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红楼梦》十九回中之袭人
2011-10-15 13:48阅读:
《红楼梦》十九回,是书中第一次对袭人作细致的正面描写,若套用脂砚斋的口气,即是“袭卿正传也”。脂批以“卿”呼之,后文批语中,更说她“实可爱可敬可服之至”。爱怜之情,已溢于言表。然而,在众多读者心中,袭人却是书中奴性,下贱,险刻人物的代表,是曹公着意树立的一块标靶。近些年似乎又有一种说法,袭人是值得同情的,只代表了真实人性中的一部分。
我无心研读所谓的“红学著作”,这些说法也都是零星剽见得来,并无什么文献依据。是该当划入道听途说之册的。故我并不能负责。这次重读《红楼梦》,一来是觉得当年太小了,什么都不懂,读书基本是瞎扯淡,现在想要重新认识一下这部经典;二来也妄想从曹先生那里剽窃一点点手艺,以作日后自立门户,另起炉灶之备。
袭人在十九回以后,还有大量的描写。但因我还只读到十九回,所以在此仅以此回为限,谈谈我对袭人的一点感想,以及由此引发的一点思考。
袭人在这回里,第一次出场,是发现茗烟伴着宝玉造访她家,书中写她的反应是:“一把扯住问:‘你怎么来了?’宝玉笑道:‘我怪闷的,来瞧瞧你作什么呢。’袭人听了,才把心放下来,嗐了一声,笑道:‘你也忒胡闹了,可作什么来呢?’一面又问茗烟:‘还有谁跟来?’茗烟笑道:‘别人都不知,就只我们两个来了。’袭人听了,复有惊慌,说道:‘这还了得,倘或磞见了人,又或是遇见了老爷,街上人挤车硼的,马有个闪失,也是顽得的!你们胆子比斗还大。都是茗烟调唆的,回去我定告诉嬷嬷们打你。'
这一段,很不好明白。首先是“扯”。袭人的动作细节明显表明她精神紧张,如果单单是因为“怕路上有个什么闪失,遇见老爷”之类的,那么现在宝玉好好的站在这了,还用得着担心?还用的着“扯”着问来干什么?宝玉回答说是无聊来这里转转,她才松口气,且又复问有谁跟来。她究竟在担心什么?结合后文她不想被赎回去的情节,我怀疑,或许她对她哥哥不放心,以他私下去跟贾府谈赎回的事,以致贾府派人来办“出园手续”了。后文有
写袭人自己对母兄说:“……若果然还艰难,把我赎出来,再多淘澄几个钱,也还罢了……”,可见她对母兄的为人,对自己在家人心中的地位,是很清楚的。因此她必然认为,若有需要,她哥哥是没什么做不出来的。因此才会“扯”,才担心。但根据前后文看,宝玉来时,母亲与哥哥还并未去贾府。申说此事。后来之所以没赎,主要是因为他们见“他二人(宝袭)又那般景况”,利用袭人与宝玉的关系,或可作长线投资,也就打消了赎回的念头。
然而,后面似乎又有问题。茗烟说“别人都不知,就只我们两个来”。袭人复又惊恐。宝,茗二人并非“政府派来的拆迁队”,她理应魂归七窍才是,何以又惊恐?这不是直接推翻了我上面的推测?我的解释是:这里的所谓“惊恐”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心里窃喜得不得了,但又不好直说,更因平素她都是“贤妻良母”型的,这回宝玉私自跑出来,她当然要批评一番,好符合身份,也或许是出于惯性。且对比上文中她前后的言语:“真紧张”时是:‘你怎么来了?’“假惊慌”时,却在扯一些傻瓜都不会信的理由:这还了得,倘或磞见了人,又或是遇见了老爷,街上人挤车硼的,马友个闪失,也是顽得的!你们胆子比斗还大。都是茗烟调唆的,回去我定告诉嬷嬷们打你。'对茗烟的唬吓言语中,我们已经能清晰地看到她佯嗔真喜得神态。
我们再往下看。当花家母子忙不迭的收炕摆碗招呼宝玉时,袭人道:“你们不用白忙,我自然知道,果子也不用摆,也不敢乱给东西吃。”一面说,一面将自己的坐蓐拿了铺在一个炕上,宝玉坐了用自己的脚炉垫了脚,向荷包内取出两个梅花香饼来,又将自己的手炉掀开焚上,仍盖好,放与宝玉怀内,然后将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与宝玉。彼时她母兄已是忙另齐齐整整地摆上一桌果品来。袭人见总无可吃之物。”
我乍看这一段,觉得这女人真他妈的贱!贾宝玉泰然受之,真他妈的欠打!看脂批写:“后数十回“寒冬噎酸荠,雪夜围破毡”等处对看……”,真觉得一阵快意:嫌饭不好吃?没饭吃才知道错!然而,对于袭人,仔细想想,却不好完全用“贱”来概括。
我上面说过,袭人的母亲兄长,并不怎么爱惜这个女儿,这个妹妹的。这当然是我用这个年代的价值观在看,或许在那个年代,这是普通女孩子的共同命运,也不能知。但袭人,对于母兄的态度冷漠,可见是没什么感情的。而这或许正反映了她的绝望。当一个人过早的丧失了亲情,求生的欲望使得她只能做对自己有利的选择。而眼下对她有利的,就是攀住贾家。明白了这些,对上文她的言行,才好理解。她是早了解自己的命运了的,所以隐隐将自己当作了贾家的一份,而母兄反倒是外人了。这样一来,她上面的举动,就已经无关乎她的自尊心了,她可能只把这里当成一家普通人家而已,宝玉来住,她自然应该这样服侍的。类似的情节,在《红楼梦》十五回中写过,当时秦可卿要停灵铁槛寺,贾府一行人找了就近的农家借宿,其间描写,可与此处对看。
当然,这里袭人的心态,还比较复杂。一方面她似乎并未自尊受挫;另一方面,她的言行举止,却都隐隐以宝玉的管理人自居,或者说在强调她是宝玉的“二奶”。(正房她也知道是不可能的,见下文)。比如把自己的水杯给宝玉喝啊,一系列熟练的行动显示出的“职业素养”,都表明了这一点。她强调给谁看呢?晴雯,麝月等人不在此间,并不存在警告或打击竞争对手的作用,给茗烟看无任何意义。答案只能是,在做给母兄看。所以,我理解这是一种炫耀,乃至于“报复”的心态。报复当年母兄把她卖入贾府:看吧,当日你们卖我去换几个臭钱,今日反倒还要靠着我!而有这种报复心态在,说明她的“自尊”并未完全消失,实事上也是不可能消失的。若完全消失,有何必要这么做呢?只不过这种“自尊”已经变形,其内心深处(潜意识中)或许是深深地自卑感。
这么做的另一个作用,就是让母兄明白自己跟宝玉的关系,让他们不再想“赎回”自己,这一点后文直接写到了。
坐定以后,点了袭人哭后神态。,既是对上文的她行为的解释,也是提点下文。又写她问:“你特为往这里来,又换新衣服,他们就不问你往哪里去的?”
大概是怕读者把这里的“他们”误会为王夫人,贾政等人,紧接着在宝玉对袭人说给她留着好东西(酥酪)后,作者写:袭人悄笑道:“悄悄的,叫他们听着,什么意思!”这样,任何读者都已明白,“他们”指的是晴雯等人。其实不强调,仔细点读,也不会误会,因为以袭人的性格,断不会称贾家长辈为“他们”,太没礼貌了!这样写法,则更见前后对比之妙。注意这两句话,第一句还有点欲盖弥彰的意思,但“特往”一词也已经可以窥见她内心的得意,似乎巴不得晴雯她们问宝玉去哪,而宝玉最好高呼(让所有人都听见):我去看我的袭人好姐姐!这样,她才能满意的。第二句话,就已经盖都不用盖了,如果你不懂什么叫小女人,看了这句,应该懂了吧!当然,与一般小女人的区别在于,“二奶”身份的确立,是袭人在众丫鬟中立足进而立威的重要砝码。
后文中,把通灵宝玉与家人传看,也无非上面所说的报复与得意两种心态的作祟。但有一点我还没想通的,就是她为什么那么怕别人发现宝玉来过她家呢?还叮嘱茗烟“不可告诉人”。
正面写完,又从侧面写。李嬷嬷(宝玉奶妈)擅食留给袭人的乳酪,一丫头道:“快别动,那是说了给袭人留着的,回来又惹气了。你老人家自己承认,别带累我们受气。”脂批此处写:“此等声口,必是晴雯无疑。”《红楼梦》这部书真是七窍玲珑,看过后面回目中,对晴雯的正面刻画,再返看这句,我也觉得是晴雯口吻,则此处是在侧写晴雯。从正面看,则李嬷嬷,这一惹人厌的老物嘴脸,不也跃然纸上?而作者大才,还不止于此;结合我前面的分析,试揣摩这话的语气,袭人对晴雯等有戒备甚至敌意是无疑的,而此处则是从晴雯眼中看袭人。从话中我们不难感受到一种不屑与愤懑。如果要把这话说的直白些,就是:袭人是谁?宝玉跟前的红人咧!她的东西也是动得的?您老趁早自己的债自己偿,别又撩得她引那魔王发横,带累我们这等虾兵小将,无端受些闲气。”可见袭人素日温柔的表象,却也早已被周围的人看穿(或者是她故意),只是惹不起罢了。
就这一句话,写活了三个人,读书至此,我不禁感叹:人的才华怎么能高到这种程度?汉语怎么能用到这种程度?
后面又写,袭人诒诓宝玉,说自己要走了。前面我们已经知,她哭着不想被赎回去,而今又入情入理地跟宝玉说为什么要走。其中有一句话,我读来惊心:“反叫我们骨肉分离……”。若前面说什么“比我强的有而且多”,还不过是继续强调对晴雯等人的不满,以引起宝玉的注意,类同于撒娇;这里竟然说出“骨肉分离”的话来了。虽然我说过,她对家人已经没有感情了,她的心灵已经扭曲了,但把自己的苦难当催泪弹这么娓娓道来,却真是可惊可怖。用教授们的话说,这也真是“异化”得可以了!
后面作者干脆补叙她同母兄争吵的那段,以说明来龙去脉。我个人感觉,这段补写意义不大。因为前面已经写了她的哭态,此处留白,似乎更显得含蓄神妙。补写则似乎有填实之弊。但补写也让我们读者,看到了袭人,这位“贤妻良母”的另一面:看那些语言,锋利不在黛玉,凤姐之下;哪能想象出自温婉圆融的袭人之口?难道作者是在暗示我们,每个人是有很多面的。读者不宜将袭人简单看死为一奸恶小人,正如粗心的读者更不应将她看成善良的“知心大姐姐”一样?
再后面就写她规劝宝玉读书,很多人将这里作为坐实她奴性的最有力证据。不能说没有道理,但我觉得稍显过分。我们得考虑一下她所处的年代跟生活环境,以及她的知识程度。即便在今天,还是有绝大部分的家长和孩子以考高分,上大学为荣的。对此,我就绝不认同,但我不能说这些人就都是奴性入骨,无反抗精神的。每个人具体处境都会影响他的看法与决定。陈寅恪先生所提出的“理解之同情”,值得我们好好思考。
这一回,还有一处写袭人,我认为值得探究下。宝玉跟袭人开玩笑说:“你在这里长远了,不怕没八人轿你坐。”袭人冷笑道:“这个我也不稀罕,也没那个福气,没有那个道理。总坐了也什趣。”
袭人心里当然是想的,但也自知“宝二奶奶”绝落不到自己头上了来。正如徐志摩所说:蓬莱不是我的份。故而无法表现出欢喜之态,答的也合情理,但若换成我这等庸手来写,大概会是:“又痴了。你正该多读些正经书,收一收这痴态才好。成日里说些没头没脑的话,叫老太太,太太们听见了,还当是我吹的什么风呢。”像我这么写,就不够蕴藉,少了那种认命却又盼望的复杂心态。同样状一事物,高手和庸手的区别往往就在度的把握上。非此中人不知,要掌握这一丝一毫的度,得下多少年苦功呵!
总的来说,在这一回里袭人给的印象,就是一个心理扭曲的社会牺牲品。不能说好,也不宜过分苛责的。毕竟都是人,都要生存的。而且我还认为,她对宝玉,除了有攀附和倚靠的心态外,不能说完全没有亲近和依恋的感情。毕竟都是情窦初开的少年男女,长年耳鬓厮磨,有情谊是很正常的。更何况袭人是个有心理创伤的女孩子,过早的领略到人世的残酷,宝玉的爱,对她来说,很重要的。所以在此回里,我们看到的袭人,才不是平板化的阴险卑鄙,而是值得人深深思考的一个真实的人,她可能就存活在你我的身上。因此,才更能引发我们对自身,对人性,深入的反思。
曹公以菩萨心,运刀斧笔,于此人物,实灌注了其对人性的同情。张爱玲的“因为了解,所以慈悲”,也就是说的这个意思了。
注:红色部分是原文,橘色两段,是我为了解释明白,自己改写的。绝无与曹公平起平坐的意思,读者当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