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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威村的雨季(二十八)

2017-06-11 14:46阅读:
转天上午坐船离开了东德岛。还是之前那条路,只不过方向相反,先到巴色,再从边境口岸进入泰国。
老挝的边检站就像个菜市场,往来人等络绎不绝,闹哄哄的让人心浮气躁。年轻的背包客们议论着泰国的种种好处,聊到那些声色之地,就哈哈大笑起来,丝毫不避讳一国门户的严肃性。
我把护照递进窗口,边检员翻了翻,然后问我:“你的泰国签证呢?”
我赶忙回答:“落地签。”之前的泰国签证单次有效,再去还得办新的。
显然我的回答不能让边检员满意,他拿着我的护照前后翻着,又找来另一位官员交头接耳了几句,我看到两个人都在摇头,不知出了什么事。
不过他还是在我的护照上盖了一枚红色印章。可以出境了,原来是虚惊一场。可我仍不放心,就问同行的两个澳洲背包客:“请问你们有泰国签证吗?”他们用摇头代替了回答。我心想:“对嘛,大家都没签证啊,真是莫名其妙。”
从老挝的出境大厅到泰国的入境大厅,中间还要走一段路。路边都是摆地摊的本地人,卖些水果和袋装零食。我一摸口袋,还剩下15000基普,买了两根烤玉米几个苹果,就把钱花得一干二净,反正也用不着了。
泰国边检站的硬件设施明显提升了几个档次,不愧是东南亚最富裕的国家。可找了半天,并没找到办理“Visa On Arrival(落地签证)”的柜台,正在我纳闷的时候,刚才那两个澳洲人已经顺利通关。
我这才恍然大悟:欧美人根本不需要泰国签证,人家是免签,只有少数国家需要,其中就包括中国。我仍旧不死心地找到一位工作人员询问。泰国人的服务态度向来有口皆碑,她先笑着说声“萨瓦迪卡(你好)”,“卡”这个音拖得很长,下巴被声音牵动着往下尖了尖。在了解我的处境后,她抱歉地说:“只有机场和万象的口岸可以办理落地签,这里办不了。对不起,你今天恐怕不能去泰国了。” 随后就听见她从齿缝中吸了一口凉气。难怪老挝那两个边检员直摇头,他们早就知道我去不了泰国,可也没理由不让我离开老挝,就还是放行了。
我背着包再次回到老挝,心里乱得什么都不愿想,可又不能不想。B计划很快就被制定出来:先回巴色,从那里坐长途车到万象,再从万象飞到曼谷,这比原计划多用了一天,多兜了一个圈,多花了很多钱。这倒是为那个“旅行中的倒霉事”又增加了一个新选项。
到巴色时已经晚上八点。我按照攻略指引找到一家长途汽车公司。这家公司的规模很小,售票
处就是停车场上临时搭的一座小亭子,有点前店后厂小作坊的感觉。
我凑近售票处窗口:“一张去万象的车票。”
“明天早晨还是晚上?”
“还有没有今晚的?”我不想再耽搁一天时间。
“卖完了,不过……我可以帮你问问。”说着售票员就从窗口里大喊一声,不一会儿就看到司机从一辆大巴车的驾驶室里走过来。售票员和司机小声嘀咕了几句,然后把脸转过来问我:“卧铺票卖完了,坐票要不要?”
我连声说:“OKOK!”
交完钱,我问:“车票呢?”
司机不耐烦地说:“在这儿等着就行,一会儿叫你上车。”司机和售票员当着我的面就把车票钱一人一半地瓜分了。
又等了两个小时,我看到聚集到停车场上的乘客越来越多,逆光之下,一片黑压压的剪影。这是一辆双层大巴,一层放行李,还有个厕所。二层全是卧铺,分成左右两边,中间隔着一条狭窄的走道。
上车后,司机往二层楼梯口旁的一处平台上一指:“这里。”那根本不是什么坐位,没有扶手,没有安全带,即使这样,司机却把这个位置卖给三个同样买了“坐票”的人,这时另外两个已经坐到里面,我只有靠在最外面。车子开起来后,马上感到一阵剧烈的晃动,旁边空空的楼梯跟悬崖一样。
疲倦和睡意像潮水一样蔓延而来,想睡却不敢睡熟,因为心里一直绷着一根弦,担心突然来个急刹车,我就得滚到一楼去。
眼睛开开合合,再次睁开时,发现原本坐在旁边的两个人竟然都消失了,再往车厢一看,他俩已经一前一后地打起地铺,躺在过道上了。
我也照猫画虎地躺下去,把身子躺平,面孔朝上,双腿并拢,双臂抱肩,活像一具木乃伊。当腰部终于有了支撑后,浑身上下感到一阵不可思议的舒服。
只有鼻子不爽!车厢里往下沉淀着一股臭烘烘的气体,由每个人的臭脚臭汗臭屁组成,而我的鼻孔仅比地面高出二十公分,这能叫接地气吗?我拿出一本书盖在脸上,鼻孔抵着书页,谁说书卷气就是痴就是傻,那简直是天底下最好闻的气味!
整个晚上总有人络绎不绝地去一层上厕所。我平躺时,他们落不下脚,我也没法站起来让路,因为过道窄得只够一人通行。于是每次有人上厕所,我就得先坐起来,然后用手指向身前某处空位,示意这里可以踩,然后再指向另一处,接着他们就迈开腿,从我头顶跨过去,当然上完厕所还得再跨一次。整夜不知有多少个屁股和我脑袋交错而过,最担心头顶的庞然大物没忍住嘣出屁来……不过我心里仍有三分愧疚,毕竟是我挡路在先。
我想到兰斯的平行宇宙理论,并顺着这个理论,想起在自己漫长的旅行生涯中,那一个个或美妙或难熬的夜晚。
那是纽约华尔道夫酒店33层的行政套房,我站在窗前,手中举着一杯冒出无数金色气泡的香槟,眼前是曼哈顿那号称用百万美元堆砌的豪华夜景。
那是从阿旃陀开往孟买的火车,我连坐票都没买到,晚上和五个浑身咖喱味的印度兄弟挤在车厢地板上,我的头和他们的脚也像兄弟一样亲密无间。在某个不知名的小站停靠时,我看到几只硕鼠在铁轨上窜来窜去。
那是大溪地的水上屋,地板上嵌着一块大玻璃,能直接看到水下世界。晚上我会点亮玻璃下面的灯,就会游来无数热带鱼,简直比七彩的珊瑚还耀眼。
那是孟威村雨季的夜晚,雨下得那么大,我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
会不会在这一时刻,有五个“我”在五个平行的宇宙,一个“我”在纽约欣赏夜景,一个“我”躺在一群咖喱人中间,一个“我”在大溪地看日出日落,一个“我”在孟威村彻夜难眠,还有一个,就是此时此地的自己。如果把五个“我”的不同经历取个平均值,好像还不赖,心里也平衡了很多。
有夜猫子整夜整夜地看书,我旁边那位的阅读灯就一直亮着。因为我躺在地板上,视角很低,一瞥之间看到旁那本书的封面上印着四个字母:Laos,我断定这是一本老挝LP,封面图是一个和尚从一扇窗户里探出头来。这封面和依姬苏送我的2008年版不同,那本的封面图是几个互相泼水的少年。
我用极小的声音问那位乘客:“你好,能不能借我看一下你的书?”
车厢内并非漆黑一片,车座下亮着影厅那种荧光色的指示灯。那位乘客把LP递给我,我先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写着2012年出版,果然是一本最新的。随后心脏狂跳起来,我怕里面关于孟威村的章节跟之前相比没有任何改动,那说明LP的作者并没有去孟威村调查,又或者他认为调查结果没什么价值。
不出意料,孟威村仍旧被形容为“有些旅行者只想在那里住两天,可收拾行囊时却发现已经待了几个星期”的地方。我又去翻后面的住宿段落。看到了几个熟悉的店名,会长家的客栈一直都在,还被重点推荐,更多的店名则完全陌生,说不定就有厄特新开的那家。我叹了口气,掩饰不住内心的失望。
我又往前翻看。LP的每个章节都结构统一,先是目的地,然后介绍方位和一些实用信息,比如书店、邮局、上网、医疗机构和常用电话,然后再介绍景点。就在孟威村“景点”板块的上方,我看到一个小标题:“危险和麻烦”。
危险和麻烦
在孟威村一些便宜的客栈里,那些快乐的旅行者有时会放松警惕,把随身财物放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比如没上锁的房间,或者窗台旁边,要知道,这里绝大多数窗户都没装玻璃。
可以肯定的是,这一段并未在之前的版本中出现,否则我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回到孟威村,更不敢出门不上锁。我在黑暗中沉重地点了几下头,够了,足够了,这就是我要的结果。怎样都不会想到,这次因为签证问题引发的意外旅行却为2008年那个发生在雨季的故事画了一个句号。虽然感觉身体的每个零件都快锈得不听使唤了,可心中却盛满沉甸甸的兴奋。
这时一句话从脑子里冒出来,溯本逐源了半天,才想起那是《内心丰富的一生》中的一句:
快乐主要来自于心灵而非肉体。
我终于真正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人通常会被分成肉体和灵魂,前者包括精血、骨头、牙齿……后者包括能力、记忆和信仰……两者都是真实的存在,但人们从心灵获得的满足永远要比从肉体获得的丰富深刻得多。
车窗外的天色开始有了变化,从混沌的黑变成了混沌的白。我在车厢里站直了身体,又伸了个懒腰,新的一天开始了。
谁说这一天、这一年、这一生没有希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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