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旧事（二题）
2021-01-10 18:34阅读：
近写两个短稿，像散文像小说。《新塘文艺》主编高才捷足，先登了（《新塘文艺》2020年第四期）。电脑上传不得照片，手机登录不了博客，只好将文字录到博客上。
故人旧事（二题）
高尚平
秋鸭子和球憨子
先前住洞庭湖边的人，在湖汊沟港捕鱼，很是普通却也奇妙。据老辈人说，捕鱼有“杀腥”不“杀腥”之分。“杀腥”的人，一双光手可以在没什么鱼的地方搞到早饭菜到，不“杀腥”的人，拿着工具到鱼成堆的地方也难捞到一只鳑鲏子。秋鸭子和球憨子就是这样，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捕鱼，一个特“杀腥”，一个特不“杀腥”。
春天钓响水鳑鲏，二人的钓几乎放一个地方，秋鸭子一下子钓小半桶，球憨子的鹅毛浮筒都没动过几次。夏天放“卡子”钓，同一个湖汊同样先天晚上放，第二天早上去收，秋鸭子一扯一个斤把的鲤鱼或七八两的鳊鱼，球憨子扯到最后，往往只一两条眼睛都没睁开的小黄骨鱼。秋天撮虾子呢，秋鸭子用筲箕在黑草子里舀，一下子能舀到好几斤，球憨子拿虾舀子在红叶子树“虾把”里撮，半天也撮不到一碗米虾子。就连冬天在几乎干了的水沟里捉鱼，球憨子不光是无法与秋鸭子相比，有时比堂客们都不如。
秋鸭子和球憨子关系好，家里条件也比球憨子好，每次一起捕鱼，秋鸭子捕得多，就想送些给球憨子。球憨子怎么也不肯接受。他说他得了别个的好处晚上就睡不着。秋鸭子开首不肯信。那年球憨子老婆生小孩，因有哮喘病，又瘦，生第一胎就缺奶水。秋鸭子这天正好捕到两条大鲫鱼，就送给她做发奶汤。球憨子打架一样不肯收
，后来想到老婆实在需要鲫鱼发奶，就收了。奶是发起来了，球憨子却连续两晚没睡着，总是对老婆说，怎么还他的情呢？老婆说，在自留土里摘点辣椒给他行不？球憨子说，他家哪缺辣椒呢！老婆又说，到队上买点桔子送他呢？球憨子说，队上的桔子，还要我们买给他？商量了半晚没结果，第二晚又商量。第二晚没结果，球憨子就说，回人家的人情比挑三百斤的担子都难，挑三百斤的担子可以霸点蛮，还礼霸蛮都是空的。秋鸭子听说了这事，从此便不再送鱼给他了，只是一有好的捕鱼机会就喊球憨子，有时还在捕鱼过程中想方设法让他多捉几条。有回秋鸭子发现喻家坝基一条水沟干得只有尺把深的水了，出工小憩时邀球憨子去捉鱼。那鱼只往秋鸭子胯下钻，全不到球憨子脚边来，秋鸭子就用脚在水里放肆蹬，把鱼赶到球憨子身边来，球憨子才捉到两三条小鲫鱼。可这样的情况多了，球憨子也接受不了。他对秋鸭子说，你这不等于送鱼给我么！后来，秋鸭子一喊他去哪里捕鱼，他就不去了。他说，我自己知道自己，我捕鱼真的不杀腥。再后来，他就干脆不捕鱼了。
可是有一年他又开始捕鱼了。这年秋天他老婆又生了一个小孩。他老婆其实不宜再生了，可前一胎是个女孩，球憨子想生个男孩，就又生了这胎。生的果然是个男孩，本来是件欢喜的事，可是奶水比上胎更少，孩子吃不饱，就总是哭，晚上几乎不睡。磨些米粉熬糊喂给他吃也不吃，吵得他老婆几乎通晚睡不得。球憨子见老婆一天比一天瘦，心痛得不得了，想搞点鲫鱼来给她发奶，可是家里穷得吃饭都成问题，哪有钱去买鱼呢！好在秋天是钓鲫鱼的好季节，他就去钓。从门旮旯里寻出钓杆来，从屋边凼肥中挖了蚯蚓，还特别跑到街上买了一口有“倒挂须”的鱼钓来，再用米汤调和一些细糠来打“窝子”，然后到汤家坝基的杨树下去钓鲫鱼。早上黑清早去钓，出工小憩也去钓，可是钓了七八天，一只鱼也没钓到。老婆见他每天晒得头黑脸黑，胡子陡然长了许多，梦里还在说钓鱼，便反过来心痛他。她一着急，就比先前更瘦了，奶水也更少了。老婆更瘦了，球憨子想钓到鱼的心情就更迫切，再过七八天还没钓到一只鱼，就晚上也去钓。这么一来，相互疼爱之心，却成恶性循环。
秋鸭子知道球憨子老婆急需鲫鱼发奶，却不送鱼给他们。有一天，就在球憨子家禾场上东头走到西头，像路过的样子。球憨子老婆见到秋鸭子，突然来了灵感，立即将秋鸭子喊了进来。秋鸭子问有什么事，她说，你屋里养得有鲫鱼么？秋鸭子说有，她就把孩子没奶吃球憨子十几天没钓到一只鱼的情况说给他听，然后说请他帮个忙。秋鸭子问怎么帮，她说，请你找个说法，半价卖一只大鲫鱼给球憨子，另一半钱我给你。秋鸭子说这办法好，球憨子应当能接受。她就从怀里掏出用手帕包着的一些角票分票来，拿几张给秋鸭子，然后说，少了我再补给你。秋鸭子说声好说，便走了。
秋鸭子回到家里，先从水缸里捞出一条一斤多的大鲫鱼用旧报纸包了放到平素装鱼的小竹篓里，然后挎在腰间往汤家坝基去。看到球憨子，就装着观鱼的样子在河边晃来晃去。球憨子看到秋鸭子了，立即打招呼。秋鸭子慢慢走过去，问球憨子怎么又钓鱼了。球憨子说，老婆急需鲫鱼发奶，半个月没钓到一只鱼哩，快帮帮我吧。秋鸭子说，我怕你睡不着，不敢帮。球憨子就笑起来，说这回不管那么多了。秋鸭子说，你去对面山上折些红叶子树桠来吧。球憨子不知折红叶子树桠干什么，却没问，只问要几根。秋鸭子说，随便折几根就是。球憨子便立即往对面山上去。
球憨子一走，秋鸭子就将球憨子的鱼钓拉上来，从篓子里拿出那条大鲫鱼来，将钓稳稳的钩在鱼嘴上，再轻轻放下水去。然后冲着球憨子喊道，快来快来，你的浮筒在动哩！球憨子听了，立即扭转身来往回跑，一看，那浮标真的在闪。秋鸭子说，快拉快拉！球憨子将钓杆往上一拉，一条大鲫鱼便到了身边的草地上。球憨子大喜，一边将鱼取下钓来一边说，你果然杀腥，一来我就钓到鱼了，太感谢你了！秋鸭子说，我就不信什么杀腥不杀腥的话，捞鱼就是碰运气，这是你的运气，快拿回去给老婆做发奶汤吧。球憨子就收了鱼钓，欢天喜地回去了。
球憨子老婆吃了大鲫鱼做的发奶汤后，当晚奶水陡然增多。孩子吃饱了，一下便睡了。夫妻俩这晚自然都很高兴，一齐趁早睡了，老婆准备问球憨子一句什么也没有问。
第二天，球憨子出工去了，秋鸭子就来对他老婆说，昨天本来是卖鱼给球憨子的，不料他自己钓到鱼了，就没卖给他了，现在将钱退给你吧。球憨子老婆接住秋鸭子退来的钱，眼里浸出了泪水。她想问秋鸭子一句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但后来她又想，就是问了，秋鸭子也不会说。这么一想，也就释然了。
七满老爷
我们那里称脚跛的人为“老爷”，不知是什么来历。七满老爷在嫡堂兄弟中排行老七，就都叫他七满老爷。
七满老爷胎生脚跛，虽只跛了一只脚，却跛得厉害，走路一躬一仰的，像给人叩头，且左手还有点瘸。他学过裁缝，还学过篾匠，终因手脚不便而未成。父母故去后，队上人都要求让他吃五保，队上就定了他吃五保。可队长来和他说时，他却说，我还只三四十岁哩。队长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就说，那就给你个吃照顾，一年照顾你700分工吧。
700分工能做什么呢，应分的东西也分不回。头几年，七满老爷以两事为业。一是送“正当行时”。就是大年三十到正月初七八里那些天，将红纸裁成不足一寸宽约三寸长的条条，用毛笔写上“正当行时”四字，家家户户去送。主人收了条条，就给他五分或一角钱。尽管那时送“正当行时”的多，但七满老爷勤快，跑的人家多，一年能搞好几十块钱。二是捡破烂。“正当行时”只有过年那些天能送，平素，就捡些酒瓶子、烂布巾、字纸什么的到供销社的收购部去卖。七满老爷捡破烂从不随便拿人家的东西，只要人家没丢出禾场的，他都要问清，主人说不要了他才捡，就连队上的东西也不随便拿，大人小孩就都喜欢他，有什么破烂就给他留着放阶基上等他来拿。七满老爷的日子，就一天一天地这么过。
几年后情况就不同了。几年后，我地年年发大水，讨饭的一天比一天多。送“正当行时”一年难搞十块钱，酒瓶子、烂布巾、字纸也越来越少了，七满老爷的米缸就常是空的。没能力到湖边草地挖蓼米，饿得狠时，就到队上的土里去捡红薯藤萝卜缨子吃。这时候，队上人又都要求让他吃五保，队上又定了他吃五保。可队长又来和他说时，他又说，我还只四五十岁哩。队长说，那你怎么活呢？七满老爷说，天无绝人之路唦。碰巧的是，不到半年，他真有“第三职业”了。
第三职业就是抢面观疮粑粑。灾年多疫，大水一退，小孩脸上便长一种疮，叫作面观疮。面观疮来势很凶，有的小孩昨晚还好好的，今天早上就满脸是疮。但都不看医生，而是做面观疮粑粑敬面观疮菩萨。
面观疮粑粑，是生面观疮小孩的家长（一般是母亲或娭毑）到各家各户讨“百家米”做的。“百家米”讨到七八上十斤后，磨成浆做成一个个圆型发粑粑，用米筛子装了，连同一小块肉、一碗面，放到禾场边的矮桌上敬面观疮菩萨。有人在萝卜上插两支蜡烛，主人便站在屋檐下点燃一炷香朝前方作揖一边叨念。鞭炮一响，早已等候在旁的邻居和附近出工的人，就一拥而上抢面观疮粑粑及那肉和面。据说，抢得越快越干净，面观疮就好得越快越断根。
抢面观疮粑粑是个力气活，七满老爷走路都像乌龟一样爬，怎能抢面观疮粑粑呢？他第一次去抢，都不相信。有人问他，你也来抢面观疮粑粑？他说想试试，人们就望着他笑。谁知一抢，他抢得最多。
他的搞法是系一条长腰围巾，扯住两只角像网一样张着，老早站在屋檐下放鞭子的那人旁边。鞭炮一响，人们从他对面冲过来抢，自然就有粑粑往他这边滚。特别是人多一挤，有时筛子都倾到了他怀里，他只需扳罾一样向上一提，腰围巾里就有七八个面观疮粑粑了。有时候他还顺身一转，可以抓到那块肉。
这搞法当然犯忌。但七满老爷想，队上人都对他好，谁会计较他呢。他想的也没错，第一次他抢得多，大家都为他高兴，第二次到另一家抢，有人怕他不知道，就提前告知他。可是，每次他抢得最多，许多人一个都抢不到，人们心里就渐渐不是滋味，就渐渐有人说闲话。说抢面观疮粑粑是有禁忌有讲究的，要凭光手抢，鞭子没响不能有动作，人只能站在主人对面等等。开首只是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在抢面观疮粑粑的当天说说，过后就没人说什么了。后来，他天天系着那条腰围巾到处跑，一边捡破烂一边打探信息，谁家小孩生了面观疮、讨了百家米他一清二楚，抢面观疮粑粑每场必到，就都觉得他讨厌了。你想，一场面观疮粑粑总共才二三十个，他一人抢去七八个。人们就说，七满老爷已不是先前的七满老爷了。每当七满老爷抱着面观疮粑粑往家中走去，那些没抢到的就一齐指着他的背脊骂“狗日的七满跛子”，有人还咒他两只脚都会跛掉。再后来，原先给他留破烂的人也不给他留了。隔壁的女主人，一见到他就莫名其妙的搂起孩子往屋里跑。有的人家，宁愿将烂布巾字纸烧掉也不给他。
七满老爷也渐渐感觉到了，每次见谁没抢到，就故意失手抖落两个。当然，吃起来也更加节约了。先前饿得很时一餐吃两个，后来再怎么饿一餐也只吃一个了。面观疮粑粑毕竟不是经常有抢，好在他孤身一人，断了顿就捡红薯藤萝卜缨子吃。关心他的也还是有，比如有人见他常是吃着起了白霉或绿霉的面观疮粑粑，就说，吃了会中毒哦。他就说这是风霉，没问题，还说面观疮粑粑是发酵过的，放得好多天。这话或许也对，他一直都这么吃，从来没出过什么问题，别说中毒，肚子都没拉过一次。
一个春夏相交的傍晚，突然狂风暴雨，七满老爷刚拿出一个早些天抢来的面观疮粑粑正准备吃，却听得隔壁邻家的小孩在哭泣。跑过去一看，只见邻家不满四岁的小孩一人在家，见他进来，立即向他怀里一扑，只喊饿。问他父母去哪了，说是驾船到街上装粪去了。七满老爷看一眼户外，说声这大风雨，今晚怕是回不来了，就折返身去，拿了两个面观疮粑粑来给孩子吃。不料孩子吃后，顿感腹中疼痛，接着又呕又屙，脸也乌了。七满老爷慌了手脚，立即找了簑衣给孩子穿了，背起就往大队赤脚医生那里跑。去大队部要经过两个田冲，他平素走路都几乎要人扶，现在背着一个小孩，狂风暴雨，泥泞路滑，出门就连摔三跤。连滚带爬到得大队部，医生只问是谁背来的，七满老爷倒在地上不说话。一会医生说好了好了，孩子没事了，七满老爷却起不来了。医生一看，原来跛了的那只脚已完全断了，没跛的那只也粉碎性骨折。
许是七满老爷命中有此一劫吧，虽然立即送到了公社卫生院，绑了半年石膏，但终因双脚骨折严重，复位效果欠佳，就真的两只脚都跛了，只能用手走路了。这时候，队上人又都要求让他吃五保，队上又定了他吃五保。那天队长来和他说时，他似乎还想说句什么，只是话像鱼刺一样梗在喉咙里出不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