飞达》里安排了道德和宗教上的天才。在别的作品里,巴尔扎克是一位社会批评家,但在《乡下医生》这部书里,他勾勒出一份计划以求得社会问题的解决。他要表明,一个创造性的天才能够创作出怎样不朽的杰作,他不但可以用声音、颜色、思想来创造,也可以用人类社会这个脆弱的材料。从他的笔下源源不断地流淌出一部又一部高超的、不朽的杰作。人类思维所能触及的领域全都呈现在他那支神妙无比的笔下。他的哲学小说只不过显示出他的头脑的惊人发达、难以相信的渊博知识,以及他的多才多艺和他思维的无所不包的广阔领域。他已从自己亲身体验中领悟到创作需要的是正确的观察,是集中、是加强,是汲取最大量的生活内容,揭示感情,暴露最强者身上的弱点,把内在潜伏着的力量发掘到表面上来。
大约10年以后,《人间喜剧》的框架已经搭好,巴尔扎克清楚地意识到了他所作工作的规模。他尽管在有生之年不可能完成如此宏大、超凡的文学大厦的建造工作,但是不容置疑的是:他以后的每一部小说都将构成这一整体性建筑物的一部分。1842年,43岁的巴尔扎克在连续十几年的高强度劳作之后,在出版商的要求下,写出了《人间喜剧》的前言。上百部小说构成一个完整的体系,大约3000余个栩栩如生的人物以各不相同的音容笑貌、各不相同的性格志趣活跃在《人间喜剧》的舞台上。每一个人物都有自己鲜明的特征,没有雷同,没有矫揉造作。他们就像雕刻家雕塑出的艺术杰作,没有一点多余的东西,该有的东西则一点儿也不会少。他在完成这一宏伟巨著的同时,无意之中把他自己的塑像也雕刻了出来。难道从他笔下流泻而出的上百部小说、几千个人物,还不足以说明他自己一生的全部劳作和伟大人格吗?著名雕塑艺术家罗丹成功地塑造了巴尔扎克的雕像,因而轰动一时,为罗丹带来了巨大的声望。但有着更为持久生命力的是《人间喜剧》本身,是巴尔扎克的全部创作。
任何一个人,只要你打开《人间喜剧》中的任何一部小说,你就开始了与伟人之间的心灵交流,你就会与巴尔扎克笔下人物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于是,整个世界千姿百态的景象就在你的面前一一展现开来,一幅幅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就开始向你讲述人类生活的真谛到底是什么。你会感到,各种人物的喜怒哀乐都与你息息相关;你会从中学到各种各样的知识,吸取各种各样经验教训。这是作家通过生动有趣的情节提供给你的无比丰富、广博的学识;而且,你还能够从中获得生活的真正智慧。巴尔扎克自己的寿命并不长,他只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51个春秋,就像他小说《驴皮记》中的主人公拉法埃尔一样,他为了实现自己生活的目标,用黑咖啡作燃料,在激情烈火的烧灼之中燃尽了自己,但却为这个世界贡献出了绝无仅有的《人间喜剧》这一壮丽无比的文学大厦。打开巴尔扎克写出的那些书籍吧,你会感到作品中的人物是你毫不陌生的,这些人物和你生活中遇到的各色人等是多么相似啊。你将会由衷地感到,巴尔扎克是你人生的导师,《人间喜剧》则是智慧的宝库。读读巴尔扎克是有好处的,这就是我们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