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道人诗说
2019-08-18 20:36阅读:
白石道人诗说
作者:姜夔
大凡诗,自有气象、体面、血脉、韵度。气象欲其浑厚,其失也俗;体面欲其宏大,其失也狂;血脉欲其贯穿,其失也露;韵度欲其飘逸,其失也轻。
作大篇,尤当布置:首尾匀停,腰腹肥满。多见人前面有馀,后面不足;前面极工,后面草草。不可不知也。
诗之不工,只是不精思耳。不思而作,虽多亦奚为?
雕刻伤气,敷衍露骨。若鄙而不精巧,是不雕刻之过;拙而无委曲,是不敷衍之过。
人所易言,我寡言之,人所难言,我易言之,自不俗。
花必用柳对,是儿曹语。若其不切,亦病也。
难说处一语而尽,易说处莫便放过;僻事实用,熟事虚用;说理要简切,说事要圆活,说景要微妙。多看自知,多作自好矣。
小诗精深,短章蕴藉,大篇有开阖,乃妙。
喜词锐,怒词戾,哀词伤,乐词荒,爱词结,恶词绝,欲词屑。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其惟〈关雎〉乎!
学有馀而约以用之,善用事者也;意有馀而约以尽之,善措辞者也;乍叙事而间以理言,得活法者也。
不知诗病,何由能诗?不观诗法,何由知病?名家者各有一病,大醇小疵,差可耳。
篇终出人意表,或反终篇之意,皆妙。
守法度曰诗,载始末曰引,体如行书曰行,放情曰歌,兼之曰歌行。悲如蛩螀曰吟,通乎俚俗曰谣,委曲尽情曰曲。
诗有出于《风》者,出于《雅》者,出于《颂》者。屈、宋之文,《风》出也﹔韩、柳之诗,《雅》出也;杜子美独能兼之。
《三百篇》美刺箴怨皆无迹,当以心会心。
陶渊明天资既高,趣诣又远,故其诗散而庄、澹而腴,断不容作邯郸步也。
语贵含蓄。
东坡云:「言有尽而意无穷者,天下之至言也。」山谷尤谨于此。清庙之瑟,一唱三叹,远矣哉!后之学诗者,可不务乎?若句中无馀字,篇中无长语,非善之善者也;句中有馀味,篇中有馀意,善之善者也。
体物不欲寒乞。
意中有景,景中有意。
思有窒碍,涵养未至也,当益以学。
岁寒知松柏,难处见作者。
波澜开阖,如在江湖中,一波未平,一波已作。如兵家之阵,方以为正,又复是奇;方以为奇,忽复是正。出入变化,不可纪极,而法度不可乱。
文以文而工,不以文而妙,然舍文无妙,胜处要自悟。
意出于格,先得格也;格出于意,先得意也。吟咏情性,如印印泥,止乎礼义,贵涵养也。
沈著痛快,天也。自然学到,其为天一也。
意格欲高,句法欲响,只求工于句、字,亦末矣。故始于意格,成于句、字。句意欲深、欲远,句调欲清、欲古、欲和,是为作者。
诗有四种高妙:一曰理高妙,二曰意高妙,三曰想高妙,四曰自然高妙。碍而实通,曰理高妙;出自意外,曰意高妙;写出幽微,如清潭见底,曰想高妙;非奇非怪,剥落文采,知其妙而不知其所以妙,曰自然高妙。
一篇全在尾句,如截奔马。词意俱尽,如临水送将归是已;意尽词不尽,如抟扶摇是已;词尽意不尽,剡溪归棹是已;词意俱不尽,温伯雪子是已。所谓词意俱尽者,急流中截后语,非谓词穷理尽者也。所谓意尽词不尽者,意尽于未当尽处,则词可以不尽矣,非以长语益之者也。至如词尽意不尽者,非遗意也,辞中已彷佛可见矣。词意俱不尽者,不尽之中,固已深尽之矣。
一家之语,自有一家之风味。如乐之二十四调,各有韵声,乃是归宿处。模仿者语虽似之,韵亦无矣。鸡林其可欺哉!
《诗说》之作,非为能诗者作也,为不能诗者作,而使之能诗;能诗而后能尽我之说,是亦为能诗者作也。虽然,以我之说为尽,而不造乎自得,是足以为能诗哉?后之贤者,有如以水投水者乎?有如得兔忘筌者乎?噫!我之说已得罪于古之诗人,后之人其勿重罪余乎!
姜白石诗学观与其词创作之关系
作者:柳浪涛
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南宋姜夔《过垂虹》)
在文学史上,经常会出现不同的文学体裁在创作主张、艺术手法等方面彼此影响、互相渗透的现象。以诗词而论,北宋诗词大家苏轼就认为诗词同源,虽然诗体与词体形式有别,但其艺术本质和表现功能应有一致之处。苏轼曾“以诗为词”,将诗歌的表现手法移植入词,扩大了词的表现功能,丰富了词的情感内涵,提高了词的艺术品位。无独有偶,南宋著名词人姜夔也着意汲取诗歌艺术的养料,“以诗法入词”(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用自己的诗学思想来指导词的创作,并取得高超的艺术成就。
姜夔(约1155—1221),字尧章,号白石道人,江西鄱阳(今江西波阳)人。姜夔精通音律,善长书法,诗文俱佳,而尤以词著称。其《白石道人诗说》一卷,集中地体现了他的诗学思想。郭绍虞先生的《中国文学批评史》评价说:“在江西诗派以后,在《沧浪诗话》以前,可以看出诗论转变之关键的,应当推姜夔《白石道人诗说》了。”,《诗说》虽然是诗论,又未尝不可作“词论”观之。清人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云:“读其说诗诸则,有与长短句相通者。”夏承焘先生也曾指出:“白石没有留下论词的著作,但是他所著的《诗说》却也可作他的词论读。”[前贤已注意到姜夔《诗说》与其词作的密切关系,然论之未详,笔者不揣简陋,试就这一论题加以阐发。
一、精思以求独造的艺术追求
姜夔生在南宋前期,正当江西诗派风行海内之时。姜夔早年曾学黄诗,在诗艺上曾深受江西诗派的熏染,但他最终还是从黄诗中摆脱出来。其《白石道人诗集自序》云:“三薰三沐,师黄太史氏,居数年,一语噤不敢吐。”而后来“始大悟学即病,顾不若无所学之为得,虽黄诗亦偃然高阁矣。”他对江西诗派的“宗主”黄庭坚还是非常钦服,他在《诗说》中说:“东坡云:言有尽而意无穷者,天下之至言也。山谷尤谨于此,清庙之瑟,一唱三叹,远矣哉!”(本文《诗说》内容皆引自清何文焕所辑《历代诗话》,中华书局1981年版)姜夔论诗也颇受江西诗派的启发。黄庭坚对前代丰富的诗歌艺术采取兼收并蓄、转益多师的态度,提倡多学精思,讲究“活法”,贵立新意,姜夔在《诗说》中也不无响应。《诗说》明确表示:诗歌创作是“岁寒知松柏,难处见作者”,诗人要“人所易言,我寡言之,人所难言,我易言之”,争取做到“一家之语,自有一家之风味”,否则“模仿者语虽似之,韵亦无矣。”其《白石道人诗集自序》也说:“作诗求与古人合,不若求与古人异,求与古人异,不若不求与古人合而不能不合,不求与古人异而不能不异。”
姜夔作诗与当时江西末流因循守旧、专事模拟者大异其趣,他把晚唐诗风融入江西从而改造江西诗风,诗歌多具风神远韵和蕴藉空灵之美,具有一定的独创性,尽管他认为“余之诗盖未能进乎此也”。郭绍虞先生评价:“姜氏论诗,见到此而未能进乎此;姜氏作词,不必见到此,而可说已能进乎此。”,如果结合《诗说》观其词,也可看出姜夔有意在词苑中独辟蹊径。在名家辈出的两宋词坛,姜夔能够卓然挺出,与他知难而进、自辟蹊径的主体意识是密切相关的。
姜夔是音乐家,在词的乐律方面多有创新之处,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选用旧有词调而注意歌词的修改,如《满江红》词序说,“《满江红》旧调用仄韵,多不协律”,“予欲以平韵为之”,修改之后“则协律矣”;二是“自度曲”,即自琢新词、自谱新曲。《长亭怨慢》词序交待了“自度曲”的创作过程:“予颇喜自制曲,初率意为长短句,然后协以律,故前后阕多不同。”可见姜夔“自度曲”是先成歌词,后配曲谱,这与按谱填词,因乐造文不同,姜夔是因词制乐,因情造文。姜夔作词还汲取江西诗派笔法,合江西派的瘦硬与传统婉约派的软媚为一体,其词无论咏怀、咏物还是抒写恋情都呈现出一种清空刚健的独特风貌。
《诗说》不仅标举求新独创的旗帜,而且强调诗人要有学习和精思的功力,其创作才能达到一定艺术境界。《诗说》认为:“诗之不工,只是不精思耳。不思而作,虽多奚为?”他指出“思有窒碍,涵养未至也,当益以学。”姜夔认为诗有四种“高妙”:“一曰理高妙,二曰意高妙,三曰想高妙,四曰自然高妙。碍而实通,曰理高妙;出自意外,曰意高妙;写出幽微,如清潭见底,曰想高妙;非奇非怪,剥落文采,知其妙而不知其所以妙,曰自然高妙。”所谓“理高妙”、“意高妙”、“想高妙”三者是讲构思立意要新、要奇、要深,他认为这是可以通过力学精思而达到的,而“自然高妙”则是不求奇险怪僻、不事粉饰雕琢而达到的一种自然天成的高妙境界。诗人的艺术修养只有达到一定程度之后才可能进入此等境界,这显然也是姜夔自己向往和追求的艺术目标。
姜夔论诗主张“精思”,他自己作诗可以说是苦心孤诣、用心良苦,其《送项平甫悴池阳》诗曰:“我如切切秋虫语,自谓平生用心苦。”他作词也是精心结撰,反复修改,很少率意成章。《庆宫春》小序说:“朴翁以衾自缠,犹相与行吟,因赋此阕,盖过旬涂稿乃定。朴翁咎予无益,然意所耽,不能自己也。”其实姜夔苦吟作词,不只是求“工”,更是求“妙”,他在字雕句琢的同时向着意格高远的方向尽力开掘。《诗说》云:“意格欲高,句法欲响,只求工于字句,亦末矣。故始于意格,成于句字,句意欲深,欲远,句调欲清,欲古,欲和,是为作者。”由此看来,姜夔所言的意格高远与“自然高妙”有相通之处,都是要创造出出人意外、不同流俗、自然高远的艺术境界。如其词《点绛唇·丁未冬过吴松作》:“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许,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该词落笔清疏,造境空灵,意境浑成,达到一种雅洁幽远的高妙境界。姜夔诸多词作意格高远、气韵超逸,张炎《词源》称之为“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谓其如“闲云野鹤,超然物外。”姜夔词中的高远意格、超逸气韵以“野云”、“野鹤”喻之真乃神似。
二、儒家诗教与“骚雅”之词
宋南渡之后,词坛出现了“复雅”倾向。张炎《词源》即称姜夔词“不惟清空,又且骚雅。”姜夔是才华出众的艺术全才,诗、词、文、赋、书、乐无所不能,无所不精。作为一个布衣清客,行谒足迹几乎遍于当时的名公贵人,然而浪迹江湖的生涯没有泯灭其用世之心。他曾先后向朝廷进献《大乐议》、《琴瑟考古图》和《圣宋铙歌鼓吹十二章》,希求有补于时世。姜夔的雅词创作即深受儒家诗教观的影响。
《诗说》云:“喜词锐,怒词戾,哀词伤,乐词荒,爱词结,恶词绝,欲词屑”,姜夔以为这些都不符合“温柔敦厚”的诗旨,因而感叹:“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其惟《关睢》乎?”姜夔对唐代大诗人杜甫极为推崇:“诗有出于风者,出于雅者,出于颂者。屈宋之文,风出也;韩柳之诗,雅出也;杜子美独能兼之。”他认为情感的表达应该符合儒家的伦理规范:“吟咏性情,如印印泥,止乎礼义,贵涵养也。”在艺术构思时必须注意:“气象欲其浑厚,其失也俗;体面欲其宏大,其失也狂;血脉欲其贯穿,其失也露;韵度欲其飘逸,其失也轻。”要做到儒家诗教观所规定的“温柔敦厚”,就要克服“俗”、“狂”、“露”、“轻”的缺陷。有儒家诗教观的指引,姜夔作词故能做到“发乎情,止乎礼义”,言情言志之作都能保持不怨怒,合度中节。
姜夔的词作清幽淡雅,有一种“骚雅”之美。晚唐五代词,软媚香艳者居多,词发展至北宋,品格大有提高,但是欧阳修、柳永诸人所作仍然是雅俗并陈。姜夔作词却能一洗“花间”、北宋之侧艳,力克软媚香艳之病,做到俗处能雅。姜夔写有不少恋情词,他“常把缠绵、软馨如柳的恋情,用梅花那样清冷幽雅的词品出之”,“把那些缠绵悱恻的热恋情加以‘冷处理’,加以‘骚雅化’”,其恋情词往往过滤省略掉温馨缠绵的爱恋细节,只表示离别后的相思苦恋。姜夔咏物写景常偏爱表现一种“冷美”:“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扬州慢》)“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踏莎行》)“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念奴娇》)刘熙载《艺概》云:“姜白石词幽韵冷香,令人挹之无尽。拟诸形容,在乐则琴,在花则梅也”,可谓知言。
有学者认为“骚雅合称,揆之作品,就要求立意言天下大事,言王政废兴,但其规讽之旨和忠怨之辞,在艺术表达上要出以比兴之义。”姜夔的“骚雅”之词正是绪承诗骚传统,立意高远,多用托物比兴的艺术手法表现其忧世之心和家国之感。宋翔凤《乐府余论》云:“词家之有姜石帚,犹诗家之有杜少陵,继往开来,文中关键。其流落江湖,不忘君国,皆借托物比兴于长短句寄之。”南宋小朝廷偏安江南,面对强敌侵凌之势,辛弃疾及辛派词人就曾写下大量壮怀激烈的词章。姜夔虽无畴世匡时的壮歌豪唱,词中仍常常含蓄深婉地表达出忧国哀时之情。
《扬州慢》是姜夔忧时伤乱、注目现实的名作。词的上片今昔对比,写繁华一时的扬州城遭遇兵火之后的冷落;下片借用杜牧事迹作为衬托,突出古现状之荒凉。全篇毫无壮怀激越、怨谤叫嚣之词,而黍离之旨尽在其中。姜夔不少词作都表达了伤世之情和家国之感,但表现方式温婉含蓄,时隐时现,人们难以言明。如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就认为《翠楼吟》后半阕“意味深厚,是姜夔最高之作。此词应有所刺,特不敢穿凿求之。”俞平伯《唐宋词选释》则解释说:“其时北敌方强,奈何空言‘安远’。虽铺叙描摹得十分壮丽繁华,而上下嬉恬,宴安鸩毒的光景便寄在言外。像这样的写法,放宽一步便逼紧一步,正不必粗犷‘骂题’,而自己的本怀已和盘托出了。”这样的例子还有不少,如姜夔在送别友人之际,忽插入一句“最可惜,一片江山,总付与啼鴂。”(《八归》)赏荷之时忽插入一句“维舟试望,故国眇天北。”(《惜红衣》)咏蟋蟀时又联想到“侯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齐天乐》)这些词句都隐约地透露出姜夔郁积于胸的山河破碎之感、中原沦陷之悲。
三、
诗法进乎于词法
艺术创作都有一定的规律可循,精通者总结艺术经验,不仅可使自己的创作精益求精,而且可以给初学者指示门径。《诗说》就明确表示:“不知诗病,何由能诗?不观诗法,何由知病?”“诗说之作,非为能诗者作也,为不能诗者作也,而使之能诗;能诗而后能尽我之说,是亦为能诗者作也。”姜夔作词同样重视章法,将词工艺化,不仅在于自己作词方便,而且便于后学者学习仿效,有法度可依。清代词家周济曾说:“白石以诗法入词,门径浅狭;如孙过庭书,但便后人模仿。”胡适《词选序》称姜夔等人的词是“词匠的词”,虽有贬低之意,但说明姜夔作词极为注重音律及字句章法等艺术形式问题。
姜夔精通音律,词中多有自度曲,其《扬州慢》等十七首自度曲都旁注音谱,陈模《怀古录》卷中谓姜夔“以其晓音律,自能撰词调,故人尤服之。”姜夔对语言曾有精辟的见解:“雕刻伤气,敷衍露骨。若鄙而不精巧,是不雕刻之过;拙而无委曲,是不敷衍之过。”他主张对诗歌语言经过精雕细刻而达到精美自然之境。姜夔作词亦善用事典,刘熙载《艺概》说:“姜白石用事入妙,其要诀所在,可于其诗说见之,曰:‘僻事实用,熟事虚用,学有余而约以用之,善用事者也。乍叙事而间以理言,得活法者也。’”姜夔还指出诗歌布局谋篇的特点:“小诗精深,短章蕴藉,大篇有开阖,乃妙。”他特别指出:“作大篇,尤当布置:首尾匀停,腰腹肥满。多见人前面有余,后面不足;前面极工,后面草草。不可不知也。”针对这种弊病,姜夔认为布局应该有开有合,富于变化:“波澜开阖,如在江湖中,一波未平,一波已作。如兵家之阵,方以为正,又复是奇;方以为奇,忽复是正。出入变化,不可纪极,而法度不可乱。”
姜夔本人作词极为讲究布局谋篇,张炎《词源》对《齐天乐》一词的过片技巧就颇为称赏:“作慢词……最是过片不断了曲意,须要承上接下。如姜白石词云:‘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于过片则云:‘西窗又吹暗雨。’此则曲之意脉不断矣。”此词结尾处也深受词论家好评,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云:“白石《齐天乐》一阕,全篇皆写怨情。独后半云:‘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以无知儿女之乐,反衬出有心人之苦,最为入妙。用笔亦别有神味,难以言传。”姜夔之前的北宋大词人周邦彦即开始注意讲求词作的艺术规范性,周词在章法、句法、音律等方面都有一定规范,沈义父《乐府指迷》称周邦彦作词“下字运意,皆有法度”。姜夔基于前人而又自有心得,黄升即称姜夔“词极精妙,不减清真,其高处有美成所不能及”(《花庵词选》)。姜夔之后的吴文英、张炎等词家则进一步将词艺进行深化、总结。陆行直的《词旨》曾记载乃师张炎的作词“要诀”:“周清真之典丽,姜白石之骚雅,史梅溪之句法,吴梦窗之字面。取四家之所长,去四家之所短,此翁(指张炎)之要诀。”胡云翼说姜夔、史达祖、吴文英等人“刻意追求形式,讲究词法,雕琢字面,推敲声韵,在南宋后期形成一个以格律为主的宗派。”应该说,姜夔在两宋词学史上起到了承前启后的重要作用。
四、结 语
艺术创作都有某些共通之处,不同的艺术样式也自有其独特的性质。苏轼“以诗为词”,就着眼于诗词艺术的相通性。而诗词二体也有“异质”处,李清照认为词“别是一家”,批评苏轼等人忽视词的音乐体性,作出的词是“句读不葺之诗”(《词论》)。姜夔的“以诗法入词”,在丰富词的艺术表现手法的同时,留意到了词的音乐体性,保持了词的独立品格,避免词沦为诗的附庸。姜夔舍弃婉约词人的婉媚和豪放末流的粗犷,着意于词的诗化、雅化和词的当行本色,以严谨苦吟的态度实现了艺术创新,在南宋词坛开宗立派,其清空、骚雅的新词风对南宋婉约词的发展深有影响,以至清代的浙派词人都传承其遗风而开创出词坛新气象。
由艺术理论到创作实践的转化是一个相当复杂的过程。姜夔虽然追求“自然高妙”的艺术境界,相对而言,他在创作实践上更注意字句章法音律等技术层面的因素,这就影响了其作品的思想内涵,带来了题材的狭隘和门径的局促。王国维曾感慨:“白石虽似蝉蜕尘埃,然终不免局促辕下。”(《人间词话》)与“生香真色”的唐五代、北宋之词相比,姜夔词色调显得冷清晦暗,表现趋于雕刻工巧,以致某些作品雕琢露痕,晦涩难懂,“未免有生硬处”(沈义父《乐府指迷》),使人感觉“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王国维语)。所以,姜夔也并未能在词的创作中完全实现其艺术理想,正如姜夔《诗说》所言:“各家者各有一病,大醇小疵,差可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