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阿来小说《尘埃落定》中“傻子”的悲剧根源(下)
2008-11-09 18:28阅读：
三、不可逆转的历史
他是由酒醉的藏人父亲与汉人母亲生下的二少爷，从医学角度上看，像他这样出生的孩子，不属于优生婴儿，易弱智和体弱。“一个月时我坚持不笑，两个月时任何人都不能使我的双眼对任何呼唤做出反应。”[19]他一生出来，所有的人，包括父母兄长、奴隶都公认为他是一个“傻子”。父母对他失望。觉得他无望继承老土司的位置。从他出生时，他的脑袋就被母亲塞满了七七八八的希望。“她的奶水（奶娘）就像涌泉一样，而且是那样的甘甜。我还尝到了痛苦的味道，和原野上那些花啊草啊的味道。而我母亲的奶水，更多的是五颜六色的想法，把我的小脑袋涨得嗡嗡作响。”[20]老土司因为他是个傻子而不为选继承人而发愁，因为这样他可以直接选自己的大儿子：“父亲也多次说过，他在这个问题（选谁做继承人）上比起他以前的好多土司一样少了许多烦恼。……‘我的儿子不会叫我操心。’”
[21]哥哥一开始对他很亲切，因为他是个傻子，于是不用警惕他是继承土司位置的阻碍。直到傻子渐渐长大，慢慢做出一个个比正常的聪明人还要智慧的决策的时候，无论“傻子”有意还是无意，他得到了父亲的恐慌，哥哥的忌恨。如：“他（老土司）走到太太烟榻旁，对她说：‘你儿子（傻子）叫我操心了。’”[22]“大少爷把鞭子扔到地上，抓着自己的头发大叫：‘从我这里滚开，你这个装傻的杂种。’”[23]在不能容忍一丝动乱的土司家族，他如一枚在水
面击起涟漪的石子。在家族中，他被父亲、兄长貌合神离地孤立。让行刑人老尔依不知道应该让未来的行刑人小尔依听从谁的指挥。父亲将他远迁，哥哥对他记恨，母亲露出野心的微笑。弄得母亲都对他说：“儿子，我不该抽那么多大烟，我要给你出出点子。”[24]他越与众不同地出人意料地变优秀，就越会招来更多的敌意,历程中危险越来越多，结局危机四伏。
“这时代，旧的东西在崩坏，新的在滋长中。但在时代的高潮来到之前，斩钉截铁的事物不过是例外。人们只是感觉日常的一切都有些不对，不对到恐怖的程度。人是生活于一个时代里的，可是这时代却在影子似的沉没下去，人觉得自己是被抛弃了。为要证实自己的存在，抓住一点真实的、最基本的东西，不能不求助于古老的记忆，人类在一切时代中生活过的记忆，这比瞭望将来要更明晰、亲切。于是他对周围的现实发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疑心这是个荒唐的、古代世界的、阴暗而明亮的。回忆与现实之间时时发现尴尬的不和谐，因而产生了郑重而轻微的骚动，认真而未有名目的战争。”[25]在根深蒂固的奴隶制度统治下的土司时代，在新的制度刚冒出萌芽还未形成之前，傻子提出的新制度，如建市场，如建银行，如交贸易税，如给他土地上的所有奴隶以自由的身份等。这显然是相当困难的。土司们忙着抢婴粟的种子，争着用所有的土地种鸦片的时候，傻子却在想种粮食，给奴隶们自由的身份。他是贵族，却不是土司，不是统治者。他有新思想，他不维护旧的制度与文明，他也不愿走进新的未来里。他站在海水中间，旧的浪已经涌上沙滩，在偃旗息鼓；新的浪开始泛起，蓄势待发，往他这边涌。他在中间流浪，既不愿上沙滩，也不愿迎新浪。于是他选择静止在这一瞬间，从容死在仇人的刀下。正如阿来所说：“在一种形态到另一种形态的过度期，社会总显得悲俗；从一种文明过度到另一种文明，人心委琐而浑浊。”[26]“人们还不能挣脱时代的梦魇。” [27]他还是不能把新的未来看得清楚，他还是土司时代的人，他摆脱不了。而“傻子”的结局也预示着土司制度的历史命运，他的悲剧就是土司制度的悲剧，他的死亡也象征着土司们的最后归宿。
结论
作者阿来是一位回藏混血儿，受到汉藏文化熏陶几十年。而他的生长地——阿坝，那里的风土人情是浓厚的藏族文化。也只有这样的作家才能将藏汉文化交融的变迁写得如此酣畅淋漓、浑然一体。所以阿来并没有被“贫血的向日葵”着附。也只有这样的作家才能让汉藏混血儿——“傻子”拥有混杂的繁多的异于常人的思想纠结。作者将“傻子”写得真是有灵有肉。而正是因为“傻子”是那个时代的人，那个时代的统治者，他带有深重的封建宿命论，相信轮回转世。虽然这并不代表是作者的思想，但是作者深受梵宫佛学的影响，宿命论、因果循环、轮回转世这些思想在作者的价值观中占的地位很重。“离开了宗教写出来的关于藏民族的文学作品是苍白的。”[28]因此傻子在这新旧交替的社会变迁中，作为旧社会的统治阶层，难逃悲剧性宿命的结局是必然的。
欲望由人性而发，如烈火一般烧毁人的本来面目，毁灭了多少人的生命。而傻子因它的燃烧而得到辉煌，因为他的欲望单纯而无攻击性。如果其他人也如傻子般，少欲，少求，老土司不那么贪恋土司之位，不那么爱财，不那么好色；土司夫人不那么好嫉妒，不那么有野心，不那么爱抽大烟；大少爷不那么冲动，不那么崇尚暴力，不那么爱女色；塔娜不那么不羁，不那么滥情，不那么不知足；各个土司不那么争强好胜，不那么尔虞我诈，不那么纸醉金迷；那么康巴土司部落就不知过着多么平静安逸的生活。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历史的进程不可能由人的感情而转移。也不可能因傻子个人的智慧和权力而改变。理性的历史车轮毫无感情地碾过老土司霸气的马鞭，土司夫人销魂的烟枪，大少爷先进的武器，塔娜美丽的脸庞，傻子辉煌的成就……碾得片甲不留，化为尘埃。
阿来认为,
一个时代结束就淘汰掉一大批人，即使是最优秀的人。阿来不忍心让他再活下去。而书中的傻子自己也明白他应该死去了。这就是宿命。所以傻子死于仇人的刀下，结束冤冤相报的局面，而不是带领百姓进入一个新的时代。如果他愿意，他可以这样做。正如书中，傻子在弥留之际发出的感慨：“上天啊，如果灵魂真有轮回，叫我下一生回到这个地方，我爱这个美丽的地方！”
[29]
站在新时代的立场上用历史的眼光看，就如同书记官翁波意西说的，“凡是有东西腐烂的地方都会有新的东西生长。”
[30]先进的社会制度代替陈旧落后的社会制度是历史发展的必然秩序，所以，土司制度消亡是历史发展的必然，属于旧制度的傻子，虽然完全可以适应新时代，但始终不会跨出去这一步。他的死，伴随着土司的消亡，一切尘埃落定，这虽然具有悲剧性结局色彩，但是，他的死不是对生命的绝望，所以请不要惋惜，因为他知道“什么东西都有消失的一天”，于是他更期待下一场的轮回。泰戈尔说：“如果错过了太阳时你流了泪，那么你也要错过群星了。”[31]只有夕阳落下，太阳才能再次升起。后浪推前浪才是事物发展的大趋势。万事万物都是在枯萎之后，再重新生长，以此循环不息。我们也许会为花朵的凋谢而叹息，但请不要忘记花朵的凋谢是为了种子的生长，繁衍更多的花朵。人生可以用“起伏”二字来形容，那么起之后必然会有伏，而伏也是为了之后的起。所以不用太惋惜“伏”，只要换个角度看待事物即可：“只要从对的地方望过去，日出和日落都还是让人目眩神驰。”
[32]所以，“落定并不是尘埃最终归宿，因为尘埃还有再飞腾、飞扬的时候。”[33]本小说在叙述这场悲剧时，同时也启发我们看待新的事物，重新约定事物之间的关系：看上去傻的人并不一定就是个傻子，自认为聪明的人并不一定是一个有智慧的人。在这个时代生活如鱼得水的人并不一定就可以适应另一个时代。权力，金钱，美色不是最重要的宝物，自由才是最值得珍惜的。“历史的车轮在落定的尘埃中徐徐前进，傻子的亡灵会在天国欣望着藏民族新生活即将开始。”
所以，请相信，人生是值得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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