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水乡旧宅与生活
──对传统建筑文化的再认识
郑光复
这些老房子、古村落，是江南人民的生活史，生活的场所，生活的痕迹，生活的壳。它们展示着江南人的生活方式、习俗、情趣，充溢著人生的喜怒哀乐，渗进游子的梦。花总要谢的，老房子正在迅速消逝。可是，花后不结果实和种子么？这一辑《江南水乡民居》是传统建筑文化的“遗像”，其中的意蕴极为丰厚，深埋着成功的种子，期待着在我们及后人手中开出更美的花。
骑楼下的栏杆椅
骑楼是江南、长江流域，乃至整个南方常见的老房子模式，骑楼临河沿街给予过路人炎夏里阴凉，淫雨中长廊。在骑楼外沿柱间，常设置亦长凳亦栏杆的横木，供旅人休息。甚至临河构筑有通长靠椅栏杆的，严然园林水榭水廊，宜人雅憩，暖人心脾。左邻右舍，时时可以在此谈谈家常，路人也可分享一份邻里间的亲切。
房主借此骑楼，让了三五尺地，却多占了一份天，正是精明又淳厚，经济而又富于人情味，周到设计的生活场所。
有些骑楼为店家所有，店主提供一份坐憩的设施，便添一份销售的机会。可谓有人情味的服务。
有许多骑楼只是沿河住家所有，并非出自商家私利之需，而是一种“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邻里情，一种淳厚的社会生活习俗。
这种生活场所的特征是：交通道路生活化；住宅、商店与乡镇公众生活相交织；一份空间几种用途；是经济精明与民风淳厚的体现。
其灵魂在于：建筑是生活的型化，是生活习俗的文化。建筑不是装人的仓库，不是艺术加技术的大雕塑。建筑有自己的生命，自己的生活内容。而生活本身也是多层次的，广泛涉及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的各个领域。
对建筑文化的认识，需要深入精髓，突破仅仅满足于表面式样的模仿。建筑作为生活场所，其实用、技术、经济与环境等等构成的物质性，是主要的；它们产生精神的作用与审美价值，即生活美、技术美、财富之美。它们的统一和谐，产生了巨大的魅力。如骑楼下的栏杆椅，无时无刻不在潜移默化，在生活中影响人们的精神世界。
花窗、隔扇、雕梁与砖雕
装饰丰富是老房子的共通特色，最常见的是门窗花格子与雕花了。
窗格丰富多采：有砖瓦的，常为几何纹样；有铁木筋外加纸筋灰膏塑的，造型更自由；有木花格的。木制花窗一般用于厅室，以分内外、避寒暑。窗面裱纸或绫的，花格细密，近代中镶玻璃，则花格中空一块。而砖瓦、灰膏的仅用于围墙、敞廊等处，取其耐风雨，而不用于厅室，因笨重且易积尘，透光与通风都差。可见老房子建筑的装饰与其实用、材料、经济等条件相关。
隔扇既可作门，也可为窗，还可作为室内分间的隔断。它们往往四扇一组，相靠并立，填满两柱之间。平时仅启闭其一二，倘逢佳节或红白大事，则将隔扇全拆下来，成为大敞厅。厅内及厅前后院中，皆可设席或作统一的活动场所，内外前后一体，活动范围大增。或于院中搭台，则洞敞之厅堂及两厢房都是“包厢”，院中或如池座。在江南炎夏季节，有些居民将楼上隔扇卸掉，敞若亭轩，四面透风，凉快爽人。
这种便于建筑空间多用途适应，室内室外可分可合，厅室之间可隔可通的灵活隔扇，是中国民间老房子的一大特色，一大创造。
隔扇装饰细致丰富，一般分为上中下三段。上段为透空花格，光影效果强，采光最自然，可使厅堂里侧得光，又近人眼高度，是装饰重点。窗格，古人裱纸或绫，花格透空而细密，不细则遮挡光线过多，不密则纸绫受风易破，倘装玻璃则花格大为减少，在民间普及还是近代的事。中段小横板，是精细浮雕的好位置，因其近目近手，装饰效果好；因近手，或有人随意推门时着力于此，以及整个隔扇承受自身重量及风力、碰撞力必须竖固，这一位置不宜空透，常镶厚板，自然成为浮雕位置。下段仅有线脚，倘雕花则宜稀疏粗简，因宜稍远时望之，走近时已在膝下，不便观赏。晚清民初，受宫廷繁琐纹饰及外来“洛可可”风影响，有盛饰满形的，虽已贴近地面，仍细致而堆砌纹样，几乎凡木材可雕处皆雕，既无艺术、文化可言，更无知识于建筑装饰之真谛，画蛇添足。
可见，从栏杆、窗格到隔扇，皆为装饰重点，却都不违实用、技术、经济与审美的统一，处处应生活的要求，有生活的情趣与生活场合变化所臻的因素。
门楼砖雕，是江南老房子的又一大特色。有趣的是，砖雕为什么集中在门楼呢？
重视门面固然为其一，那么为何不多用木雕？
这些门楼倘用于外大门，上无挑出大檐，则木不胜雨雪侵蚀。街小巷窄处，两侧不宜大出挑，否则，妨碍交通且无观赏余地。若用于前后院之间的分隔墙，则其砖墙之功能在于防火蔓延与分前后（内宅女眷），这与左右封火山墙配套，目的更明显。其墙开门，亦须防火，
而忌木雕及任何木构件，即使门板，也用砖护面，阻燃之意显著。
门头砖雕初仅仿木结构，雕出梁枋柱椽斗拱之类建筑构件，后于枋间雕花若木梁枋之彩画，演变愈趋细腻繁密，浮雕渐深，有些小花边甚至透雕，人物从背景脱开，构图上布满。内容多有戏曲人物，小说故事，或二十四孝之类，不一而足。图案除花鸟外，尚多几何纹，及谐音祈福祥瑞的象征性纹样，如蝠、鱼之属。
砖雕技艺是江南一绝，较之北京砖雕更细腻圆润，秀丽丰富。
砖雕制作上是特制质地细匀绵实的砖，素面光整，可锯可刨可雕，常先润湿后操作。雕花时常在砖周边匝以湿布，以临时加固及保护，雕成后再镶嵌安装。
石雕多见于门前左右抱鼓石，其构造用途在于固定门枢，古时门槛甚高而常有碰撞，门柱浮置柱上易移位，以大石镇之皆固定。此石在门外的部分常作圆鼓形，多雕花。此外则是栏杆与桥的石雕。
江南乡镇特有的系舟石，嵌砌在驳岸、墙基等处，雕花玲珑剔透，颇有趣。古代南人以舟为车，处处需系船，则此雕花到处有，船上人一路看去，也是沿水街一小品景致。水乡以水街、水路为“命脉”，房屋也以临水面为最动人，这是别处人士及今人难以体验的。
水乡的街
枕水人家，家家有石级码头通舟、取水、洗涤。石级有驳岸式及条石悬挑而出的两种，悬挑者经济空透，实用而添光影之趣。
江南水乡老屋颇多光影之趣，精美的隔扇、窗格、栏杆，往往投落美丽图案的影子，在净素粉墙上，落影的竹树、藤箩，随风而摇曳，因日移而变形，乍阴乍晴则隐没显出，光影竟是江南老人品茶清赏之趣了。
还有水光与倒影，乡镇都在清波里摇动。水光又反映在檐下、墙上、桥拱里、尤其是月光水色，悠悠的箫，重重的桥，唉乃的橹声，莫不平添生活的情趣。
桥是水乡的一大街景，桥下舟楫相摩，桥上红伞绿衫黄袍紫衣，天光水色辉映，拱洞连影成圆，透出一片空明，倘数桥重重叠叠，益显层次丰富。桥的样式又是千种万般，各显风姿，无不因地、因材而巧成，令人赏心悦目而忘其路遥。
水街两侧引人注目的封火山墙，突出瓦顶之上，垩白与青瓦对比清新雅致，并形成起伏变化丰富的天际线──房子的轮廓剪影饶有韵律之美，有若布景板式的雕塑。然而防火墙并非艺术品，而是防火灾蔓延，以封断火路的，故必高耸于屋顶之上，又必截断檐口之左右邻舍，即以砖墙阻断木构件之间的联系，即使有火焰亦难波及。木梁、枋、檩（桁）、椽、望板等，皆至此墙而止，则可封闭火灾区域，减少损失。这是古人成功的防火技术措施。这种实用、技术与经济上的必要，再加美化，则具有艺术的魅力了。美化有效亦有限，构图的自由度很小，那纯粹从形式美去加工的相对独立性甚少。它们的式样，随地域不同而略有变化，但概括起来，江南的封火山墙不过两类造型：一类是直线构图，阶梯状叠落，叫“马头墙”（应是码头墙如水乡石阶码头）；另一类是曲线构图，叫（观音兜），有如兜帽一般的天际线。这两类大体相同，都是屋脊处最高，向前后屋檐处降低。
水街骑楼形成的长廊中，时有砖拱门洞，似截断而又可通，产生空间层次变化，也是街景艺术性所在之一。它是封火山墙上头延伸到屋檐之外，必须超过椽头以阻燃，而使其下砖墙随之伸出。这墙可阻断相邻木柱的延烧，至少减少延烧机会。为了沿街走通，又须开门洞。洞形可方，但须加梁，其上墙头甚高还有楼，此梁荷重大，须大木或大石条，甚费人工与材料。以砖砌拱圈，则省此大木石，且砖块小而轻，易操作，故洞常呈拱形。
水街还有许多别出心裁的设计，洋溢着生活的情趣。
跨水而筑的房屋或阁道分外多趣：一种是家宅内部跨水相通，即水穿深宅时两岸一家相连。另一种与步行街并行，半为桥，半为阁。阁或单层如桥亭，但连续于主屋之间；或二三层，上为宅楼。这阁又可作戏台，可供泊舟观戏，是鲁迅先生《朝花夕拾》等文学作品中描述过的社戏演出场所之一，颇富水乡田园生活之乐。
戏台常设于步行街闹市口，或村口，台前有小广场或较空场地，至少街面加宽处。台本身建筑造型不同于住宅店家，独立高耸而玲珑，台小而屋顶亦小，加之一面或三面开敞，以及屋角四面飞起，益发轻盈。加上雕梁画栋，雕栏雕砖，颇为华丽而显得热闹。造型与生活情趣相和谐，是此类建筑的一大特色。
过街楼也是江南乡镇常见的，使小街窄巷一线单调的天空，陡然变化，迎面小楼画窗，有的还具雕梁雕栏，恰是对景，又添空间层次。而楼上则是人家宅屋或店家，借天空而不碍交通，楼两边的房屋连成一家。
类似增添空间层次感的，还有木墙拱门，往往也是封火山墙将街巷分区阻燃，又有防御盗匪之功。至于牌楼，也有丰富街景及景深层次的作用，用以旌表人功，宣扬某种道德，如同纪念碑。此属小品建筑，却是建筑中极少的品种，是建筑的两极分化之一：一极是艺术化，另一极是纯工程构筑物化如仓库，皆不同于一般的建筑。生活要求是无限丰富的，建筑也随生活要求之不同，而呈千姿百态。
饶有生活之趣的是街中大亭或楼，现存虽不多，分布却颇广，不仅江南，亦见于闽桂川湘等地。它们设于村镇的十字街口、丁字路口或街中段，为行人、邻里小憩、聚谈的好去处，是极富人情味的社会交往空间。这种街口大亭轩，往往略高于其傍店家或宅屋之檐口，得目光又通风，使街景也随之而起伏有致。还有双重檐的，或上有楼，更富于城市的装饰性，丰富了村镇整体的天际线。
这些过街楼、街亭或街楼，都与骑楼一脉相通，可谓配套系列，而骑楼却是吊脚楼的变体，吊脚楼又名干栏式建筑。
干栏式渊源在江南
中国干栏式建筑遗迹中，时代最早的在江南，就目前已知的出土遗迹中，这也是世界最早的干栏式之一。
经测定距今６９００年的浙江余杭河姆渡文化遗址，范围四万平方米，出土房屋木构件达千件之多，证明已是栽桩架板，高架凌空的干栏式房屋。木梁柱已有复杂先进的榫卯构造，诸如带销钉的燕尾榫，企口板，都已发明，足见技艺工具之精细，在新石器时代，尤其令人震惊，几乎不可思议。
河姆渡文化遗址并非孤例，近三十年的考古发现，仅石器时代的文化遗址，遍布长江各省，以及良渚文化等太湖周围，北阴阳营文化等宁镇地区，便可证长江及其江南地区也是中华文化的发源地。
先古传说的有巢氏，当是南方干栏式建筑地区之代表。
干栏式建筑遍布长江流域及其以南各省，其缘起在于多雨、地卑湿、又炎热，故效鸟猿于巢居最自然合理。先巢居于树，再发展为干栏。类此沿见之于东南亚、南亚、大洋洲，只有日本、朝鲜偏北，似与古代民族大迁移有关。
应当承认，中华文化有长江、黄河双源。
江南老房子的文化渊源深远，意义远远超出建筑之外，发人深思。
江南之忆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江南水乡田园之美如诗如画如梦。见之于水街，或沿岸后退三两尺，或桥头码头稍留余地，植树栽花，想当初繁华，两岸繁花醮水开，墙头关不住的红杏白李，该是何等境界。今存虽已不多，但沿有所存，加之驳岸隙里、古桥缝间、墙头檐际几丛灌木古柯，垂垂郁郁的藤萝，可见江南生态环境优美之遗风。
江南园林与古宅民居是二而一，不可分割孤立起来的，宅必有园，实在是中国古文化的一种生活模式、居住模式，今西方不察者，以为日本所创或独有，误矣大焉。
江南处处有园林，明清时以金陵、扬州、苏州三城为私家园林最盛之城，前二者多次毁于兵火，仅余苏州称最。而苏州在本世纪五十年代初，据当时调查尚存大中小园林上百处，小者半亩一庭，亦饶诗情画意。今仅存四大名园及二三中小园，十不存一。且宣传介绍与开放游览皆不全面，与宅无关，似园非老房子内容了。其实，何止城市，即使乡间、村镇，也常有宅园。除已著名并保护至今的乡镇古代园宅外，仅笔者所见，亦极难忘。
一九五六年—一九五七年冬春之交，曾与同仁一行七人调查太湖的洞庭东山、西山，多有令人称绝，为之惊叹之古老房子。其中，颇有附园林的乡间民宅，尝有一宅二院，各在大道之一偶，自大门入，过外内二院，登楼过廊道跨大路，不觉间已入后楼，则书房别院，园林璨然。出宅方见大小院围墙之上，有阁道凌空，布局巧妙意似秦宫汉苑而见之于乡间，回出意外。又有一大宅傍溪，溪忽穿入宅院，适为书房之庭，斋临清流，花树对岸，溪小而清浅，当初兴建此宅时，布局立意与自然互为映衬。厨房在此溪上流处，取排水两便。还有一宅空置，有老人照看，业主在外。庭院深深，家俱摆设与日用器皿还齐全，前厅尚有支架于地，署宅名的一对白绵纸大灯笼，堂上檩间高悬有“诰命”匾额，供有家神龛。甚至最后一院廊下架空备用棺材，包括少而精致雅丽的彩画，全宅房屋与家俱皆明式。乡村之间大路皆铺砌砖，村口常有戏台，村中傍湖者多以港汊小广场为中心，有茶馆洒肆小店，晚来艺人说乾隆下江南，老幼咸集，融融一堂。如此种种，不胜枚举。同行诸人共约暑假再往测绘摄影，不料一九五七年夏天的运动，接着又是“大跃进”
......至八十年代初再访，多已渺无踪迹，恍若隔世。当地人谓：颇多老房子拆供“大炼钢铁”了。时代在前进，现代化不可阻遏，农民渔户有条件的，又开始流行仿西班牙等式。本图集中的有些老房子，未待出书，已经渺然。许多珍贵的资料，已无法补全。民间万万千千的老房子，既不象皇宫御苑受世人
重视，且非文物保护单位，大约不久都只珍藏于回忆中了。
这些变化如此意外地快！本来旧的总要逝去，新的总要到来，盼望一个新的更富庶美好的江南，带来对传统文化中那些深深植根于人民生活的，富于生活情趣，有利人际交往的文化精华，能得以宏扬，而不是停留在外形仿古，更不是到处模仿皇宫的黄琉璃瓦。
对民族的建筑文化，不论是变革还是要借鉴，都极需先有一个全面、深刻的反思过程。这一辑老房子图册，实在是编者与摄影师的一大功德，希望能为有志于中国建筑文化者提供一星半点的参照与启示。
一九九二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