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蒿里行》和蔡文姬《悲愤诗》的异同
2008-11-03 12:20阅读:
文/在这里休闲
曹操和蔡文姬都是我国建安时期的诗人,《蒿里行》和《悲愤诗》分别是他们较有代表性的作品。两首诗的主题思想和艺术特色具有明显的相同点,同时也存在许多不同之处。
首先,主题思想上的相同点。是它们都带有明显的倾向性和浓厚的时代色彩。两首诗都是通过反映汉末社会的动乱,军阀混战给社会带来的破坏和人民的灾难,表现了对因战乱而陷于水深火热之中的苦难人民的极大的悲愤和同情,同时又对造成人民痛苦的首恶群凶给予了无情的鞭挞和揭露。它们都具有强烈的时代精神,是汉末社会的实录。
其次,是艺术特色的相同点。第一是形式上同是五言诗,在表现手法和风格上都受到汉乐府民歌的影响,都继承和发展了汉乐府民歌的现实主义精神。《蒿里行》用汉乐府的旧题写新事;《悲愤诗》则取法于汉乐府五言叙事诗,还学习了汉乐府民歌通过人物语言表现的手法。第二是语言质朴、形象鲜明。如《蒿里行》用“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悲愤诗》用“白骨不知谁,纵横无覆盖。”都是用质朴的语言把由于战乱引起的白骨遍野、千里萧条的悲惨画面形象地展现在读者面前。第三,两首诗都有典型而形象的概括,《蒿里行》的作者从当时众多的景物中选取典型来表现带普遍性的东西,如“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两句对当时的惨酷景象形象地概括出来;《悲愤诗》的作者善于对重大事件进行形象概括,如用“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柜。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失意几微间,辄言弊降虏。要当以亭刃,我曹不活汝。”等句把群凶的残忍荒淫形象地概括出来。第四是两首诗都有情感
深沉、情调悲凉的风格。
但是,由于诗人个人的性别、性格、气质、文化素养、社会地位以及人生际遇等方面的不同,两首诗无论在主题思想,还是艺术特色上都存在许多明显的不同。
第一,主题思想的不同。曹操的《蒿里行》是根据自己的所见所闻,叙述汉末战乱给社会和人民带来灾难,感慨离乱,痛责军阀,同情人民疾苦,并隐含了自己希望平定战乱,统一国家的抱负。而蔡文姬的《悲愤诗》则是叙述自己个人的悲剧故事。诗人对自己的悲剧命运感到无限悲愤,通过描写自己十二年来的种种不幸遭遇和惨痛经历,把个人的不幸放在汉末军阀混战给广大地区人民造成深重灾难这一广阔的时代背景中,将个人命运与时代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概括地反映出千千万万妇女在封建社会丧乱年代的共同命运,从而表现了对军阀的痛恨和人民悲惨命运的同情和悲愤。
第二,艺术特色的不同。一是形式不同。它们虽同受汉乐府民歌的影响,但《蒿里行》是用旧题写时事,即用旧形式表现新内容。古辞的《蒿里行》为杂言,内容是送葬的挽歌,而曹操的《蒿里行》只为五言,内容是写时事,这说明他在继承汉乐府传统的同时又在内容形式上有发展和创新。《悲愤诗》虽取法汉乐府中的五言叙事诗,但又“摄进”了文人抒情诗的写人“以情纬文”,使真情极切。同时,《悲愤诗》已脱离了乐府旧题目,以自定题目的抒情诗的新面貌出现。
二是描写不同。《蒿里行》是通过较直接的描写和抒情来表现主题,诗中开头四句交代群雄起兵原因,紧接六句写联军由观望不前到互相残杀,最后六句写兵连祸结给社会、士卒和民众造成破坏死亡。《悲愤诗》则是运用多种描写方法。首先作者很注重挖掘自己的情感,叙事抒情相结合,如第一段开头是叙事,接着写到关键处又加上贴切的抒情;其次是学习了汉乐府民歌通过人物语言来表现的手法,如表现被掳掠后押解路上所受的非人待遇,就是通过几句恶毒的咒骂,写出了掠夺者的高傲凶狠,被掠夺者不死如蚁的奴隶待遇;在被赎归程中写了她儿子的几句问话,将小孩的天真,对母亲的依恋以及母子的难舍难分的情景表现得淋漓尽致,十分逼真;再次是注重心理描写,如别子时进退两难的矛盾复杂心情的具体细腻的刻划等;最后是善于运用烘托的手法,如用儿子的悲痛来烘托自己的沉痛,同时还描写了车马、旁观者和行人等情景来烘托自己,又通过声色凄清的环境描写来烘托自己的悲愤情怀。
三是风格不同。它们虽然都有情感深沉、情调悲凉的风格,但《蒿里行》则显得更加苍凉悲壮,慷慨激昂,气韵沉雄。无论是描写事物、场景还是指责罪责,抒发感慨都采用感慨的语言,如用“群凶”表示对董卓的恨,用“断人肠”表示对百姓的同情。正如钟嵘在《诗品》中写道:“曹公古直,甚有悲凉之句。”而《悲愤诗》则显得更加情真意切,悲愤酸楚。诗以“悲愤”为题,悲愤的感情贯串全诗,且感情跌宕起伏、感人肺腑。如“感时念父母,哀叹无穷已。有客从外来,闻之常欢喜。迎问其消息,辄复非乡里。”等句来写自己的一喜一悲,跌宕起伏。另外,因为作者叙述的是自己的悲剧故事,有亲身经历和深刻的感受,又善于挖掘自己的情感,所以诗中的感情更加真切感人。
四是叙事取材角度不同。《蒿里行》在取材上虽有点面结合的方法,但主要是从整个战乱社会上来描写的,它从各路军阀的起兵原因写起,到给社会和人民带来的破坏和不幸结束。而《悲愤诗》虽是按时间顺序叙述,但却不是平铺直叙,平均用力,而是注重叙事和取材上点面结合,既有面上描写,又能选取几个关键性场面,突出重点。诗人从整个国家遭到灾难写起,如从“卓众来东下”写起,到“所略有万计,不得令屯聚。”下笔,悲愤不单是个人的感情,而是从整个面上来描写的;同时她又善于突出重点,如在胡地十二年的屈辱生活用隐括法既不明写也不详写,用“人俗少义理”略略带过,而突出写了离别的悲愤;与父母、同辈的感情都是略写,目的是烘托与儿子离别的悲愤,对母子离别的悲愤感情详细描写。
五是语言不同。两首诗虽然都有语言质朴的特色,但《蒿里行》在语言上则显得更有高度的概括力,全诗十六句共八十字,就把汉末社会混战的原因、罪魁祸首、后果及自己的感想写了出来,把汉末社会共十年的画面展现在读者面前。全诗无论是描写事物场景,还是痛责罪责,抒发感慨,都采用富有概括力的语言。而《悲愤诗》的语言则显得更加自然生动些,具有明白晓畅的的特点。由于它情真慎深,质由中出,不假雕琢,故“自然成文”。
从以上对两首诗的分析比较,我们可以看出,两位诗人都有其独特的风格。曹操的诗歌富于创新精神,他的诗歌脱胎于汉乐府,却具有自己的独特风格。他在诗歌创作上的成就,主要是在于能运用汉乐府民歌的旧曲旧题歌咏新事,抒发情怀。反映汉末社会现实,同情人民疾苦,表达统一天下理想,这是曹操诗歌的主题;语言质朴,气韵沉雄,情调悲凉,形象鲜明,激昂慷慨,这是他的诗歌总的特色。蔡文姬自幼有很好的文化教养,博学能文,妙于音律,但她的一生却非常不幸。她的不幸的遭遇及很高的文化教养,造就她能写出杰出的诗篇。她的诗歌深受汉乐府叙事诗的影响,但却有发展和创新,形成了自己的独特风格。她的诗歌语言朴素自然,描写具体生动,形象鲜明,激昂酸楚,情真意切,感情跌宕起伏,感人肺腑,在建安诗歌中别具一体。
附诗:
蒿 里
行
曹操
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
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
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
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
淮南弟称号,刻玺于北方。
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注释:
义士:指各州郡起兵讨伐董卓的诸将领。
兴兵:起动,发动军队。
讨群凶:指讨伐董卓及其婿牛辅,其部将李傕、郭汜等恶人。
会盟津:也称孟津,在今河南省孟县南。相传周武王起兵伐纣时,中途曾和联盟反纣的八百诸侯会合于此地。这里用“会盟津”代指各路讨董卓军队的结成联盟。
乃心在咸阳:指各种义军心向汉王室。《尚书·康王之诰》:“虽尔身在外,乃心罔不(无不)在王室。”这里是化用其句。咸阳:秦代的国都,这里代指长安,当时汉献帝已被董卓挟持由洛阳迁到了长安。以上二句是说,这些讨董卓的各路人马,开始时也都说是拥护长安的帝室。
雁行:鸿雁的行列,比喻诸军列阵后观望不前的样子。以上二句是说,各路会师后,在敌人面前却表现了各怀鬼胎,一个个互相观望,畏缩不前
嗣还:随即。还,同旋。
戕:残害。东方各路军阀退兵后,随即互相残杀起来。
翻译:
关东的仗义之士都起兵讨伐那些凶残的人。
最初约会各路将领订盟,同心讨伐长安董卓。
讨伐董卓的各路军队汇合以后,因为各有自己的打算,力不齐一,互相观望,谁也不肯率先前进。
势利二字引起了诸路军的争夺,随后各路军队之间就自相残杀起来。
袁绍的堂弟袁术在淮南称帝号,袁绍谋立傀儡皇帝在北方刻了皇帝印玺。
由于战争连续不断,士兵长期脱不下战衣,铠甲上生满了虮虱,众多的百姓也因连年战乱而大批死亡。
尸骨曝露于野地里无人收埋,千里之间没有人烟,听不到鸡鸣。
一百个老百姓当中只不过剩下一个还活着,想到这里令人极度哀伤。
悲愤诗
蔡文姬
汉季失权柄,董卓乱天常。
志欲图篡弑,先害诸贤良。
逼迫迁旧邦,拥主以自强。
海内兴义师,欲共讨不祥。
卓众来东下,金甲耀日光。
平土人脆弱,来兵皆胡羌。
猎野围城邑,所向悉破亡。
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
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
长驱西入关,迥路险且阻。
还顾邈冥冥,肝脾为烂腐。
所略有万计,不得令屯聚。
或有骨肉俱,欲言不敢语。
失意几微间,辄言弊降虏。
要当以亭刃,我曹不活汝。
岂敢惜性命,不堪其詈骂。
或便加棰杖,毒痛参并下。
旦则号泣行,夜则悲吟坐。
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
彼苍者何辜,乃遭此厄祸。
边荒与华异,人俗少义理。
处所多霜雪,胡风春夏起。
翩翩吹我衣,肃肃入我耳。
感时念父母,哀叹无穷已。
有客从外来,闻之常欢喜。
迎问其消息,辄复非乡里。
邂逅徼时愿,骨肉来迎己。
己得自解免,当复弃儿子。
天属缀人心,念别无会期。
存亡永乖隔,不忍与之辞。
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
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
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
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
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
号泣手抚摩,当发复回疑。
兼有同时辈,相送告离别。
慕我独得归,哀叫声摧裂。
马为立踟蹰,车为不转辙。
观者皆嘘唏,行路亦呜咽。
去去割情恋,遄征日遐迈。
悠悠三千里,何时复交会。
念我出腹子,胸臆为摧败。
既至家人尽,又复无中外。
城廓为山林,庭宇生荆艾。
白骨不知谁,纵横莫覆盖。
出门无人声,豺狼号且吠。
茕茕对孤景,怛咤糜肝肺。
登高远眺望,魂神忽飞逝。
奄若寿命尽,旁人相宽大。
为复强视息,虽生何聊赖。
托命于新人,竭心自勖励。
流离成鄙贱,常恐复捐废。
人生几何时,怀忧终年岁。
注释:
天常:天之常道。“乱天常”,犹言悖天理。
篡弑:言杀君夺位。董卓于公元189年以并州牧应袁绍召入都,废汉少帝(刘辩)为弘农王,次年杀弘农王。
诸贤良:指被董卓杀害的丁原、周珌、任琼等。
旧邦:指长安。公元190年董卓焚烧洛阳,强迫君臣百姓西迁长安。
兴义师:指起兵讨董卓。初平元年(190年)关东州郡皆起兵讨董,以袁绍为盟主。
祥:善。“不祥”,指董卓。
卓众:指董卓部下李榷、郭汜等所带的军队。初平三年(192年)李、郭等出兵关东,大掠陈留、颍川诸县。蔡琰于此时被掳。
胡羌:指董卓军中的羌胡。董卓所部本多羌、氐族人(见《后汉书·董卓传》)。李榷军中杂有羌胡(见《后汉纪·献帝纪》记载)。
截:斩断。
孑:独。这句是说杀得不剩一个。
相撑拒:互相支拄。这句是说尸体众多堆积杂乱。
西入关:指入函谷关。卓众本从关内东下,大掠后还入关。
迥:遥远。
邈冥冥:渺远迷茫貌。
弊:即“毙”,詈骂之词。“弊降虏”,犹言“死囚”。
亭:古通“停”。“停刃”犹言加刃。
我曹:犹我辈,兵士自称。以上四句是说兵土对于被虏者不满意就说:“杀了你这死囚,让你吃刀子,我们不养活你了。”
毒:恨。
参:兼。这句是说毒恨和痛苦交并。
彼苍者:指天。这句是呼天而问,问这些被难者犯了什么罪。
边荒:边远之地,指南匈奴,其地在河东平阳(今山西省临汾附近)。蔡琰如何入南匈奴人之手,本诗略而不叙,史传也不曾明载。《后汉书》本传只言其时在兴平二年(195年)。是年十一月李榷、郭汜等军为南匈奴左贤王所破,疑蔡琰就在这次战争中由李、郭军转入南匈奴军。
少义理:言其地风俗野蛮。这句隐括自己被蹂躏被侮辱的种种遭遇。
邂逅:不期而遇。
徼:侥幸。这句是说平时所觊望的事情意外地实现了。
骨肉:喻至亲。作者苦念故乡,见使者来迎,如见亲人,所以称之为骨肉。或谓曹操遣使赎蔡琰或许假托其亲属的名义,所以诗中说“骨肉来迎”。
天属:天然的亲属,如父母、子女、兄弟、姐妹。
缀:联系。
五内:五脏。
恍惚:精神迷糊。
生狂痴:发狂。
遄征:疾行。
日遐迈:一天一天地走远了。
中外:犹中表,“中”指舅父的子女,为内兄弟,“外”指姑母的子女,为外兄弟。以上二句是说到家后才知道家属已死尽,又无中表近亲。
茕茕:孤独貌。
景:同“影”。
怛咤:惊痛而发声。
相宽大:劝她宽心。
息:呼息。这句是说又勉强活下去。
何聊赖:言无聊赖,就是无依靠,无乐趣。
新人:指作者重嫁的丈夫董祀。
勖:勉励。
捐废:弃置不顾。以上二句是说自己经过一番流离,成为被人轻视的女人,常常怕被新人抛弃。
简析:
《后汉书·董祀妻传》说蔡琰“感伤乱离,追怀悲愤,作诗二章”。第一章是五言诗,凡一百零八句,就是本篇。这诗开头四十句叙遭祸被虏的原由和被虏入关途中的苦楚。次四十句叙在南匈奴的生活和听到被赎消息悲喜交集以及和“胡子”分别时的惨痛。最后二十八句叙归途和到家后所见所感。
【作者小传】:
蔡琰(177-?)字文姬,陈留圉(今河南杞县)人。建安时期的女诗人。她是蔡邕的女儿,博学有才,通音律。初嫁卫氏,夫亡无子,归宁于家。兵乱中被虏,被胡兵辗转掳入南匈奴。身陷南匈奴十二年,生二子。后曹操遣使将她赎还,重嫁同郡董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