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锦秋滋味三章
2022-10-22 19:50阅读:
录《采桑子 重阳》(草书)
朱鸿生
锦秋滋味三章
石磊
锦秋滋味三章,是为宁波菜、顺德菜、福建菜。
之一,十月晚宴,一席纯正宁波佳肴,十分扎实过瘾。
冷碟子里,一盘葱河鲫鱼,让我有惊艳之叹,完全古法作品,起码三十年没有吃到过如此正派的葱鲫鱼了。葱鲫鱼原是家常菜肴,渐渐无人肯用心,沦落得面目全非,多么可惜可叹。当日晚宴上吃到的葱鲫鱼,手掌大的鲫鱼,一层葱一层鱼,慢火长时,得酥香浓醇,滋味复杂而温润,似油非油,似酱非酱,把宁波人那种的精神,锤炼得炉火纯青,真绝色。
冷碟子之后,第一道热菜,是梅干菜的奉化芋艿头。百来人的尊贵晚宴,拿颗芋艿头打头盘,有胆子这么做的,天下世界,也只有宁波人了。奉化芋艿头,粉似魁栗,糯若汤团。跑过三江六码头,吃过奉化芋艿头,果然名不虚传。
一大煲白扁豆煮敲骨酱,如羹如糜,柔润悱恻,胜过猪油渣芋艿羹起码三个红绿灯十条横马路。那种鲜香滚烫,厚笃笃,又粉又滑,真是秋夜里的无敌良馔。据说,这是宁波咸祥当地的土菜,拿猪骨敲碎,与白扁豆同炖一整夜,悠长斯文的火功,让人彻底心软。如此盛大晚宴,主厨王平杰师傅不取燕鲍翅,而取这样一煲敲骨酱,真是胆识兼备的勇士。
小娘蟹,刚刚开渔,小娘蟹养得壮得不得了,沉甸甸的。小娘蟹底下,铺了一层白菜叶子,原是无人会食的装饰品,同席的韩国朋友手毛哥,心潮起伏地直奔白菜而去,把白菜叶子拿到手里,才发现,是一整片巨幅白菜,手毛哥想跟身边的太太了了分食,了了摇头我不要我不要,侬自己吃。结果手毛哥一个人干完了蟹身底下所有的白菜。
之二,林振国老伯伯是威震江湖的老太师,七十岁老人家,半年没到上海了,今秋
最冷的一夜,老伯伯拎了满手好吃的,煮了一餐好吃的顺德饭给我们吃,补是补得来。
网油春花卷,每次都好吃得无话可讲,油香、葱花香,满口都是各种香在跳舞。
太史龙皇羹,是老伯伯拿蛇羹改版过来的,点了薄脆、柠檬叶和菊花花瓣,一边吃,一边热泪盈眶地怀念蛇王。当晚老伯伯在我右肩,一口不吃,手舞足蹈讲各种怪话。看我们吃龙皇羹,老伯伯讲,在我们顺德,中秋一过,桌子上要上三个煲,一煲蛇羹,一煲杨澜,一煲腊味饭,我听得吓一跳,蛇羹腊味饭都罢了,杨澜煲怎么吃?小心翼翼问了老伯伯,才明白,羊腩煲啦。老伯伯的漏风顺德普通话。
失传的礼云子柚子皮,礼云子是蟛蜞之子,跟虾子差不多意思,老伯伯春天备好,一心一意留到今夜。柚子皮密密麻麻裹上礼云子,一箸入口,那个咸鲜香糯,蜂拥而至,真真美不胜收。再一道礼云子捞饭,老伯伯亲自下手捞,食来跟苏州人的三虾面有得一拼,至味。
姜醋鹿筋鸽子蛋,是猪脚姜的升华版本,老伯伯下手稳准狠,八珍甜醋拿捏得恰恰好,一记头,补绝人寰了。吃完鹿筋和鸽子蛋,拿小瓷勺,把滚烫的姜醋汁舀起满满一勺,呼呼呼,慢慢吹着,饮个一滴不剩,绝美绝美。长江流域如今也常见人做猪脚姜,但是终究滋味不如珠江流域,弄来弄去,总是一种江南的糖醋调性。最关键,是那个甜醋不够准确。一方水土养一方舌头,没办法。
八分来财,是老伯伯拿八种绿叶蔬菜的叶子,切得细细密密,调于一鼎,食来清中有厚,厚里有清,好味好味,老伯伯真懂经、真能手。
一整晚,老伯伯手舞足蹈,开心赛过周伯通。治局的芭比小姐讲,老伯伯半年没看见大家,今晚开心煞了。一碟腌榄角,是老伯伯的红颜知己亲手做的,老婆婆调了一点点若有似无的辣在里面,杀粥隽品。焗龙虾的辣椒饼,也是老伯伯从顺德拎来的、红颜知己的深闺作品,啊呀啊呀,我们晚辈,太有福了。
老伯伯讲,以后每个月来一趟上海,给你们吃点好吃的。
同席的地主陆先生,振臂欢呼道,啊,啊,啊,林大师要成为我们每个月的大姨夫了。
之三,秋宴当晚右肩是老友Brian,甫坐下,Brian跟我讲,他是为了今晚的秋宴,特地从旅途中赶回来的。如今赴宴,每次坐稳,先数菜单上多少道菜,今晚19道,厉害厉害。饭前仔细学习菜单,19道菜里,有5道,带着福建地名,龙岩长汀豆腐干,晋江白切金钱腱,泉州风味卤手钓大管,奄仔蟹粉龙髓烧宁德黄粿,丁香鱼炒漳州落轿葱,读读这些文字,完全是一幅闽地的风物诗,诗意盎然,美不胜收。当晚左肩的吴嵘先生是主人家,细细跟我讲了讲福建东南西北中,各地的风味特色,闽南、客家、妈祖、官府各路滋味,外加紧邻潮汕,以及富饶的华侨文化,一个福建,真是地大物博,群雄并举。吴嵘先生讲,尽管福建多山多墺,一山一村就有一种滋味,不过,有一条原则可循,方言相通的地方,口味基本上是相同的。
当晚最令我感动的,是一道铁观音茶油浸巴浪鱼,以福建特产的茶油,低温60,浸巴浪鱼30秒,像西式的油封手段,但又比西式油封高明一点点,因为茶油不腻,巴浪鱼入口即化,原汁原味,极其清喜可嘉,我甚至觉得,这种料理手段,可以普及到家庭主妇,是非常优雅、便捷、侘寂的新生活方式,darling你觉得呢?
金针花清炖肚包蛋,也是至少三十年不曾吃过的古法手工菜,取猪肚,灌入蛋液,清汤细火慢炖而得。闽菜的汤,纯用猪肉吊,滋味清冽,金针花秋意灿然,切厚片的肚包蛋,细滑无比,真是古老岁月的颂歌。
柠檬沙茶蓝龙虾亦极美,槟榔芋头咸干饭极怀旧,最后一口椰蓉燕窝酥饼,极厦门。完美。
四海译书
彭瑞高
吴四海先生又译了一部日本长篇小说,我读后高兴莫名。
这部小说名《那又怎样》,是渡边淳一晚年之作。渡边何人?不须介绍,中国读者都知道;但这部作品自有特色,却是可以说说的。
从《魂断阿寒》到《》,从《失乐园》到《雁来红》,渡边笔下的主人公大多年轻,而《那又怎样》截然不同,写的是一座养老院,支撑故事的人物,也都是老年人;小说主人公来栖,在老人中显得年轻些,不过也已半百出头,他是这座名为“Et
Alors”的养老院的院长。
“Et
Alors”是法文,意即“那又怎样”,它在小说中似还有着“一切都不必在意”的含义。这体现了来栖院长的办院宗旨:只要不违法,老人心愿就该得到尊重,且要尽一切可能,便于他们享受人生时光。
渡边淳一医学博士出身。与他多部作品主人公一样,来栖院长也拥有长期从医的背景。不过,他除了关注老人身体健康外,更关注老人的精神层面上的需求。这是这座养老院的理念。为了实现这一理念,来栖院长宁可自己筹款办院,不要政府资助,以免外界进行粗暴干涉。在他看来,老人积极生活、欣欣向上最重要,没有比老而消极颓废更危险的了。最了不起的是,来栖坚信“爱是医生也开不出来的处方药”,对于勇敢追爱的老人,他成人之美、乐见其成,体现了管理者难得的当代目光和宽厚情怀。尤其对男女长者间的结合,他从不存异议。他既支持野村先生与江波女士订婚,也支持因与丈夫同居而苦不堪言的东山夫人另居别室。杏子女士为强烈爱情而生,来栖院长屈尊枉驾、深夜探视,满足了她握手、拥抱的渴望;庆子女士捐赠遗产孤独而死,来栖更是周密部署,帮她圆满实现大爱心愿;有的长者一心求爱,误入歧途,来栖不仅伸出援手帮助解脱,事后更察言观色、小心交往,显得倍加尊重……
大智若愚,抱朴守拙,在来栖院长身上,我们看到了渡边淳一本人的影子。四海与渡边相识相知,两人是多年老友。四海主持日语节目《中日之桥》期间,常去日本采访。渡边凡知道四海来东京,必请他吃饭,还请他到自己的“据点”酒吧喝酒谈心。二十多年前,渡边就与四海讨论过养老话题。面对反对养老院的四海,渡边却透露了一个心迹:要写一部关于养老院的长篇小说,呈现一座让老人随心所欲、活得痛痛快快的“伊甸园”。眼前这本《那又怎样》,是否就是当年“老渡”(四海夫妇这样称呼渡边淳一)要写的长篇小说呢?四海内心的答案是肯定的,因为他与老渡历年深谈的男人话题,在《那又怎样》里都有情节巧妙涉及。令四海无比快乐的是,去年和今年他接连译了老渡两本老年人题材的书:《优雅老去》和长篇小说《那又怎样》。这整个过程,与其说是翻译,不如说是他与老渡一次又一次的心灵对话。
说四海有资格译这两本书,还有个重要原因:他是孝子,服侍父辈有自己的深切体悟。四海母亲去世后,他把父亲接来同住。老爹是复旦教授,当然是通达之人,到了儿子家,非但没有添麻烦,反为小家庭增加了无穷乐趣。我是见到过四海怎么陪父的。那天我们打球,他开车把父亲带到球场,让老爷子看了一场球赛;同赏同乐后,又一起去饭店“加油”,大家把老爷子奉为上宾,四海更是搛菜盛饭、挑鱼拣刺……
吴父以九五高龄仙逝,四海主持了一场“喜葬”:摘去“沉痛哀悼”的黑字,饰以满墙花草,嵌进父亲微笑的照片;不闻沉重哀乐,却有孙女在爷爷耳边吹响长笛,安魂一曲,陪伴老人平静长眠……
四海学业精进,中、英、日文都有很深造诣。两书的译文,已获得专家赞许,一位著名翻译家评曰:“吴四海的翻译文字优美,译笔流畅,有书卷气,符合国人的阅读习惯。”《那又怎样》我是最近看的,近二十万字的长篇,一气读完,了无隔阂;掩卷之余,竟有一种读了明清小说的明快感,不知这是否专家所指“书卷气”的余韵,只是觉得天高地远,很是奇妙。
汪曾祺的达观
戴荣里
汪曾祺是个喜欢融入生活的作家。他的文章接地气,历史可以入笔,故乡可以作画,佳肴可以描写,友情可以夸赞。别人看作挫折的东西,他能幽默接受;别人看作苦痛的东西,他能调侃解读。达观的人生态度,影响了他的创作手法。形成独到的写作风格,构成了别人难以学到的神韵。
汪先生有一个最大的特点,是看轻名利。西南联大求学,没有按时拿到毕业证,对别人或许构成一生的悔恨,但这并不影响汪先生继续守在茶馆里喝茶、与名教授交往、和同学们插科打诨。汪先生一生回忆西南联大的文章不少,里面藏着如许深情。他与老师沈从文的交往,贯穿了自己的一生,沈先生也滋润了汪先生的文风;在李政道六十岁的时候,作为西南联大的校友,汪曾祺作为代表,向李政道先生奉诗一首,读来十分感人。汪先生在名利面前表现淡然。某一年选为国庆观礼的代表,别人求之不得,他竟然要求换上自己的好友。不伸手,是汪先生的自律,也是他的超然。汪先生大半生住在狭窄的房子里。怵头写分房申请,就一直与子女们一起住。写作要等家人空出写作的地方来。所以,养成了先思考后写作的习惯,汪先生作品的慢节拍、善斟酌,怕与这个有关。这是和当下的键盘写手明显不同的。汪先生真正拥有自己的书房不到两年,就离开了这个世界。真让人唏嘘。读书人的书房未必有固定格式,只要心中有一个书房就行。
汪先生下放劳动时,因所里需要他画《马铃薯图谱》,而躲避开了学习和运动,每天独自一个人,看着马铃薯的花茎,孤独而寂寞地描画。但他没有把这个工作看作无聊,而是津津有味地享受自得其乐的舒适。每次画完马铃薯,还能把切开的马铃薯烤着吃。几十年后回忆起来,他还慨叹自己是吃马铃薯品种最多的人,那段寂寞时光是幸福的。寂寞之旅诞生奇思妙想,汪先生乐于承受生活的味道,从来不把苦难当作苦难。这可从他的很多作品中体现出来,《异秉》算是其作品的代表。
汪先生喜欢做菜,喜欢研究菜肴,是一家人做饭的主刀,汪先生加工的很多菜肴,成为名作家的恩宠。有位海外女作家,吃了汪先生的菜,把汤都喝得一干二净。汪先生有一道菜,是把油条掏空,塞进肉食、青菜等物,回锅重炸,真是美味无比。汪先生多次在文章里盛赞麻婆豆腐的发明者陈麻婆,认为应给这样的发明者记上一功。汪先生爱吃、会吃,但从不贪吃。一个咸鸭蛋,分作二三次吃;贪杯倒是真的,医生让戒酒,勉强戒了,文章中依然有恋恋不舍之意。
汪先生一生与文字打交道,时常以文字自嘲。善于书法,书画功夫也是当初为打发寂寥时光练就的。与友人酬酢,多能应付几句即景诗词;汪先生曾有把水浒人物逐一作词书写的欲望,后来也无下文了。亲友相聚、作家相遇、游荡四方,他都会诗兴大发、书画齐上。即使遇到逢年过节,也不放过撰写楹联的机会。自寿时,也会作诗一首。汪先生一生没有宽大的住房,但有高阔的精神领地,这已经足够了。闲时,翻翻汪先生的文章,纠结不已的世间俗事,很多也就释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