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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袁的小说《子在川上》之一

2011-07-14 11:22阅读:
阿袁的小说《子在川上》之一



  在中文系,谁都知道, 苏不渔教授和系主任陈季子的关系不好。
  苏不渔研究魏晋文学,最欣赏的魏晋人物是阮籍。欣赏阮籍倒不是因为他的《咏怀诗》,对苏不渔而言,阮籍八十二首《咏怀诗》实在不对脾胃,太隐晦了,太曲折了,遮遮掩掩,重峦叠嶂,简直和女人的百褶裙一样,苏不渔对文学的审美,向来喜欢清水出芙蓉的,而对百褶裙,颇不以为然。因此,苏不渔不喜欢诗人阮籍;但名士阮籍呢,那个佯醉六十日也不肯与司马昭做亲家的阮籍,那个用青白眼看人的阮籍,却是苏不渔为之心醉神迷的偶像。
  偶像有偶像的待遇,苏不渔上课,很明显地,就偏心阮籍了。别的魏晋人物讲一个课时,或者两个课时,阮籍就讲三四个课时,有时讲起兴了,三四个课时还止不住——如果班里正好有一个清水出芙蓉的女生,而这女生正好又很认真听课的话,那苏不渔的阮籍,就没完没了啦。这让陈季子十分头痛,在师大,老师的教学进度都上报了教务处的,该讲曹操的那一周就要讲曹操,该讲陶渊明的那一周就要讲陶渊明,不然,督导下来听课,一听,好嘛,挂羊头,卖狗肉。往上参一本,就算小小的教学事故了。苏不渔是不怕教学事故的,但陈季子怕,因为中文系的教学事故一多,就影响了他在校长那儿的口碑。校长虽然很忙,但忙里偷闲,隔上几个月,还是会召开一次半次督导会议的,那些督导都是退休教授,因为资格老,又因为年龄老,无欲则刚了,所以说起话来都是童言无忌的状态。陈季子最怕他们童言无忌。有什么办法呢?督导们六七十了,可以无欲,可陈季子呢,五十还不到呢,各方面的欲望,都正是如火如荼的时候,当然不想督导们在校长面前破坏了他的美丽形象,哪怕只是一点点破坏,也不想。
  然而这不由他。督导们的嘴,陈季子管不了,莫说督导们,就是中文系的老师,陈季子也有管不了的。
  比如苏不渔。
  苏不渔不鸟陈季子,这不新鲜,系里很多人都不鸟陈季子的,文人相轻么。然而人家不鸟陈季子,都在暗处,至少半明半暗,背后和老婆或者嫡系朋友批评几句甚至谩骂几句,当了陈季子的面,也还是要敷衍得溜光水滑的,毕竟在人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做人与作文,一样的,都免不了要修辞。可苏不渔就是讨厌修辞。他把不鸟陈季子的意思,用几乎白描的手法,表达了出来。这是研究阮籍落下的毛病,阮籍用青白眼看人,遇上喜欢的,就给青眼,遇上讨厌的,就给白眼。苏不渔也差不多——不是说他也用青白眼看人,这样做,简直是直接抄袭了,苏不渔教授向来反对学生抄袭的,做学生的尚且不能抄袭,何况他这个老师。再说,即使苏不渔想抄袭,他也不具备抄袭的条件,他眼睛不大,又高度近视,青眼白眼在上千度的镜片后面,看起来实在也没有什么区别。所以,苏不渔只能用另外的方式表达爱憎了。
  周末有老师请吃饭。苏不渔好吃,且贪杯,且不胜酒力。每次几杯之后,如果有人挑逗,他一定会面若桃花地开始讲他当年在北大读书的事情,苏不渔当年是北大的风流才子,身边有过众星捧月美女如云的风光。兄弟当年我在北大的时候,苏不渔总是这样开头的。他这一开头,酒桌上的气氛,就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了。季节由冬而春了,大家借了苏不渔的酒意,一起开始踏青赏花。赏苏兄弟故事里北大的花朵,也赏身边的花朵。不过,对于苏兄弟的那些花朵,老师们还是半信半疑的。因为苏师母看上去,和美女颇有差距,实在不能作为苏不渔的论据。这破绽,被朱小黛毫不留情地指出过的。朱小黛也是魏晋文学点的,仗着自己年轻,有姿色,在系里男同事面前说话,向来没轻没重的。朱小黛说,老苏,虽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而饮。但你那一瓢,也太谦虚了,丢了那些闭月羞花的那些倾国倾城的师姐师妹们不瓢,却偏偏去瓢苏师母。你这是孔融让梨吗?这话有些重了,有讥笑的意思,讥笑了苏不渔。还讥笑了苏师母。但苏不渔不生气,喝了酒之后沉湎于往事的苏不渔是不容易生气的,何况这话还是从朱小黛花瓣般的红唇里说出来的,苏不渔就更不会生气了。什么叫繁华落尽?什么叫返璞归真?亏你还研究魏晋呢,一点儿也没有魏晋的审美高度。苏不渔很慈祥地批评。朱小黛哦一声,做阮然大悟状,原来苏师母是璞呀,我们这些俗眼,哪看得出?一桌的人于是挤眉弄眼哈哈大笑。因了这样的快活,中文系的老师们请客,就总喜欢叫上苏不渔的。可苏不渔尽管好吃,却也不是招之即来的,他有自己的原则,原则就是不与陈季子同席。这话当然也没有明说出来,但他答应之前会仔细地问清一起赴宴的有哪些人,一个一个问,一旦问到陈季子,苏不渔立刻就说有事了。你刚刚不是还说没有什么事吗?人家问,苏不渔说,刚刚是刚刚,现在是现在。这是成了心,要人家明白他的意思了。
  中文系的老师都是人精,几次之后,就都知道陈季子和苏不渔,是不好一起请的。可知道归知道,有老师也会恶作剧,比如朱小黛,之前故意不说出陈季子,等到苏不渔兴冲冲去了,却发现桌上已有陈季子了,还在上座。一桌的人都笑吟吟地看着苏不渔,看苏不渔的魏晋名士风度,到底能名士到什么程度。苏不渔呢,不知是看朱小黛的面子,还是看那些姹紫嫣红的美酒佳肴的面子,并没有拂袖而去。但陈季子的敬酒他是没喝的,陈季子从左到右,挨个敬过去,最后轮到苏不渔,苏不渔稳稳地坐着,硬是不端酒杯,他说,他今天上了四节课,嗓子痛,不能多喝酒。这是什么话?之前朱小黛敬的酒他明明是喝了的,陈季子面红耳赤,下不了台。他酒杯还端在手上呢,人还站着呢。苏不渔竟然不管不顾,只夹了芙蓉鸭舌往嘴里送。朱小黛打圆场了——事情本来也是她挑起来的,她又是做东的,她不出来圆场谁圆场呢?再说,这个场子也只有朱小黛能圆下来,因为无论陈季子,还是苏不渔,平日对朱小黛,都是有点宠爱的,这一点,朱小黛自己也知道。女人嘛,这方面都是有天分的。朱小黛说,老苏嗓子痛,我替他喝了。仰头,咕咚一口,一杯酒就见底了。朱小黛的学问一般,但喝起酒来,那是巾帼不让须眉的。一桌子的人赶紧鼓掌,陈季子见好就收,遇上苏不渔这种不识抬举的主,他真是一点辙也没有。之后的气氛就十分压抑了,没有苏不渔“兄弟当年我在北大的时候”做转折,大家无论如何也活跃不起来。即使朱小黛使出浑身解数,把自己当女伶般周旋,也没用。
  朱小黛后来对苏不渔解释了这事。朱小黛说,那天请陈季子,是临时起的意。她在走廊上给马理智打电话呢,正好陈季子过来,她只好客气一句了,没想到,平日总是日理万机的陈季子,偏偏那天就有空了。而之前,她已经给苏不渔打过电话了。她总不能再打个电话,让苏不渔不去吧?
  当然不能,苏不渔很理解朱小黛的难处。虽然一开始,他有些怪朱小黛拎不清,但之后想一想,这样也不错,有歪打正着的意思,毕竟那天最难堪的还是陈季子,他苏不渔的风度,还是可圈可点的。倘若中文系老师有才华,也能编一本《世说新语》出来,那他苏不渔任由系主任在边上站着,自己兀自吃芙蓉鸭舌的细节,和阮籍的青白眼,基本也属异曲同工了。


  追究苏不渔和陈季子的交恶缘由,要从十年前说起。那时候,陈季子刚刚从外地调过来,因为是博士——博士后来有些泛滥了,但在90年代初,博士还是很有行情的,所以学校很重视,重视的表现就是让陈季子当古代文学教研室的主任。之前的老主任正好要退休,本来,接着应该是苏不渔做古代点的掌门人,他北大中文系出身,又四十多了,正当盛年,还有谁比他更适合呢?系主任在人前人后,也提过这事,他笑一笑,不置可否。都以为这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的事了,苏不渔自己,肯定也这么以为。谁承想,半路上杀出程咬金。生生地坏了苏不渔的仕途前程。
  这是系资料室姚老太太的说法。姚老太太是中文系的元老,熟悉中文系的一切掌故。包括苏不渔额头上的那朵 “恶之花”是如何被镶嵌上去的,包括马理智两次婚姻的曲折,包括老姑娘裘芬芬自1999年开始的十几次相亲编年史。姚老太太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在中文系耳濡目染多年,口才被熏陶得一点儿也不亚于那些教授了,甚至比教授们还好呢,有些教授讲课,像老和尚念经一般,是很枯燥乏味的,而姚老太太的语言,既学院,又市井,生动芬芳,雅俗共赏。每每让朱小黛这些年轻的女老师们,笑得花枝乱颤。也因此,系资料室成为朱小黛们在课前课后最爱消遣的地方。
  而且姚老太太,还会春秋笔法。表面客观叙述,其实呢,却暗寓褒贬。当然,褒的时候比较少,而贬的时候偏多。这倒不是姚老太太心理阴暗,而是生态环境决定的。一只枯叶蝶如果不老老实实地呈褐色,而要弄出大红大紫来,这是作死,鸟或土蜂一看见,就吃了它;一只蚱蜢呢,如果不老老实实地呈绿色,在草里觅食的鸡,也肯定要啄了它。生物的颜色,说到底,不由自己,明亮也罢,阴暗也罢,都是环境的选择。所以,姚老太太的颜色,亦是中文系的颜色。中文系的老师,都擅长批评,批评文学作品,也推而广之地,批评身边的人事。不过,姚老太太对苏不渔,却从来没有贬义的。因为于心不忍。姚老太太是金庸迷,没事时最爱看《天龙八部》或《射雕英雄传》之类的武侠小说,身上亦颇有几分锄强扶弱杀富济贫的武侠品德。当然,她不是黄蓉,她没有武功,锄强扶弱或杀富济贫的能力实在有限,然而她也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时不时地,用含沙射影或绵里藏针的功夫,在舆论上帮一帮苏不渔,损一损陈季子。因为中文系的形势,在姚老太太看来,陈季子就是强,苏不渔就是弱,陈季子就是富,苏不渔就是贫。
  可惜苏不渔不领情,不但不领情,还很讨厌姚老太太的自以为是。苏不渔从来不认为,他和陈季子的矛盾,是从争那个教研室主任开始的。一个破教研室主任,真正的蝇头小利蜗角功名,他苏不渔再没境界,也不至于为了它,和一个同事起干戈。其实打一开始,他就压根没打算当那个教研室主任,之所以一直不置可否,是因为还没到拒绝的时候——上面还没有正式任命呢,他拒绝什么?就如一个女人,男的还没开口求婚呢,不过先抛了个媚眼,她就急不可耐地、一本正经地摆出拒绝的姿态,这太小家子气了,太可笑了!
  对于这种说法,系里的老师们是有些不以为然的。因为他们的不以为然,苏不渔有段时间变成了祥林嫂,逮着机会就说这事。同事们总是笑一笑,很意味深长的表情。苏不渔更加气急败坏了。他是九江人,也就是从前的浔阳柴桑人,和陶渊明是老乡。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于乡里小儿,流芳千古了。他苏不渔,本来也有机会做一回陶渊明的,却因为陈季子,做不成了。最让人恼火的,其实是这一点。后来苏不渔痛心疾首地,这样对朱小黛说。
  朱小黛乐不可支。男人的隐,和女人的贞,原来都是要有前提条件的,有官印在面前,男人能袖手不接,这才是隐;有男人拜倒在女人的石榴裙下,而女人的裙子依然裹得严严实实,这才是贞。不然,就是求之不得无可奈何之后的伪隐和伪贞。像唐代的诗人孟浩然,心里想做官都想疯了,面上却还摆出隐的样子,没意思。中文系的裘芬芬,也差不多,人前人后,总标榜单身,可一旦有人介绍,又偷偷去相亲。这也没意思得很。所以,苏不渔憎厌陈季子,不是因为他抢了他的教研室主任,而是因为他把苏不渔的真隐变成了伪隐。把陶渊明第二变成了孟浩然第二,甚至变成了裘芬芬第二。苏不渔的冤,冤在这个地方。苏不渔的恨,也恨在这个地方。姚老太太俗,所以误读了苏不渔,但女博士朱小黛,研究魏晋文学的朱小黛,是不俗的,所以能理解苏不渔这个层面的苦衷。


 不过,这只是两人交恶的开始,更深刻的矛盾,还不是这个,而是其他,至少苏不渔这么认为。苏不渔说,道不同,不相与谋。也就是说,他们之间的矛盾,不是形而下的鸡零狗碎,而是形而上的人生观价值观的冲突。这是哲学意义上的事——矛盾一旦升华到了哲学领域,就基本属于不治之症了。
  苏不渔主张“无为”。这“无为”思想落实到他的家庭上,就是苏家集体呈现出一种十分自由散漫的气质。不论苏师母,还是苏不渔的女儿苏小渔,还是他们家的小狗苏苏,甚至他们家的家具器皿,都完全没有组织纪律的概念,各个随心所欲地待在自己想待的地方。沙发上有书,也有衣服或零食,地板上有报纸,也有苏不渔的脏袜子或喝了一半的啤酒罐。苏小渔和苏苏,或躺或半躺于家里的任何一个地方。每个第一次到苏不渔家的人,都会被这种零乱风格吓一跳,即使保姆——苏家的保姆,从前是马理智家的保姆,因为听马理智吹嘘说她的鸭掌烧得特别好,苏不渔嘴馋了——苏不渔平生最爱啃鸭掌,他说,人生最幸福之事,莫过于一边读闲书,一边就着酒啃鸭掌。朱小黛觉得匪夷所思,拿了鸭掌的手还怎么去翻书呢?苏不渔歪了头,沉吟几秒钟,说,我应该修正一下,苏不渔人生最幸福的事:是一边读闲书,一边啃鸭掌,一边还有朱小黛帮着翻书。朱小黛笑岔了气。朱小黛当然不会替苏不渔翻书。所以,苏不渔家的书,都有很可疑的油渍。研究生们写毕业论文的时候,常常要向苏教授借书,鼻子灵敏的,还能嗅出鸭掌的气味,他们甚至能根据油渍的新鲜程度以及气味的轻重,大致判断出苏教授是什么时候吃的鸭掌。女生们因为这个,几乎不太敢借苏不渔的书,但也有不得不借的时候——因为苏不渔的藏书太厉害了,经常是图书馆或资料室都找不到的书,但他那儿有。没办法,女生们只好向苏教授借了,借了也不看,怕那鸭掌味,玷污了她们冰清玉洁的气息。所以,她们情愿花点钱,到校门口去复印。这事后来传到了苏不渔那儿,苏不渔很受伤害,一生气,他的书就只借男生不借女生了。这当然也白搭,因为女生们会曲线救国,而那些没出息的师兄师弟,哪个不愿意为师姐师妹效犬马之劳?爱国爱家爱师妹嘛。这猫腻,苏不渔其实也知道,不过即使知道了他也假装不知道,因为从内心上来说,他还是很愿意借书给女弟子的,之所以拒借,是因为自己受了伤害,也怪她们太矫情了,一点油渍,就去复印,这是糟蹋钱,更是糟蹋书。不过,苏不渔懒得和她们计较了,反正他不借的姿态也已经有了。一比一,扯平了。
  为了吃上马理智家保姆烧的鸭掌,苏不渔一直游说马理智,要马理智让出这个保姆来。马理智一开始自然不答应,但苏不渔死缠烂打,马理智被缠不过,只好答应了,不过只答应让半天,马理智家用上午,苏不渔家用下午,两家分摊工钱,一家四百,保姆也乐意,为什么不乐意?之前马理智家的工资是七百,现在时间不变,还是八小时,工资却多出一百,不乐意是傻瓜呢。但保姆一进苏家的门,就不干了。她实在没想到,一个大学老师的家,能邋遢成那个样子,还不如她们乡下人家整洁呢,保姆也是个很有脾气的人,掉头就要走,但苏不渔拽住她的袖子不放,他大早上出去买的两斤鸭掌还没烧呢,怎么能走呢?碰上这种胡搅蛮缠的教授,保姆也没办法,只好到厨房给苏不渔烧了鸭掌,这不烧还好,一烧,更不让走了。不走也行,保姆说,加工资,每月五百。苏师母气得要命,这简直是不平等条约嘛,都是半天,在人家马理智家干就只要四百,凭什么到她家就要五百了?太欺负人了,受别人欺负也就罢了,竟然还受一个保姆的欺负,这哪行?苏师母决定不请了。但苏不渔坚持要请,苏不渔说,既然能受别人的欺负,怎么就不能让保姆欺负欺负?你这思想,本身就有问题,就不平等。苏师母理论不过苏不渔,本来,家政是苏师母的事,可事情一旦与厨房相关,与吃有关,苏不渔每每就有干政的不好习惯。为此,苏小渔嘲笑他的无为思想,苏小渔嬉皮笑脸地说,老苏同志的无为思想很不彻底嘛,至少在厨房这广阔天地,你还是大有作为的。苏不渔把下巴一抬,说,那是,这叫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这是说笑了。苏不渔的不为其实主要还是表现在他的学术方面。苏不渔五十多了,五十多的苏不渔至今还没有一本学术专著,仅有的几篇论文,还是十年前的,之后就彻底金盆洗手了。这在中文系,是不可思议的。中文系的老师们,都无比热爱出书,也无比热爱写论文。文人嘛,写文章就如女人照镜子,成癖了的。而且,学校的政策也鼓励这种癖,一篇在SSCI杂志上发表的论文奖励一万,一篇在CSSCI杂志上发表的论文奖励两千。这种鼓励的力度相当大了,因为师大教授的收入普遍不高,挣得多的,比如陈季子,一年撑死了,也就十万,还要看年成——在这一点上,师大的教授和农民还真差不多,至少师大中文系的教授是这样,有时系里的创收好,自考生多,系里给的课时费就能高一些,有时自考生少,系里给的课时费就低了。所以老师们直接把自考生叫做西瓜了,每年自费生报名的时候,老师们一见面,打哈哈,问,今年的西瓜产量怎么样?西瓜在走廊滚得到处都是,老师们眉开眼笑。但那是从前了。现在每况愈下,老师们蹙了眉,说九斤老太的口头禅,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陈季子的压力因此很大了,课时费太低,课就不好安排下去呢。一节课,十块钱,哪个老师愿意上呀?学生做家教还要每小时三十呢,老师再寒酸,也不能寒酸到不如学生,甚至不如钟点工。钟点工在师大的行情,就是每小时十块,有些伶俐能干的,还要十二块。也就是说,教授的工钱还比不上伶俐的钟点工呢。马理智说,我要锻炼身体,不会到楼下绕花坛跑两圈。何必让人家这样遛自己,又不是宠物?朱小黛说,别臭美了,还宠物呢?宠物绕着校园走,那是散步,是很诗意的行为;你绕着讲台走,那是劳动,和驴绕着磨走是一回事,不要混淆了两者的性质。这样阴阳怪气的风凉话,因为出自朱小黛的樱桃小口,陈季子就不追究了。但私下里,陈季子还是找朱小黛谈过话的,陈季子说,我们当老师的,境界要高一点,要有奉献精神,不能像个小市民一样,动不动就谈钱。这是打官腔了,朱小黛微微一笑,说,主任,我不过开个玩笑,您别上纲上线呀。陈季子说,我能和你上纲上线?只是你这样的玩笑一多,会影响老师们的上课情绪呢,课安排不下去,我这主任还怎么当?这倒是真话了,每学期的新课一出来,教授们都打太极一样,把那课表推来推去,就是不在课程表上签字。有一次学院平台课《文化概论》,在老师们手中转了两圈,最后还是回到了陈季子手上。陈季子没办法,只好赶鸭子上架,直接让新分来的小单老师接了。这是杀牛用鸡刀了,《文化概论》这样的课,等于是满汉全席呢,一般的教授都拿不下来,更别说刚上讲台的小单老师了。小单老师那个怕呀,又不敢拒绝,初来乍到,就挑三拣四,会影响领导对自己的印象。领导说了,要锻炼锻炼她。可这是哪门子锻炼呀?手段太毒辣了,一上来就放到太白金星的炼丹炉里,他以为她是孙悟空的坯子呀。弄不好,就身败名裂了。如今学生的嘴巴多厉害,老师上课,不小心哪个地方出了个破绽,那破绽立刻就能在全系学生中传开,有些经典的破绽,还要代代相传呢。之前她做学生时,系里的叶梅老师有个很长的绰号,叫“法国查特莱夫人的情人”,因为有一次上课,她把劳伦斯的《查特莱夫人的情人》,说成是法国的了,还不止说一遍,反反复复说了一节课,这就不是一般的口误了,而是真不知道。从此法国查特莱夫人的情人就成了叶梅老师的梦魇,不仅学生们拿它开玩笑,就是老师,背了叶梅,也拿它说事呢。它像红字一样,刻在叶梅老师的教学史上。小单老师也怕自己教学史的第一页就刻上这样的红字,急得整天泡在系资料室里,脑门上起了一大片红艳艳的痘痘。姚老太太说是青春痘,小单哭笑不得,什么青春痘?她都三十了,还青春痘?青春痘的祖奶奶还差不多。陈季子怜香惜玉了,陈季子说,小单,你不能闭门造车,你要向老教授取经呢。中文系的老教授那么多?向哪一个老教授取经呢?小单很迷惘。陈季子笑一笑,说,比如苏教授,老北大的,学问大着呢。这是仙人指路,小单感激涕零,马上到校门口的“绝味”买了一只卤鸭拎到苏教授家去,苏教授喜欢吃鸭子,小单都知道了。苏不渔很高兴,因为卤鸭,也因为有年轻女老师上门拜师。可三言两语之后,他就知道,以小单的功力,不可能把《文化概论》上下来。于是他也懒得多费口舌了,没用,干脆英雄救美——直接帮她上了,苏不渔帮年轻女老师上课,这也不是头一回,当初他就帮过朱小黛,因为这个,朱小黛一直对苏不渔都怀着感恩之意。小单如遇大赦,陈季子也如遇大赦。说实话,之所以敢把《文化概论》安排给小单,其实一开始他就有曲线救国的打算。果然,苏不渔这老家伙真上当了。
  苏不渔的课,在中文系的口碑很好,至少在学生中的口碑很好。别的老师上课,要用讲义——还不是传统的那种讲义,而是电子教案,放在自己的笔记本电脑里,或者移动硬盘里,在多媒体教室用投影仪一放,看上去,很漂亮。一点二点三点四点,清清楚楚,老师照着念下来,一堂课就打发了。老师们在上面姑妄言之,学生们在下面姑妄听之——或者姑妄不听,反正电子教案也是老师们从网上下载的,学生只要用谷歌一搜,就全出来了。但苏不渔上课一向不用讲义,也不用多媒体设备,他不会,也不学。
学校搞过好几轮多媒体教学培训,苏不渔一轮也不参加。八十岁婆婆学绩麻,等到辛辛苦苦学会,也差不多要翘辫子了。每次系里组织培训之前,苏不渔就这么胡说八道。老教授们热烈地附和,可附和归附和,最后也都灰溜溜去学了。顶不住畦,陈季子化整为零,一家一家打电话做动员工作。后来就只剩下一个苏不渔了。对于苏不渔,陈季子是不会打这个电话的,去不去由他。反正他苏不渔一个孤家寡人,也不能兴风作浪了。
  不过,学生们还是很喜欢苏老师的教学风格,自由,散漫,天花乱坠。男生说,听苏老师的课,就如看《西游记》,你指不定什么时候就遇上白骨精了,遇上蜘蛛精了,有意思得很。但女生不同意男生的比喻,认为男生把苏老师的课妖魔化了。苏老师的课,明明是《老残游记》,是白妞黑妞的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这话传到陈季子那儿,陈季子开会时就说了,我们大学老师,也不是旧社会的说书艺人,为了讨两个赏钱,一味地只想哗众取宠。我们还是要有主旋律的,不仅要传播知识,还要帮助学生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这话有些刺耳,如果苏不渔听见了。但苏不渔没来,苏不渔一般不参加系里的例会,偶尔来了,也只是看自己手里的闲书,或者干脆歪了头打瞌睡,陈季子的话,是苏不渔的耳边风,或者,是风里的屁,虽然有些臭,屏息几分钟,也就过去了。
  听不见的苏不渔我行我素。课依然上很多,也依然是自由散漫的风格,既然学生热爱,总不能辜负了年轻人。讲台下黑压压的脑袋,是苏不渔百看不厌的风景。如果黑鸦鸦的脑袋下面,还有几张清水芙蓉般的笑靥,那就不止百看不厌,而是千看不厌了。至于论文,苏不渔也把它当风里的屁了。只是这一次屏息的时间不止几分钟。每学期系里都要统计科研工作量,苏不渔的科研一栏里,经常是空白。而陈季子那儿,却总是密密麻麻。苏不渔嗤之以鼻,论文本来是思想的精华,应该是人参那样珍贵且稀罕的,可陈季子把它们当萝卜一样生产了,每年的产量都十分惊人。而且,陈季子还有把萝卜当人参卖的本事,许多学术期刊的编辑陈季子都是认识的,他是系主任,能公费参加各种各样的学术会议,也能把那些傲慢的主编们请到系里来给中文系的学生作学术报告,报告当然不能白做,车马费总要拿,辛苦费总要拿。陈季子对老师虽然有些抠门,但对那些编辑,出手一向阔绰的。当然,最关键的,还是陈季子有权聘请他们做中文系的名誉教授,那些主编们,对山珍海味麻木了,对青山绿水也麻木了,但对教授的头衔,还是很有些感觉的。所以,陈季子的萝卜就不愁没去处。但苏不渔的人参——假如苏不渔愿意种的话,苏不渔认为自己的论文一定就是人参了,可即使种出人参来,恐怕也卖不出去。他苏不渔,一介青衿,有谁会鸟他?
  所以苏不渔述而不著。他本来是散漫之人,现在有了这个理由,更加散漫得心安理得了。再说,孔子学问怎么样?苏格拉底学问怎么样?人家不也述而不著。虽然述而不著,思想一样光芒万丈。当然孔子有子路,苏格拉底有柏拉图,苏不渔有谁,现在不知道,说不定也能出个把这样的学生呢。因为有这样的想法,苏不渔上课,从来不遮遮掩掩,总是倾其所有。这和别的教授完全不一样了,别的教授一旦有了什么新的思想,一定要先写成论文写成书,然后才敢在课堂上讲,不然,学生就先写了,先发表了。如今的学生,身手敏捷着呢,而且绝对不会在论文前标上“子日”或“苏格拉底说”。做老师的,因此也不能不提防着点。但苏不渔不防,像陈季子他们那种守财奴一样的做派,苏不渔是不齿的。谁爱写谁写呗,只要他们有本事,能把老师课堂上的牙慧,变成锦绣文章,有何不可呢?(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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