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游性写作——自成一统歌且吟
2014-11-11 11:09阅读:
神游性写作——自成一统歌且吟
——陈陟云与他的《月光下海浪的火焰》
林馥娜
神游性写作是与现实保持一定距离,从不或几乎不曾涉及社会事件与个人生活细节的写作,是作者自我精神上的放松和对纷纭社会现实的一种抵抗。写作者把自己从社会角色的程序与规则的桎梏中解放出来,让自我遨游于精神的天地。这种写作上的神游正与社会角色上严格的程序要求相反,如斯放任诗思的纵横驰骋,无疑是一种使自己免于被社会角色工具化的自救。
我把陈陟云的写作命名为神游性写作。从陈陟云诗歌所标示的创作时间可以看出,他把诗歌与工作的界线划分得非常清晰,白天上班,晚上创作,两者互不侵犯。这是一个对工作负责,也对自我负责的人。工作更多的是一种责任,特别是作为法官的这种社会角色,负有更加沉重的责任。他对工作题材的刻意回避,可以说是一种“诗性正义”①的体现,不在工作之外流露自己的态度与僻向,对事件的各方是最公平的。而创作能
促进作者的感触机能,防止自己在规则中不断物化和麻木,保持诗性的自由精神,也是对灵魂的自我放养。
◆自成一统的完美主义者
陈陟云自云不涉“公众题材写作和集体写作”,这不无“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②的自矜。“今夜,躲进一个词里/在那里孤独,失眠,无端地想一些心事/在那里观照事物,获取过程/把鞋子穿在月亮上,让路途澄澈、透明/对应体内深切的黑暗……或者,干脆把皮囊脱成一袭黑衣/脱去一生的长吁短叹”(《躲进一个词》),在无山林可避世的当代,诗人唯有在词语里寻找澄澈、透明的理想地,达成对喧嚣生活的暂时性逃离。或者在诗歌构筑的玻璃屋里以心灯把疼痛转化为良药,进行自我疗伤——“岁月隆起,日益陡峭/触手嶙峋。受伤了/就躲到无人知晓的角落/自个儿包扎,让伤口反向,鲜血倒流/把疼痛点成体内的灯”(《梦殇》)。
从陈陟云的诗歌中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他的诗从不使用粗言俚语,且大部分都有结构上的完整性和缜密的故事线索,这与他法学的专业不无关系,虽然他刻意避开了工作所涉及的题材,但其逻辑性却不可抹杀地来自于日常工作的思维锻炼。这也许就是人生的吊诡之处,总有避无可避的蛛丝马迹显露出命运的车轨。回到诗歌上,以《玉龙第三国》为例,诗一开始就用“那时,雪线很低。”这种讲故事的方式展开,这个故事发生在一个男女殉情的理想地——玉龙第三国。也许这只是一场梦,或许是对一段前尘往事的凭吊。在殉情的背景下,总有不被常人看好的爱不得、弃不能的凄美。“雪当然很白,白得一尘不染/而事一描就黑,像白纸里的黑字/描成别人口中的故事”,唯有在彼此的心里,那共舞的灵魂之爱才是天长地久,不可转移的传说。“窗外,阳光四射,远望玉龙雪山/雪线已高到峰顶”,诗的结尾呼应了开头的雪线。诗人通过回望与叙述,从“雪线很低”到“雪线已高到峰顶”的起(前5行)、承(6-11行)、转(12-16行)、合(末2行),成就了一首诗的完整性,也完成了一场心灵洗礼的过程。《月光下海浪的火焰》也有和此诗异曲同工之妙。
◆心灵密码:黑夜、石头、月亮
诗人在写作中往往会有一些自知或不自知而反复出现的图腾式词与物,我把它称为心灵密码。陈陟云的心灵密码是“黑夜”、“石头”与“月亮”。
“已习惯于半夜醒来,独坐窗台/掬一把微光,洗涤脸庞/把岁月的灰尘,弹给夜色……偶尔一缕风/穿透内心的石头,带着清澈的冰凉/但都不要紧/此刻,我只习惯于安静,简单/当生命也成为身外之物/活着,已不是负担”(《习惯》),“夜”是他用以拂去岁月灰尘,带来内心宁静的空间,而石头是一种坚硬的社会现实,诗就是他在石头内部的黑暗中开出的花,诗学的精神之光让诗人拥有让“生命也成为身外之物”的勇气。
有时,石头作为人性的弱点,在克服与被克服之间游移,“这个晚上,打点一生的狼藉……柔弱,或刺痛/空气中,继续升起和散开的,是人世间的盲点/删除灵魂,和灵魂所有的轨迹/有灯也没有用。这个晚上/我只抱着石头取暖,已不在意增加的/是孤独的硬度,还是生存的重量”(《打点狼藉》);有时,它是放不下的一段情,在心里生根发芽,化为一生的魅影,“这些天,他老是想到心魔:它是石头/前世,化生为少女/伫立河边/相遇时,她说:抱我过河吧/抱起了/过河了/却再也放不下了——/石头的根须/布满了他的心脏!(《心魔》);有时,它是诗人含石成珠的内核,“为了承受更多的重负,在身体的支撑部位/植入石头;为了爱,让泪水倒流/……深嵌在身体内部的异质石头,或异态泪水/坚硬而易碎,透明而不再流动/这悲剧性的非晶态固体,轻易剖解生命的成分”(《体内的玻璃》)。
“月亮”则更多是属于爱情的,“亲,秋风的爪子有没有在你身上留下抓痕?/你看圆月那无辜的脸!……我知道我已步入凉夜,凉夜如纸被风撕而不置一辞/我知道我满满拥抱一夜秋风却拥不住你的名字/我知道我久久冰立的躯体,已溶为一地水迹”(《秋》);“两个相爱的人,像两颗撞击的水滴/溅落海滩。生命的短暂,不可遮蔽相爱的久远/……而展望海面,月光的开阔就是情感的开阔……两个相爱的人,只是两颗瞬间的水滴/在一个夏天的子夜,他们的爱情/被赋予月晕的色泽,留给疏忽的目光,和删减的情节”(《月光下海浪的火焰》),它是思念的代名,也是情爱的见证。
心灵密码有时候是诗人赋予词或物某种精神的象征,有时候就是对不可言说或无法言说的事物的一种隐晦表达。
◆松驰之美与紧绷之魅
陈陟云诗歌的抒写形式,基本可分为两类,第一类如《周末,陪母亲在水边散步》、《沉重的对弈:两手间》、《沉痛的对望:两性间》、《沉默的对话:两代间》、《松赞林寺》等,这类诗因为有了生活气息的渗入和敞开的内心而有了情感温暖的色调,不像他大多数诗歌那样以抽象思维主导,仿佛在诗中绷着一根弦。如果以舞蹈来形容的话,第一类诗就是奔放的现代舞,更容易把读者带入其中。第二类就像时刻踮着脚尖的古典芭蕾,因保持着一定的神秘性而具有镜中花的可望而不可即。当然,第二类是一种古典的气质,并无好坏之说,只是在于受众的多寡。
“不难想象,在巨大的天空之下/母亲和我,是怎样微小的两个点,沿水边移动……幸好此刻,我伴着身罹绝症的母亲/在一泓湖水的光影中,还能触摸代代相传的气息//我强忍泪水,仰望天空/在巨大的天空之下,母亲和我,沿着水边,缓缓前行”(《周末,陪母亲在水边散步》),一切的隐忍,左右顾盼与展望未来,都是为了掩饰心中的痛,和对母亲的爱与不舍。以巨大的天空映衬微小的人,一种生命在时间长河中的苍凉感由然而生,与此同时,诗人借助诗思跳出个体的情绪,以代代相传这种远距离的历史性眼光来俯瞰人类的生生不息,既是对个人遭遇的告慰,也是对个体痛苦的超越。
“用仿若镜框的僵硬臂弯,和作为镜靠的一生善良/拢起,并拼凑这破碎的生活/然后,等待且恐惧着/随即的破碎”(《沉痛的对望:两性间》),此诗抓住了生活中的微妙之处,将不可言说付诸言说,揭示人与人之间“破镜重圆”之后的战兢与不可避免的裂痕。
人生在世,悲欢离合,很多事情无法选择。从《沉重的对弈:两手间》说出责任与内心向往的不可自诀,到《沉默的对话:两代间》——“你我之间,如果相隔痛苦的大海/就让所有的海水注入我胸腔”——所流露的舔犊之情。无不焕发出一种人性的体温与真诚的光辉。
当一个人放下了身上固有的角色定位与自我囿困,他必将到达更加广袤的天地。“这些天,我一直在努力模拟一只瓶子/撕去标签,倒扣/把自己彻底倒空//再转过来,承载/松赞林寺天空下的这一片虚空”(《松赞林寺》),诗人在这里敞开自我,身心俱静,诗绪闲适松驰,语言也随之简洁,呈现出精练的张力之美。
《前世今生》组诗则是第二类抒写的典型。该诗以“薇”为倾诉的对象,倾尽世事、情事、酒事……“薇,飘雪或落英中,我们的舞步浑然天成/如笔锋在宣纸逶迤,思绪在书卷婉旋/两只蜻蜓的影子,落入花蕊的迷城/雨点的极致,在天意的水面/荡开涟漪”。此间的“薇”显然不只是佳人,还是“琴弦猝断后/指头之血滴落天阶”的知音,正是“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③,世上若得此人,真乃不可多得之幸运;若为虚拟,也堪载诗情与幽怀。
是否每个男子都有古典情怀的才子情结?并在想象中演绎过才子佳人,缱绻情深的美景。或许她是才子心头的那颗朱砂痣,因为青春时期“未及说出的话语落入虚空/今生错失,又是千年”的错过而永驻心间。“薇,回来,我们把纯洁的忧伤交还血肉/用痛楚的荆棘,编织优雅的残忍/在短暂的现场中守护一朵火焰/正如在漫长的缺席里,坚持一种升华”,“只有钟摆的苍老,预示相爱的短暂/一生只照亮一秒,一秒几乎长于一生”这种缺席的升华是理想国里的相爱,而爱一旦上升到理想的状态,则已在时间长河里永存,不管它的过程多么的短暂,它已是一个传奇。这唯美的心灵之舞,为诗人构筑了“在一阕词或一首诗的韵脚里栖息”的灵魂之寓所。
历史题材和长诗往往容易落入大而空的窠臼,而陈陟云在长诗中设置了具体对象“薇”,使言说有了一个立足点,并以“爱”这个永恒的主题作为串线,再辅以哲思及时空的穿插和戏曲唱词般的语调,避免了空洞傲慢的大而无当,呈现出戏剧般的叙事特质。
陈陟云的诗写是知性的,既有感性之优美,也有理性的思维与丰富知识面的植入,但因为他给自己设置了太多写作禁区,有时难免显得逼仄,少了一种轻灵的飞扬。换一种说法是,过于入神地神游,所以少了出神的意外之美。
注释:
①[美]玛莎•努斯鲍姆:《诗性正义:文学想象与公共生活》,丁晓东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1月。“诗性正义”概念出自于此。她认为“比起抽象的正义理论,司法中的中立性往往更为具体、更为即时、更具对抗性和更为敏感;一旦裁判者有所偏颇,无论是法律问题还是案件事实问题,都会立即引起当事人和相关受影响群体的不满。”
②出自鲁迅诗歌《自嘲》诗句。
③出自《增广贤文》。
2014/8/17.旷馥斋.
陈陟云的诗:
玉龙第三国
那时,雪线很低。所谓风花雪月
是一场风挟万花之香,一片雪映圆月之明的缩写
我们历尽险恶,辛酸而决绝
很想用一种白描的手法,写下
一路走来的雪事
雪当然很白,白得一尘不染
而事一描就黑,像白纸里的黑字
描成别人口中的故事
足迹是最准确的记载
从云杉坪直到十三座峰巅
十指紧扣,幸福的泪水冻结了十根柱子
尔后的情节,就慢了下来,慢到口弦的旋律里
是风中的恋蝶花,走遍一座雪月空城
两个人立在城垛上
跳吧,灵域净土已在心中
我在铂尔曼的床上等你!
窗外,阳光四射,远望玉龙雪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