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川《品中国文人》之李白篇(二)转帖
2010-04-29 10:50阅读:
刘小川《品中国文人》之李白篇(二)
太原他待了一年。而老婆带着孩子在安陆艰辛度日,卖掉老屋,住到寒舍中去了。许氏有无怨言,我们不得而知。
从二十七岁到三十七岁,李白总结说:“酒隐安陆,蹉跎十年。”他的评价只限于他自己,不包括老婆孩子。唐朝的富庶与开放是举世公认的,但妇女的命运并无多大改观。良家妇女默默无闻,倒是妓女们不断涌到诗人们的笔下。
李白的三件大事:求仙,任侠,干谒,没一件是出色的,所以他说“蹉跎十年”。他显然把诗歌艺术放到后边了。
事实上,这十年内,他杰作不断,至少有六七首诗是他毕生的顶峰之作。艺术是压抑和苦闷的产物,压抑意味着蓄积能量。生命越强大,压抑愈甚,喷发愈烈。而在喷发的过程中,与之相应的艺术形式会前来照面。小诗人也会压抑,可他拚命挤压出来的东西,品质总是流于一般。没法子。艺术的严格,不亚于科学的严密。好的艺术永远像深埋地下的钻石,它受力的漫长的过程却是一个谜。
艺术与自然,具有相同的神秘性。科学技术若想消灭这种神秘性,终有一天会证明它的愚蠢。海德格尔说:很可能,在自然背向技术的地方,恰好潜藏着自然的本质。
比如河流的本质,显现在它的原始形态与天然弯曲之中:清澈、混浊、九拐十八弯。河流取直线,伤天害自然。当下,这是令人忧心的问题。
艺术也一样,立足于自身的敞开,既不向权力场、也不向市场寻求本质性的依据。御用的东西,很难有传世之作。而一味求市场,往往没市场:读者受蛊惑于一时,但要永久蒙他也艰难。
李白针对艺术说:“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他看见了清水,而清水下面是烂泥,烂泥有丰富的营养。
他十年蹉跎,而蹉跎的形形色色的场所,我们不妨解读为烂泥塘。在他的意志集中的旁边,艺术之花悄然盛开。
事实上,他此间写的几首诗,奠定了他名声的基础。有趣的是,他也写歌颂权贵的,数量不少,却没有一篇是杰作。
违心干谒或能成功,勉强写诗断无佳作。
人们熟悉的《行路难》之一,开篇就说:
金樽美酒斗十千,玉盘珍馐值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这诗我特别喜欢,尤其后两句。拔剑砍谁去呢?剑客空有宝剑,酒徒不能沉醉于酒乡。李白的形象就是这样。他不甘心,又常常失去方向感。屈原投汩罗,嵇康赴刑场,阮藉看见岐路便大哭,陶渊明转身入丘山……李白多次表示不想和文人为伍,可他比他的前辈们更像队伍中的一员。
他又说:“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行路难,行路难,多岐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语句高亢。要让李白低沉,那是多么困难。想想他的眼睛吧。
文人投身政治是悖论,但文人首先是读书人。读书人是什么人呢?他传承文化,担当道德。以文明教化百姓,以道德规约社会。道是价值体系,德为伦理规范。而权力有它自身的运行模式,文人进去搅和,不是毫无结果。杰出的文人,无一例外是理想主义者,以他不甘示弱的强光照亮现实。他们是历史的发光体,光芒穿越千百年。生活可能是混沌的,文人的目光相对清晰。而正是这种清晰,才使混沌显现为混沌……
文人的历史性的活动区域,是在权力、良知与美感之间。
没有一个伟大的作家,是冲着名利奔官场。而官场总是一时的官场,它在弹指一挥间。
再看李白的《将进酒》: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腾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
五花马与千金裘,是有钱的朋友送他的。诗中还提到岑夫子、丹丘生,他们都不是通常意义上的酒友。三人饮美酒,催生此佳作。李白的万古愁,道破知识分子的千年困境。也许他不自觉,不自觉更好。诗中几个关键词:有用,寂寞,留其名。他未能有用于当世,辗转敲门敲不开,人生处处喧嚣,处处有寂寞。转而喷发为诗章,名留千古。
由此观之,李白的所谓浪漫,其实闪耀着现实之光。
仕途艰难有如蜀道,蜀道之难,则难于上青天。李白的《蜀道难》,是按照同名曲谱填的歌词,也是在酒桌上写的,一来就是逼人的气势:
噫吁戏,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勾连…
蜀中山脉多,峨眉数第一。三十年前我在眉山的城墙上,能看见耸入天际的峨眉巅。李白曾两次登峨眉,并在山中盘桓数月之久。他对蜀道的印象,峨眉山占据核心位置。眼下的峨眉山号称天下无双,旅游收入像天文数字,李白当记一大功。
李白一生足迹,遍及半个中国,多少山山水水,被他的诗句所激活。
中国古代文人,激活了中国山水,他们的灵魂至今缭绕于绝壁,浸润于烟波。生存艰辛却朝着审美,这多好。仕途体验之类,被山势化为无形。我们对李白在安陆时期所遭遇的姓裴姓韩姓张的,应当道一声谢。
李白寻找神仙,神仙躲着他,却让诗神与他会面,将灵感注入他的一场酣梦:《梦游天姥吟留别》。
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渡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
天姥山在今浙江新昌县东,唐代盛传,此山与相连的天台山(今浙江天台县内),常有神仙出没。南朝的谢灵运,进山不久就成仙了。李白在四川长大,一直相信神仙住在山里,而不是在海上:“海客谈瀛州,烟波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霓明灭或可睹。”
他描写山中的云神与诸仙:“霓为衣兮风为马,
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好多神仙,列队欢迎他。然而梦醒了,摸摸枕席,唤回现实感。神仙一涌而去:“失向来之烟霞。”天知道李白做过多少神仙梦。现实感由枕席延伸至官场,奇句如异峰突起: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有此一句诗,十年不蹉跎。
摧眉折腰不开心,古今皆然。李白说出了无数人的心里话。
许氏病故,抛下一儿一女。李白移居山东,投奔远房亲戚。许家人看来是对他失望了,没有依依惜别的场景。倒是许氏的侍女碧桃,嫁给李白的书童丹砂,像戏曲里常见的情形。
鲁境七百余里,北有泰山南有大海,既是膏腴之地,又是礼仪之乡。李白定居任城,以任城为中心游走四方,和五个文人墨客交上了,加上他,合称“竹溪六隐”,模仿魏晋时代的“竹林七贤”。隐了几个月,不见成效,他跑到杭州去,认识了一个姓刘的绍兴女孩儿,并很快和她成亲。刘姓女孩儿的家庭背景,史书无记载。李白不经商不种地,婚姻是他的财源之一。他不缺吸引女人的本事,像他崇拜的司马相如。所谓闯江湖走天下,一定要弄女人,婚姻就是婚姻,跟爱情没关系。说李白爱上了什么人,等于讲笑话。姓刘的绍兴女子,受到后世学者们的围攻,因为李白不止一次写诗骂她。文人在文章里痛骂老婆,不多见的。我估计刘氏是个烈性女子,不能容忍李白拿家庭作客栈,她和老公之外的男人好上了,李白火冒三丈,骂她,却并未拿剑刺她。
我疑心李白杀人是他自己杜撰的。
这段婚姻未能持久,绍兴女子弃他而去。
此间他为泰山写了六首诗,可能因为情绪欠佳,不及杜甫写泰山的半句诗。
他漫游,常常不知身在何处。他的飘零感是惊人的:很少有人像他这么满世界蹿。几股大力推他,令他身不由己。如果罗列他一生走过的地方,定有几百处之多。羽客,侠客,诗人,三种角色外加求官,让他席不暇暖。他没有家乡。“此心安处是吾乡。”老婆温暖的怀抱,多少给他一点家乡的幻觉。可是老婆跑掉了,第三次婚姻尚未惠顾于他。他没家想家,在兰陵,出乎意料地得了一首好诗: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家乡何处觅?醉乡有消息。“阿谁扶上马?不省下楼时。”
李白喝醉了,踉跄下酒楼。谁扶他上的马,他忘得一干二净。山东男人都是豪饮,却奔走相告说:来了一个蜀人李太白,那才叫酒仙!
求仕不成诗名盛,民间流传他的诗歌。唐朝以诗取进士,及第的诗人多,落榜的诗人更多。诗歌的鼎盛期,一个大诗人浮出水面,至少一百个小诗人沉入水底。小诗人的功劳是:为繁荣语言艺术作贡献,为大诗人的出现奠基础。撇开官方标准,但凡有好诗,总能得以流传。数不清的秀才举子吟诵李白诗,无论他得意还是失意。有时李白看见《将进酒》被人书写在酒楼的墙壁上,有时在客栈,又听见陌生人含泪低吟“床前明月光”。诗人们也是那个年代的流浪汉,大城小城,大旅馆小客栈,常有他们的身影,他们激动的面容或倒霉的样子。李白向来自视甚高,不屑与儒生为伍,认为这些人不懂经济——经邦济世。而儒生通常是诗人。诗人则一定要漫游。另外,官员们没有不懂诗的,商贾、普通市民又向官员看齐……所有这些,为好诗的传播营造了环境。
李白看不起小诗人,小诗人却是传播他的诗歌艺术的主力军。大诗人露面了,名叫王昌龄,写过“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两个大诗人在洞庭湖见面,互相钦佩,背诵对方的好句子,呈一时之盛况。儒生们奔走相告:王昌龄与李太白……这次见面,李白既高兴又沮丧。诗名满天下的王昌龄高看他,使他兴奋不已。然而对方也是出了名的开元进士,受朝廷重用。李白快满四十岁了,仕途还无从谈起。
此后两三年,他漫游湖南、湖北、江苏、安徽、浙江,诗名日盛,却未能弄一顶官帽。他穿道士的服装,腰佩宝剑,头戴巾帽。官府没他的位置,官员却乐意和他交往。他自由的举止对习惯于官场作派的人是一种非常有益的补充。另外他见多识广,通剑术,会炼丹,知道神仙住在什么地方。和他交往是愉快的,虽然他阅人太多,大多数朋友过目便忘。官员请他吃喝,给他钱用,他早已习惯了,没钱还伸手要,并不以为羞惭。陶渊明乱世乞食,“敲门拙言辞。”李白盛世要钱物,好像名正言顺,好像别人欠他似的。
西方的街头艺人,和中国古代的流浪诗人很相似。所不同的,是千百年以来,西方一般人都能理解他们的艺术家。而中国诗人若到街头去朗诵,将被冷漠或嘘声所淹没。民众的日常生活,跟艺术关系不大。当物品过度充盈之后,也许将有出人意料的改观。商品拜物教,终有一日会反嗜自身,为精神的成长让出空间。
但愿吧。但愿再过二十年,国人皆知李白的份量,把握他的精神内涵,欣赏他的特立独行。以此类推,十个中国人当中,至少该有两三个,对伟大的中华文明心中有数,而不是仅仅放在嘴上。仅仅放在嘴上,则难免胡乱吹嘘,色厉内荏,经不起国与国之间的文化较量,对文化的入侵者缴械投降。
李白像一片叶子飘在江南,他并不知道,长安的皇城内,皇帝和妃子们正在传阅他的诗篇。
皇帝发现李太白了,包括他的美貌绝世的女人杨玉环。皇帝惊叹说:好诗,真是好诗。于是王公、百官纷纷附和,学者们挑灯夜战研究李白,指出他堪称当代的司马相如。这样的人材,放在民间可惜了。皇帝下令,召李白到长安。据说诏令连下三次,玉真公主也在父皇的御座前夸李白,她已经读过了几年前李白在终南山玉真别馆写的诗,芳心暗暗摇动。
皇帝是唐玄宗。时为天宝元年的秋天。
李白和一个姓吴的道士,正在江南乱蹿,醉不完的酒。接到诏令他直奔南陵,将吴道士抛在脑后。南陵有他的儿女,大约寄居朋友家。他写诗说: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蒿蓬人!
所谓蒿蓬人,等于现在讲的草根阶层。想想他压抑多年,一夜之间大翻身的模样吧。
他只身去长安,不带儿女。他在长安得意时,儿女仍在两千里外。换成杜甫,不会这么干。
他骑快马飞奔,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夜宿客栈,有朝廷派来的使者伺候着。他逢人便嚷嚷,动不动就仰天大笑。多少年他渴望着一步登天,他如愿以偿了。登天干什么?登天就变成司马相如了,赞美皇上和他的女人,名播天下。当官,名车宝马,好酒喝不完。当然啦,他不会忘记济苍生,造福百姓。
到京城他入住招贤馆,长安街头高视阔歩。李太白三个字不胫而走,拜访者络绎不绝,全是有头有脸,包括那位捉弄过他的张附马。写过“二月春风似剪刀”、“少小离家老大还”的贺知章,八十多岁了,官居三品,一见李白就说:好个谪仙人啊。二人携手登酒楼,大人物却忘了带银子,解下佩饰小金龟,随手递给店家。——这派头,李白多年后还写诗赞叹。
没过几天,来了一名内侍,恭请他入大明宫。皇帝来了,“降辇步迎”,如此恩宠,高官也羡慕。李白越发扬眉吐气,皇帝面前也侃侃而谈。其实他不明白,他是“体制”外的人,皇帝才这么礼遇他;还拉他坐到七宝床上,命太监奉御羹,皇帝用他的御手,拿调羹在碗里弄了几下。——这些都是权力符号,屡试不爽的。弄三下还是弄五下,太监们都看在眼里,包括大太监高力士。皇帝几个随意的小动作,宫门外传得比风还快。
李白被封为供奉翰林。翰林院设在宫禁内,皇帝随召随到。按规矩他得了一匹“厩马”,宫中并不稀罕,外面就威风十足了。李白骑厩马,一日在城里走几遭。当年的斗鸡走马之徒,依稀认得他,狂呼他的名字,猛追他的肥马。
长安城南北十七里,东西十五里,相当于眼下一座中小城市的规模。宫墙四周,全是豪华府第。李白出这门进那门,再高的门槛,到他的脚下一律变矮了。雪片般的请柬供他挑选,三品之下,几乎就不用考虑。张附马兄弟三人都围着他转,安排他见玉真公主。大诗人见俏公主,留给后人多少想象:二人盯着对方看,足足看了半分钟,彼此都是对方的崇拜者,又有共同语言:谈道教说神仙,不觉日色向晚,并肩漫步后花园,是否手牵手就不得而知了。
唐朝的男女之间是比较开放的,比如女人穿露胸装,向男人们亮出乳沟。从现存的绘画资料看,女人们的胸脯大都丰满。这和亮乳沟不无关系:男人们的目光使之饱满而坚挺。而男女一旦情动于衷,就有相应的动作来配合,要牵手,要亲嘴的。道士们研究房中术,地摊上也摆着交配图。
玉真公主后来变成了女道士,也许与李白有瓜葛。她是皇帝的妹妹,和玄宗年龄悬殊。李白在长安待了三年,没老婆。以他供奉翰林的身份,见公主不难。公主主动约他也是可能的。这件事儿,野史有猜测,戏曲有演绎,而正襟危坐的学者们不屑写下只言片语。
“色”的领域,历来是讳莫如深的。后果是:今天为数众多的专家作家,仍不知色为何物——色在何种意义上,被权力和文化所规定?
李白以为供奉翰林是高官,不得了。他过于兴奋了,心醉酒醉加色醉,哪有心思揣摩这“供奉”二字。梦里他成了辅佐刘邦的张良,醒来他又认为自己是诸葛亮。总之他要干大事,不干小事。他加紧温习翰林院的皇家藏书,有资料说,他把记载名相事迹的《贞观政要》背得烂熟。
文人于政治,往往显得天真可爱,也不管这潭水多深多浑。文人之为权力的异数,不是多了,而是少了。如果这个群体庞大起来,所谓人文精神,所谓人性意识,所谓底层关怀,会在皇权之外盛开独立之花,会减少权力的覆盖面积,换言之:会增加社会的幸福感。
唐朝读书人以诗人的面目涌入官僚阶层,从总体看,并未增加多少异质性的东西。权力的吸附功能是强大的,皇帝的风格决定一切。唐玄宗在位三十年,已不思进取,耽女色,迷神仙。权力所面临的唯一挑战,还是权力。读书人哪怕他学富五车,激情澎湃,高瞻远瞩,一旦踏入官场,就会发现两难:要么扔官帽,要么扔掉指点江山的书生意气。
李白这样的人,发现上述两难,需要时间。
宫中多舒服。每天有人请赴宴。更有机会叩见天子,一睹天仙般的杨玉环。长安城外四十里,有骊山,皇帝与贵妃常去那儿。白云缭绕山峰,女人环绕男人。玉环二字有意思,看来是天意。玉是她的肌肤,她圆润的长臂与美腿。白居易《长恨歌》说:温泉水滑洗凝脂。杨玉环是悲剧性的绝代佳人,说她误国是扯淡。鲁迅先生曾计划为她写长篇小说呢,可惜计划未能实现。梅兰芳的《贵妃醉酒》已是百年经典。我看过李胜素扮演杨贵妃,那扮相那唱腔,直把人看呆。我觉得,戏曲表现生活的韵味儿,尤其女人的韵味儿,明显胜过其他的艺术门类。
李白的长安三年,留下三首好诗,全是献给杨玉环的,其一云:“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群玉山和瑶台是王母娘娘住的地方。王母娘娘是神仙中的美少妇,李白拿她比喻杨贵妃。当时神仙非虚构,不是在山中,就是在海上。云想衣裳花想容,两个“想”字绝妙。宋朝有个蔡襄,想不通,把“云想”改成“叶想”,拘泥到家了。春风拂槛,则歌颂了唐玄宗。杨玉环犹如春风里的牡丹花。其二云: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汉成帝的那位能作掌上舞的赵飞燕,倚靠新妆,方能与天然姿态的杨玉环相提并论。前面用了云彩和鲜花,这儿以美人比美人。紧接着抛出第三首:“名花倾城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沉香亭:以沉香木盖的亭子。皇帝专用,如同椒房之类。
这三首《清平调》,有个写作背景:宫中的牡丹开了,玄宗携玉环同赏,宫廷音乐家李龟年献颂歌。玄宗听腻了,叫李白来试试。李白宿酒未醒,一挥而就,交给宫廷音乐家谱曲。
汉武帝有李延年,唐玄宗有李龟年,像是两兄弟。延年,龟年,意思也接近。汉武帝又有司马相如,唐玄宗则有李太白,皆能歌颂,“润色鸿业”。好在西汉、中唐称盛世,不然的话,这四个人可能要遗臭万年。
此前李白是见过玉环的,他去过骊山,骑厩马,手执御赐的珊瑚鞭,“幸陪鸾辇”。以他的性格,不眺望贵妃入浴的华清池几乎是不可能的。如果他有望远镜,多半敢于派上用场。至于夜来做美梦,玉皇大帝也管不了他。云想衣裳花想容,李白的梦想也在其中?
《唐诗三百首》的注释说:杨玉环“笑领歌辞,意甚厚。”乐师们唱《清平调》,玉环领唱,玄宗伴以丝竹。意甚厚,说明她很高兴,格外理解李白赞美她的诗句。以她地位之尊,容貌之美,舞姿歌喉之曼妙,她得到的赞美,后宫佳丽三千,加起来也不如她。李白即兴写几句,她就亲自出场,笑领歌辞了。玄宗这才吹笛子,伴她的歌声与舞姿。她跳“霓裳羽衣曲”,丰腴体态,却能把人跳得如痴如醉。她是当时首屈一指的舞蹈艺术家,抵达激情状态,满园牡丹失色。阅美无数的唐玄宗迷她到死。如果杜甫见过她的舞蹈,也许再无激情写公孙大娘的剑舞。李白的诗,玉环的歌舞,堪称绝配。
三首《清平调》,不入当代的名家选本:林庚、冯沅君的《中国历代诗歌选》,朱东润的《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真遗憾。照此标准,正面描写杨玉环的、缠绵悱恻的《长恨歌》也应剔除。
而《李白大辞典》断言,这三首诗的基调是讽刺。李白当面讽刺杨玉环?讽刺唐玄宗?真是奇谈怪论。联系李白的生平,他写给地方官员的一封又一封求职信,以及他初入宫廷的心境,赞美贵妃毋庸置疑。他斗酒斗胆,诗中用了暗示男女交欢的“云雨”一词,其他文人不敢用的。现场气氛起来了,绝代佳人翩翩起舞,一双美目顾盼生情。
当时李白的眼睛有多亮?
《唐诗三百首》的注释又说:“自是上顾李翰林尤异于诸学士。”——从这以后,皇上照顾李白胜过对其他的翰林学士。
李白本来就狂,从此越发得意。小诗人在宫中只会谨小慎微,大诗人几乎想干啥就干啥。刚入翰林院他也曾收敛,但很快狂起来了。于是发生了两件大事:杨国忠捧砚;高力士脱靴。杨国忠是贵妃的堂兄,后来当上丞相。李白奉旨写诏书,杨国忠为他捧砚,也许是尊重人材的意思。后人联系杨国忠做了丞相以后的种种恶迹,将李白推到他的反面。
高力士是宫中的老太监,权力之大,超过丞相。太监都有这能耐,欲望失掉一半,意志反而集中:他一门心思弄权搞钱,不惜把宫廷搞得天昏地暗。历代内侍乱政,不亚于后妃们你死我活的斗争。这是封建王朝的权力格局使然,内侍,外戚,将军和诸侯王,任何一个角色失控,势必导至天下大乱。太监这种东西,原是在宫中服务的,并不占据权力的份额,可他侍候最高统治者,各种机会都来了。他在皇权的氛围中生活,眼里没别的。他是皇帝的变了形的影子,是一种寄生千年的怪物。女人们姹紫嫣红,他能旁观别人的欲望,因而反观自身,唤起不伦不类的意识,并终身在这种意识中打转。于是他发狠,残缺的生命力强劲喷发。——太监之为太监,如果能动用人类学、现象学以及心理学的手段加以描述,想必很有趣的。进而综观权力场,会发现更多的现象。
高力士的形象,只消想想秦始皇手下的赵高就可以了。皇室成员跟他称兄道弟,有些人还巴结他。他在宫中走动,像个幽灵,他干笑或咳嗽,总有人会吓得发抖。没人能摸清他的心思,所以人人都怕他。李白和他照面若干次了,领教过他的厉害,也听过关于他的传说。李白厌恶这样的变态权臣,当在情理之中。
《新唐书》说:“白常侍帝,醉,使高力士脱靴。力士素贵,耻之。摘其诗以激杨贵妃,帝欲官白,妃则沮止。”
这段话是想说,玄宗本来是打算给李白一个实质性的官位,由于贵妃阻拦,未能兑现。学者们普遍表示怀疑,认为玄宗不可能让李白参与治理国家。召李白入宫禁,主要是发挥他歌功颂德的才能,经常写诗,偶尔撰旨。时间长了,他也可能像司马相如,到外面做个什么官。皇上的心思,和李白的心思不对路的。
李白写《清平调》,杨妃原是满心喜欢,高力士却说:赵飞燕是出了名的坏女人啊,后来自杀身亡,结局很惨的。李白拿娘娘比飞燕,他安的是什么心?
杨妃不高兴了。高力士这番话说到了点子上,大太监名不虚传。漂亮女人用脸蛋不用心的,杨妃转而恼恨李白,君王跟前讲他的坏话。但这事儿有个破绽:杨妃若是恨李白将她比作祸国的、自杀的赵飞燕,岂能说几句坏话就甘休?她要让李白死,李白是活不成的。
赵飞燕这个历史符号,是指向掌上跳舞的,李白写诗,杨妃唱辞,包括伴奏的唐玄宗,显然没去考虑飞燕自杀的问题。
也许真相是这样:杨妃听了谗言不高兴,转念一想,又半信半疑。枕边对玄宗说过几句,事后她就忘了。《清平调》一直是宫中的保留节目,她亲自表演时,会想起已浪迹天涯的李白。
李白在皇帝身边,不改酒徒的形象。而玄宗此时,除了对玉环和神仙,别的事很快会厌倦。他这种人,不可能从人性的角度去欣赏李白。皇帝的思维定势,也如同太监。
事实上,李白的长安三年,扮演着弄臣的角色。大诗人萎缩成宫廷诗人。他善于夸张,后人爱戴他,又夸张了他身在宫廷的酒鬼形象。
李白两次到长安,前后六年,没有伟大的诗篇。这使我想起苏轼的“京国十年”,也是未能写下传世佳作。杜甫发现了这个规律,慨然说:“文章憎命达”、“诗穷而后工”。
李白闲不住,长安城里玩个够。翰林院数他最自由,有时早晨开大门,看见他睡在台阶上。三年千余日,他自称醉倒八百天。宫中普通的厩马,他称为飞龙马。他是大鹏,是稀有鸟,飞龙马才配他。京城吃喝玩乐,斗鸡走马,他没有不在行的,堂堂李翰林,十处打锣九处有他。四十几岁的人了,用四川话形容,他是年轻人眼中的“老操哥”。
伟大的诗人,干任何事都正常。只要他不是无缘无故地杀人放火。性格有毛病,为人有问题,是艺术家显著的特征之一。面面俱到者,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则多半是冒牌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