瓮城口续言（二）
2019-05-10 15:38阅读：
瓮城口续言（二）
庞善强
（该图片是一位外国摄影家拍摄的瓮城口驿站当年真实的场景。不过，此时已是清朝，该驿站移至大同）
《大同县志》载有两首诗，均涉及瓮城口村古驿站。其中有一首诗《瓮城驿亭》，署名“前人”，相当于现在的“佚名”，即没有具体的作者名字。近日查阅大量史料从中甄别，似乎有所收获。本文就瓮城口驿站的历史，及《瓮城驿亭》的作者再作考证。
《瓮城驿亭》诗文如下：
桑乾河畔驿亭孤，
客至忻逢五大夫。
相对盘桓天欲暝，
风涛溭溭动虚无。
该诗的第一句写的是，作者途径桑干河时，放眼望去，万木萧瑟，唯一座抵达瓮城口驿站供路人休憩的亭子立在岸上，更显得孤独苍茫。诗歌的第二、三句写的是，作者坐在驿亭休憩时，恍然见到了春秋时期秦穆公的贤臣“五羖大夫”百里奚；作者竟至流连忘返，直到日落西山。第四句写的是，待作者从幻觉中回到现实，耳畔只听到呼呼的风声，再看金光闪烁的桑干河时，只见它水波动荡，却又虚无缥缈。
从首句便不难判断该诗的创作年代。《山西通志》载：“明洪武元年（1368年），设瓮城口驿，后移至大同府西。”也就是说，明朝朱元璋即位后，才始设瓮城口驿站。该驿站何时移至大同府西，史无记载。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一定是在明朝灭亡后。那么，该诗的创作年代应该是在明朝。
“客至忻逢五大夫”一句，既是作者所要表达的重点与灵魂，同时亦点明了作者当时的情怀与身份。百里奚本是早于作者两千多年前的一位显达的官场人物，作者借景生情、睹物思人，由此可以断定作者应该是官府之人，而非途径此处游历的文人墨客。作者既然能恍惚见到百里奚，说明百里奚在作者的心中是一座挥之不去的灯塔，作者早将百里奚作为景仰的对象；或者说作者认为自己与百里奚在遥邈中息息相通，志同道合；或者作者的经历与百里奚有共同之处。
为了更好地理解该诗，以及去探索该诗的创作背景，下面先介绍一下百里奚。
百里奚（？—前621年），姜姓，百里氏，名奚，字子明，春秋时期虞国（今山西省平陆县北）人，是先秦杰出的政治家和思想家。百里奚出身寒门，饱尝贫穷之苦，早年他和妻子杜氏守着寒窑艰难度日。百里奚的妻子很贤惠，她知道百里奚一直心怀远游追寻梦想，便杀掉了家里唯一的一只鸡为他践行。百里奚离开家乡，辗转多国，不得重用。在困境中，百里奚结识了志同道合的蹇叔，经他推荐，百里奚在虞国被任用为大夫。然虞国国君昏庸无道，不听忠言，终至灭国。百里奚作为亡国之臣被卖到晋国沦落为奴隶。当时，秦穆公正急需人才，听得百里奚博学多才、足智多谋，便以一个奴隶的身价用五张黑羊皮买回了他，并任用他为大夫，故时人称之为“五羖大夫”，或“五大夫”。百里奚不负秦穆公所望，果然辅助他统一了六国，为秦国立下了汗马功劳。百里奚离开家乡一走便是三十多年，他的妻子因为思念她，便以替人洗衣、卖歌等为生，一路浪迹天涯去寻找他。一日，百里奚的侍者找来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为他吟唱，老妇人竟然是以百里奚作的词唱了一首哀婉动听的曲子。百里奚一下子便认出了眼前之人竟然是自己的结发妻子，不禁当即跪倒在地，夫妻二人相拥而泣。后来，百里奚再没有离开自己的妻子。
咱们再说本诗。既然这首诗是明朝官府之人所作，因为写的是桑干河及瓮城口驿站，那么该诗的作者最大的可能应是供职于明朝的大同府。
查阅明朝大同府历任巡抚史料，唯有韩雍的实际情况最符合创作该诗时所处的背景及文学素养。
韩雍（1422年11月22日－1478年11月9日），字永熙。南直隶苏州府长洲县（今江苏苏州）人。韩雍出生在一个富豪家庭，后随父迁居北京宛平。韩雍少小有才，他20岁便中进士，官居御史。31岁时韩雍任广东副使，大学士陈循敬仰其才，推荐他改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即巡抚官）去巡抚江西。韩雍因举报明宁王朱权不法之事得罪了王室贵族。韩雍知道，自己此举恐遭不测。恰巧朱权弟弟前来质问韩雍为何举报明宁王，韩雍佯装耳朵听不见，便让朱权的弟弟将质问事由写在了白木几上。不久，朝廷判处韩雍离间亲王之罪，将他要押往京师，韩雍于是呈上明宁王弟弟写在白木几上有关朱权不法之事的文字，才被释放。之后，他被朝廷取消了巡抚官，改任山西副使。朱权的弟弟因被韩雍设计利用对他颇为怨恨，弹劾韩雍擅自乘坐轿子等事，韩雍被捕入狱，削去官职。后来，韩雍再得陈循保荐官复原职。
天顺四年（1460年）春，朝廷户部尚书一职出现空缺，礼部尚书李贤向明英宗朱祁镇举荐时任大同巡抚的年富担任这一职务。明英宗身边的大臣都委婉地向他进言，表示年富不适合担任这一职务。但明英宗不为所动，他对李贤说：“户部不能没有年富，人们大多不喜欢年富，但这正是年富被称为贤能的原因。”于是明英宗特意召见年富，并任命他为户部尚书。
此时，朱权的弟弟及王室贵族因为憎恨韩雍，便向明英宗建议让韩雍赴大同接任年富之职。明英宗准奏，韩雍遂受命转任大同巡抚。
当时大同府的周边形势十分危急，蒙古游牧民族不断地前来侵扰。朱权的弟弟便是想利用大同府紧张的局势来摧垮韩雍，一旦大同府被蒙古人占领，韩雍必死无疑。
韩雍精通军事谋略，他到大同府上任后，首先加强大同府城防及御边的基础建设。他下令修边墙垣、屯堡、墩台、筑濠堑；并在原有大同城防的基础上，又“续筑东小城、南小城，各周五里，池深一丈五尺。东小城门凡三：南小城门凡四”。
韩雍在大同府任职仅三年。在职期间，他多次巡视大同边境之地，以及瓮城口驿站。尤其瓮城口驿站是通往浑源州、广灵和中原最便捷的通道，故其军事地位十分重要。
韩雍又是明朝杰出的诗人，他素来喜欢以诗言志，一生著作颇多。与韩雍同期的明朝官员刘珝评价他：“公为人爽洞达，才识高远。居家孝友，与人交有信义。下为诗文，思如涌泉，无少凝滞。居官处事，动以古豪自居。”
（该图片的出处与拍摄背景，与文章中第一幅图片相同）
咱们再回到古诗《瓮城驿亭》。
倘若了解了这首诗的上述创作背景，再品读该诗的内涵，其意境便弥漫着一种萧瑟、彷徨、抑郁之气，挥之不尽，荡气回肠。
“驿亭孤”，韩雍并非是在感叹驿亭的孤落，而是以物代人，实指他当时的心情，感觉孤立无援，四顾茫茫。韩雍因受皇族打压才调任到大同府，从南方家乡来到茫茫古塞北，其落寞萧寂之心可想而知。故以驿亭作为精神寄托，从而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
“客”字，非是客人，古代念乡之人为“客”。这里的“客”是指韩雍远离家乡，身在异地，而以为“客”。“忻逢”之“忻”同“欣”，欢愉之意。然而，从诗歌的意境中并不能领悟到韩雍当时愉悦的心情，此处的“忻”应理解为瞬间的振奋或惊喜。
刘珝评价韩雍，“动以古豪自居”，从该诗中可以得到佐证，韩雍心中的“古豪”实际上便是“五大夫”百里奚。百里奚与韩雍的出身虽截然相反，但是两人有一个共同点，皆为饱学之士。
韩雍的经历与百里奚有相似之处，他首次为官也遇到了一位像“蹇叔”一样的恩人李贤。之后，韩雍被诬陷沦落为囚徒，而百里奚当年被卖作奴隶，可谓“同是天涯沦落人”。只是，百里奚再次起步时，幸运地得到了秦穆公的赏识。而韩雍再次起步后，却缕缕遭人打压，得不到皇帝重用。所以，韩雍调任大同巡抚后，心里难掩无尽的失落与忧伤。
“盘桓”便是犹豫徘徊，欲近不能，欲离不忍之意。韩雍由于景仰百里奚，故到达桑干河畔后，触景生情，恍惚中惊喜地遇见了百里奚。虽然两人近在咫尺，四目相对，然而韩雍由于内心中的敬畏与失落，便踌躇再三，显示出他极其复杂的心情，这种心情一直持续到日落西山，依旧纷繁无尽。
如果再细细推敲该诗的第二、三句，韩雍当时不一定真的在幻觉中遇到了百里奚，而应该是他当时冥冥中的一种期待。可以确定的是，韩雍在瓮城口驿亭整整呆了一下午，实际上他呆在那里一直思考着自己的过往和未来，会不会有一天能如百里奚一样得到皇帝的慧眼赏识，从而施展自己的一腔抱负。
然而，傍晚而来的阵阵风涛，将韩雍的无限遐想彻底击碎，再看桑干河时却是虚无缥缈。也就是说，韩雍最终从遐想回到了现实，他无法预知自己的前途，故极其迷茫。
这首诗大约是韩雍刚到大同府任职后，巡视瓮城口驿站时所作。故诗歌中极尽苍凉、忧伤情绪，以及他对未来充满了迷茫。韩雍借景抒情，不漏痕迹，委婉地表达出了自己对王室贵族打压的不满，以及自己渴望能如百里奚一样做出丰功伟绩。
由于这首诗影射对皇权贵族的不满，故韩雍创作这首诗后未敢署名。
天顺七年（1463年），韩雍幸获明英宗赏识，终得入京去觐见皇帝朱祁镇。朱祁镇见他气宇不凡，便将他留在朝中任兵部右侍郎。自此，韩雍为大明的江山社稷立下了汗马功劳。韩雍去世后，因他的功劳卓著，明武宗朱厚照追赐他谥号为“襄毅”。
本文参考文献：
1、《大同县志》
2、《大同府志》
3、《明史》
4、中国历史故事《百里奚》
5、《大明宪宗纯皇帝实录》
6、《都察院右都御史韩公雍墓志铭》
7、《智囊全集》
8、《襄毅文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