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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飘带狮王(二)——雄狮去流浪续

2013-02-17 08:25阅读:
【第十一章 重振狮群雄风】
  蜂腰雌狮决心创造一个奇迹,让红飘带重新鼓起生活的勇气,重新点燃竞争的火焰,成为狮群社会有力的角逐者。
  为什么雄狮一生中只能辉煌一次?为什么大雄狮一旦败北从此就要像太阳落山一样永远沉沦下去?为什么就不能寻找生命第二条起跑线从零开始?为什么就不能潮涨潮落东山再起?
  红飘带正值壮年,离衰老还早着呢,只要能扛过心理早衰,完全有可能赢得生命的第二次辉煌,蜂腰雌狮想。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它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趁午睡之际,独自溜回葫芦荒地,忍着悲伤,将三只幼狮的尸体叼到一座小山钢上。小山冈光秃秃的,没有树草遮蔽,在天上巡飞觅食的秃鹫很容易就发现僵躺在地上的三只幼狮,
  狮子社会实行自然天葬,哪只狮子死了,熟悉的狮子们走拢前去,站在死狮身旁默默哀悼一会儿,便算结束了简单的葬礼,走开去,任其曝尸荒野,让视觉敏锐的秃鹫和嗅觉敏锐的鬣狗将死尸吞食干净。
  秃鹫和鬣狗是非洲大草原的殡葬工。这种殡葬方式虽然看起来挺残忍挺恶心的,但清洁卫生,省心省力,废物利用,资源再生,对维持大自然生态平衡有百利而无一害。很快,脑袋和脖子光溜溜的秃鹫就陆陆续续光临小山冈;不一会儿,赶赴盛宴的秃鹫越聚越多,整个小山冈挤满了密密麻麻的秃鹫,小山冈被染黑了。
  蜂腰雌狮站在远远的地方观望,心里苦得就像在熬黄连汤。
  几十分钟后,那些丑陋的秃鹫带着大餐一顿后的满足与惬意,振翅高飞。小山冈又恢复了原先的褚红色。
  蜂腰雌狮晓得,三只宝贝已变成一堆散乱的白骨。它很痛心,也很无奈。它又踅回葫芦荒地,用爪子抓刨,费了很大的劲,将三只幼狮的血迹和气味掩盖打扫干净。
  它这样做,完全是为了红飘带,它要红飘带忘记惨痛的往事,忘记命运沉重的打击,从记忆中抹尽失败的痕迹。
  蜂腰雌狮做的第二件事情,就是带着红飘带离开葫芦荒地一段时间,避免触景伤情。它们在卡扎狮群和汊姆狮群的领地边缘游荡,哪里方便就在哪里猎食,哪里合适就在哪里栖息。好比是旅游度假,到外头散散心,把烦恼丢到身后。
  蜂腰雌狮做的第三件事情,就是克制住内心的悲伤,像平常一样,坚持早晚两次外出觅食。对它来说,要做到这一点,并非易
事。
  狮子是有感情的动物,悲伤过度就会影响食欲,不思饮食,懒得动弹,或者捡食死尸,或者挖掘鼠洞,随便吃点什么混混日子,只要不饿死就行。要不是为了红飘带,它起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会如此积极地去狩猎;它会沉缅于悲痛中,干什么都没劲,更不用说一天两趟去捕捉鲜活的动物了。
  可如今,红飘带整天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如果它也委靡不振,恶劣的情绪交叉感染,这日子还过不过啦?
  要紧的是,对狮子而言,狩猎不仅仅是要混饱肚皮维持生存,还是生命形态的晴雨表:一个正在走上坡路的积极进取的生命,狩猎的频率就高,在猎场展现生命的风采,展示生命的价值;一个正在走下坡路的无所追求的生命,狩猎频率就低,踏进猎场纯粹为了混一口饭吃,不再奢望糊口之外的东西。蜂腰雌狮希望透过紧张激烈的狞猎活动,调动起红飘带的情绪,激发起红飘带的热情。
  有几次,它们在路上遇见鬣狗群在撕扯长颈鹿或跳羚的腐尸,红飘带图省事,想走拢去赶跑鬣狗,吃腐肉充饥,都被蜂腰雌狮拦了下来。一只胸怀大志的有作为的雄狮,是不屑从鬣狗口中争抢变质变味的腐尸的,只有穷途末路的家伙才会对鬣狗的口中之食垂涎三尺。
  在追撵猎物的过程中,它会故意跑慢几步,把扑倒猎物的机会让给红飘带,自己当帮手和配角,在猎物倒下后,及时咬住猎物的腿,减弱猎物的挣扎和抗拒,让红飘带顺顺当当地拧断猎物的脖子。它觉得,这种血腥的杀戮,有助于恢复红飘带的阳刚之气。
  有时候,它们早晨猎到一头大羚羊,吃了一半,还剩一半,要是在平时,就会扒些草叶将吃剩的食物掩藏起来,留着下一顿吃,当天傍晚就不再去狩猎了;但为了要在猎杀中唤醒红飘带的雄性意识,它毫不犹豫就将那半只吃剩的大羚羊抛置露天,让秃鹫、贼鸦或老鹰来捡便宜。傍晚,在饥饿的催逼下,红飘带不得不又跟它一起去觅食。
狮子虽然是非洲草原最凶猛的动物,但捕捉大中型食草动物并非是一件唾手克得的事。在追杀和逃遁这场永恒较量中,羚羊、斑马、兔子和马鹿这些食草动物,演化出一套相当成功的逃命术,或疾奔如飞,或警惕性极高,或昼伏夜行,常常使狮子耗费大量体力却一无所获。
  据统计,单身狮子每出猎五次只有一次是成功的,群狮每出猎三次只有一次是成功的。蜂腰雌狮每次都把吃剩的食物抛却,每顿都要捕杀那些行动敏捷的动物,难度可想而知,运气不好的时候,接连两天找不到东西吃,饿得眼睛都发绿了。尽管这样,蜂腰雌狮无怨无悔,只要能使红飘带精神振奋起来,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罪它也心甘情愿。
  二十天后,红飘带情绪基本稳定,它们就转回葫芦荒地。
  它们割舍不掉辛辛苦苦开创的领地,它们也不能永远在外流浪。回家这个概念并非人类专有,许多动物都有热土难舍的恋乡情结。
  回到葫芦荒地,蜂腰雌狮立刻发现,雄狮失意综合症,比它想象的要顽固得多,不是在外流浪一段时间就能治愈的。跨进气味边界的一瞬间,它清楚地看到,红飘带浑身颤抖了一下,前腿绊着一根伏倒的小树枝,闪了个趔趄。这无疑是失态和反常。走进荒地,红飘带似乎更拘谨了,就像害怕踩死蚂蚁似的,走得慢慢腾腾,东瞧西望,嗅嗅闻闻,做贼似的心虚胆怯。
  ——欧,黄巨鬣和辫子雄狮两个恶魔早就回帕蒂鲁狮群领地去了,没必要再提心吊胆!
  然而,红飘带怎么也表现不出回到自己领地的那种舒展和洒脱来。
  幸亏它早就把三只幼狮的尸体处理掉了,连痕迹也涂抹得干干净净,蜂腰雌狮想,不然的话真不知道红飘带会不会精神失常?
  它们离开葫芦荒地已经二十多天,日晒雨淋,那条气味边界线已被稀释得差不多了,有好些地段气味寡淡得几乎闻不出来了。
  对具有领土意识的狮子来说,边界线气味是否浓烈,是衡量生活在这块领地中的狮群是否兴旺发达的重要标志。精力充沛对前途充满信心的大雄狮,就像勤政的君主,经常跑到边界线上去补充自己的气味,加强戒备,巩固边防;精力不济对前途悲观失望的雄狮,就像不理朝政的君主,懒得巡视边防,任气味边界线慢慢荒废掉。
  蜂腰雌狮期待着红飘带能积极主动地去修缮加固气味边界线。一天过去了,红飘带无所作为;两天过去了,红飘带仍然没有这种打算。这样下去,等于在慢慢放弃自己赖以生存的领地啊。
  半夜,下了一场暴雨,如注的雨水汇聚成河,从高处冲刷下来,漫淹葫芦荒地。翌日中午,洪水才渗进地层。被水泡了一天,本来就寡淡稀薄的气味边界线荡然无存了,连一丝丝气味也闻不到了。红飘带依然没有要重新布置边界线的举动。
  蜂腰雌狮失望极了,也担心极了。现在这个样子,等于领地不设防,假如有流浪雄狮路过,肯定会毫无顾忌地跑进来,引发一场关于主权的纷争。看来,红飘带所患雄狮失意综合症已经是病入膏肓,指望自然痊愈是不现实的。它应该催逼红飘带去重新布置边界线。
  请将不如激将。
  蜂腰雌狮跑到边界线,用身体摩蹭树桩和岩石,做出要动手布置气味边界线的样子。记得它们刚拥有这块葫芦荒地时,是由它布置气味边界线的,那时候,红飘带雄性的自尊受到了伤害,坐卧不安,十分恼火和生气。后来,由于常受到流浪雄狮的骚扰,不得不改由红飘带来布置气味边界线,那时候,红飘带热情高涨,大中午也不休息,埋头苦干,很快就把气味边界线布置妥当,那副春风得意趾高气昂的样子,活像是刚刚登基加冕的皇帝。它希望能再现当时的情景,佯装要抢着布置气味边界线了,其实是在使用激将法,以激起红飘带的雄性自尊,来同它争抢布置气味边界线的权力。
  沙嚓,沙嚓。蜂腰雌狮靠在边界附近一棵小树上,臀部贴着粗糙的树皮,夸张地前后运动身体,就像在扭迪斯科一样,有节奏地摩擦着,将金黄色的体毛粘挂到树皮上。红飘带站在离它约二十多米远的一座废弃的蚁丘上,彼此间没有遮蔽物,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它乜斜着眼睛窥视红飘带的反应。
  在它开始摩擦臀部时,红飘带脊背耸了起来,鬣毛也恣张开来,眼睛睁得老大,嘴里呼呼喷着粗气,一副特权受到侵犯后吹胡子瞪眼的生气状。它心头一喜,好哇,生气吧咆哮吧,我要的就是你雄狮意识的觉醒!然而,它高兴得太早了。红飘带吹胡子瞪眼的生气状仅仅维持了几秒钟,仿佛突然间当头挨了一记闷棍,恣张的鬣毛含羞草似的闭谢,绷紧的四肢融雪似的软化,最后蔫蔫地望了它一眼,卧伏下来。
  它沿着边界线走,一路滴着尿。哦,气味认同,这领地归我所有了,你一只大雄狮,气也不气?羞也不羞?
  红飘带索性闭起眼睛,打起瞌睡来。
  这家伙,肯定又是在关键时刻想起领地和子嗣遭洗劫惨往事,热情受阻,自卑袭来,便取消了要同它争抢布置气味边界的打算。蜂腰雌狮火气陡地蹿了上来,整天哭丧着脸,能把侵犯领地杀害幼狮的恶魔哭死掉吗?陷在悲伤的泥潭里,垂头丧气,死气沉沉,这不是在慢性自杀吗?它越想越来气,嗖地蹿回到红飘带身边,龇牙咧嘴大声咆哮起来:
  ——亏你还是只雄狮,连布置气味边界线都打不起精神来,真是个窝囊废!
  红飘带惊慌地跳起来,摆开迎战的架势。
  ——我可不愿陪着一具行尸走肉生活,要么就振作起精神来去布置气味边界线,要么我就永远离开你!
  蜂腰雌狮像发表最后通牒似的吼了一通。
  红飘带犹犹豫豫往边界线走去。蜂腰雌狮像押解俘虏似的跟在后头。这叫软硬兼施,逼迫红飘带就范,逼迫红飘带树立起重新生活的信心。
  到了边界线,红飘带随随便便在岩石上摩擦了几下身体,就呆呆站着不动了。看得出来,它对布置气味边界线兴致不高。
  ——唔,你这么布置气味边界线,连兔子也吓不倒的!蜂腰雌狮不满地用身体撞击红飘带,发出警告性的低吼。
  红飘带用一种很不理解的眼神瞟了蜂腰雌狮一眼,仿佛在说:这样做有用吗?能挡住那些残暴的侵略者吗?
  ——你必须布置气味边界线,这是你不可推卸的职责和义务!
  红飘带好像在被迫干着一件苦役,表情酸涩,慢腾腾地在树枝和岩角挂上脱落的鬣毛,在草丛和砾石淋上热尿。它扮演着一个不诚实的雇工的角色,蜂腰雌狮稍不留意,它就紧跑几步,偷工减料,留下一长段气味空缺。撒完一泡尿,也懒得去饮水补充;屙完一泡屎,也不再去进食弥补,应付差事,敷衍了事。一圈气味边界线,整整布置了三天,才勉强弄完。质量一塌糊涂,气味浓淡不匀,有些显眼的地方没能抹上气味,有些走不到的死角却又弄得邋里邋遢,完全是个劣质工程。
  尽管如此,蜂腰雌狮仍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虽然量低劣,但毕竟是用红飘带的气味圈起了边界线,这非常重要,对雄狮来说,布置了气味边界线,自然而然就会有一种当家作主的感觉,进而产生保卫领地的责任感,慢慢萌发接受挑战克服危机的勇气和胆魄来。
  但愿是这样,蜂腰雌狮暗暗祈祷。
  明月高悬,大地像涂了一层银光。萤火虫闪烁着橘黄色的光斑,在空中飞来飞去。远方有一只野猫在叫春,声音嘶哑难听。
  突然,从卡扎狮群方向传来嚓啦嚓啦树枝被撞断的声响,似有什么东西在走动。蜂腰雌狮从睡梦中惊醒过来,警觉地竖起耳朵谛听。
  嚓啦嚓啦,声音越来越响。不一会儿,气味边界线上,赫然出现一只雄狮的身影。透过月光,蜂腰雌狮看见,这是一只鬣毛还没有长齐的半大雄狮,身躯只及正常大雄狮的三分之二,身体消瘦,肩胛骨支棱出来,肚皮瘪瘪的,一看就知道是只浪迹天涯的流浪雄狮。
  这家伙站在气味边界线前,一会儿嗅闻红飘带涂抹在树干上的粪便,一会儿朝葫芦荒地内探头探脑,想进来又不敢,一副犹犹豫豫的样子。昨日黄昏,它和红飘带猎到一头小犀牛,没吃完,还剩着一半,藏在灌木丛里,准备留待明日当早餐,这家伙,肯定是闻到了犀牛肉香甜的气味,饥肠辘辘,想越过气味边界线来行窃,又怕遭到领地内雄狮的厮杀,不敢轻举妄动。
  蜂腰雌狮用爪子推搡睡在身边的红飘带:醒醒吧,有一只流浪雄狮想偷咱们的犀牛肉吃,快去把它赶走!
  蜂腰雌狮知道,这类初出茅庐的半大流浪雄狮,由于体魄不够强健,爪牙不够锋利,经验不够丰富,一般都不敢去招惹拥有领地的大雄狮,只配暗中行窃,不敢明火执杖,耗子胆,惊弓鸟,只要红飘带发出一声威武雄壮的吼叫,立刻就会吓得屁滚尿流逃之夭夭。
  大概是肚子饿得实在难受,饥饿感抑制了恐惧感,那只鬣毛还没长齐的半大雄狮犹豫了一阵,抬脚跨进气味边界,压低身体,缩头缩脑,悄无声息地向掩藏着犀牛肉的灌木丛摸去。
  完全是贼的姿势贼的胆量贼的行为举止。
  红飘带还躺卧在那里,一点动静也没有。蜂腰雌狮以为它睡得太死,没叫醒过来,便又举起前爪去推搡,触觉敏感的爪掌一搭在红飘带身上,立刻就感觉到红飘带的身体在抽搐颤抖,扭头一看,月光下,红飘带睁大着眼睛,早就醒过来了,眼光躲闪,显得惊恐不安,舌头伸出嘴腔.软绵绵耷在唇吻上,显示内心的怯懦。
  一只乳臭未干的半大小雄狮就把你吓成这个样子,要是真来了一只身强力壮的大雄狮,只怕是魂都要吓飞掉了啊!蜂腰雌狮在心里悲叹。它气恼地在红飘带背上重重击了一掌。啪,清脆的掴打声在万籁俱寂的夜晚显得特别响亮。红飘带惊骇万分,跳起来摆出一副窜逃的姿势,要是这个时候,那只半大雄狮吼叫一声朝这边扑跳几步,红飘带绝对会掉头奔逃的。值得庆幸的是,那只半大雄狮也被清脆的掴打声吓了一大跳,站住不动,扭腰弯尾做出逃窜的姿态,一双充满疑惑与恐惧的眼睛在黑暗中闪动着幽幽绿光。
  蜂腰雌狮立刻蹦起来,竭尽全力,怒吼一声。欧啊——声音在黑夜里格外洪亮,犹如山崩地裂一般。半大雄狮哀叫一声,连滚带爬逃出了葫芦荒地。
  总算没让那小子占到什么便宜,蜂腰雌狮松了口气。
  过了一阵,天渐渐放亮,红飘带跑到滴水泉去饮水,蜂腰雌狮扒开灌木丛,将昨晚吃剩的半头小犀牛刨了出来,准备和红飘带共进早餐。
  天色阴霾,刮的是西南风,劲风吹得树枝草叶哗啦啦响。就在这时,处在上风口的帕蒂鲁狮群方向,欧——传来一声狮吼。客观地说,这声狮吼底气十足,沉郁有力,具有王者的风范和气度。从由低到高的声调变化和尾音上翘两个特征中,很容易就分辨出这是帕蒂鲁狮群的掌门大雄狮黄巨鬣在吼叫。但是,吼叫声离得尚远,是因为顺风才那么清晰地传过来的,要是逆风或静风,这吼叫声绝对听不到。还有,从相对平稳而又绵长的声腔中,能听出这声吼叫没有具体的指向,无非是心情舒畅,临风高吼,摆摆威风而已,对它们构不成实质性的威胁,没必要重视。完全可以不予理睬。
  蜂腰雌狮泰然处之,照样啃咬小犀牛,津津有味享用早餐。然而,这一声狮吼,却像强电流似的击中了红飘带。只见红飘带浑身震颤,水也顾不得喝了,拔腿狂奔,就像有鬼在背后抓它似的。
  ——欧,别跑哇,恶魔还离得远呢!蜂腰雌狮冲着红飘带的背影喊叫,想让红飘带停下来。可红飘带就像兔子投的胎,吓得头都不敢回,一口气逃进巴逖亚沙漠,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傍晚,也不见红飘带归来,蜂腰雌狮没有办法,只好跑进巴逖亚沙漠,找到天黑才在一条隐秘的沙沟里找到红飘带,百般慰藉,干般安抚,总算把它带回葫芦荒地。
  自从这两件事发生后,红飘带变得更加神经质,鸟儿扑扇翅膀从树丛里飞出来,麂子扬起四蹄在草丛里奔跑,都会把它吓一大跳。捕食时,好不容易咬翻了一匹斑马,只要远方有其他狮子的身影,或传来其他狮子的吼声,立刻就会弃食而去,不管肚子有多饿。睡觉时,睡得好好的突然就会被噩梦吓醒,跳起来狂奔乱跑,就像中邪一样。
  那天上午,进食以后,蜂腰雌狮看见有几块碎骨和几点血污沾在红飘带颈侧的鬣毛上,这个位置红飘带自己是清理不掉的,蜂腰雌狮便走拢去,替它清理。蜂腰雌狮的舌头像梳子一样在红飘带颈侧的鬣毛上舔了舔。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鬣毛竟然像断根的枯草一样,一绺绺脱落下来,粘在它的舌尖上。它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雄狮脱鬣,犹如鹰之掉羽,不仅威风顿失,还是被淘汰的预兆和象征。
  蜂腰雌狮算是明白了,对一只雄狮来说,一旦内心世界变得怯懦而自卑,即使布置了气味边界线,也等于零。
  这以后,红飘带的鬣毛越掉越多越掉越快,色泽也由艳红油亮变得紫绛干涩,活像萧瑟秋风中的树叶,渐渐凋零,渐渐枯黄。很快,颈窝那儿虬髯飘拂的长长的鬣毛没有了,露出一片荒芜。照这样的速度,用不了三个月,红飘带脑袋和脊梁上所有的鬣毛就会脱落干净,变成一只可兮兮的无鬣雄狮。
  雄狮无鬣,便是受鄙夷遭唾弃的角色,与人类社会的乞丐画等号,再想翻身可就难了。
  天哪,难道雄狮失意综合症果真是无药可救的绝症?难道红飘带果真成了废狮一只?
  不不,它不能放弃努力,它一定要让红飘带重新站起来成为顶天立地的雄狮!蜂腰雌狮想。
【第十二章 收留无鬣公狮】
  落日余晖铺满大地,灼热的气温下降了。湿润的夜风从乞力马扎罗雪山背后吹来,从铅灰色的云团间渗漏下来,从开裂的地缝深处逸升上来。为对抗烈日暴晒以防水分蒸发而卷缩成棍状的草叶徐徐舒展开来,撑张叶脉间纤细的毫毛,贪婪地吮吸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水分。
  红飘带蜷缩在草丛中,眼睛似睁似闭,仍是一副委靡不振的模样。雄狮失意综合症,病情不但没有好转,还在继续恶化。真是沉疴难治啊。蜂腰雌狮很着急,很心疼,也很无奈。
  就在这时,从巴逖亚沙漠方向走来一只雄狮,斜阳把它的影子拉得很长,步履滞重,走得很慢。
  正在撕扯一只狒狒的蜂腰雌狮警觉地抬起头来,望着渐渐走近的雄狮。肋骨暴突异常瘦削的身体,死蛇似的耷拉在两胯间的尾巴,褶皱纵横晒瘪苦瓜似的嘴吻,光秃秃裸露的脖颈,不就是上次差点被红票带接受下来的无鬣公狮吗?是的,没错。非洲稀树草原虽然有很多不得志的雄狮,但绝大多数都还或多或少保留着一些鬣毛,极少有鬣毛脱落得一根不剩的雄狮。无鬣公狮的特征那么明显,它是不会看走眼的。记得那一次,红飘带想要对无鬣公狮举行气味认同,是它给搅黄了。没想到,会又一次见到这只无鬣公狮。
  无鬣公狮来到气味边界线前,嗅嗅闻闻,像在寻找着什么。
  这家伙,一段时间不见,精神更加颓唐,形象更加丑陋:屁股上长了个疖疮,化脓溃烂,流淌着污浊的血水和黄水;裸露的脖子皱巴巴的,多皮少肉,有气无力;眼角布满浊黄的眵目糊,有几只喜欢吮腥啄臭的苍蝇在它的眼睑前飞来舞去,它不时摇甩脑袋,将讨厌的苍蝇驱散;肚皮贴到脊梁骨,口水不时从嘴角溢流出来。完全可以想象,这家伙这段时间境遇不仅没有改善,反而更糟糕了,四处碰壁,食不果腹,几近走投无路的地步。
  无鬣公狮的眼光落到红飘带身上,凄苦的面容焕发出一派欣喜的光彩,欧地轻吼一声,就像见到了救星一样,冲动地往前跨了两步。
  红飘带似乎也认出无鬣公狮来,本来无精打采躺在地上的,嗖地蹦挞起来,鬣毛刹那间变得紧凑,眼睛也流光溢彩,那久违的雄狮风采在这一瞬间神秘地回转来了。
  对红飘带来说,认出是无鬣公狮,自然而然回想起曾经辉煌的时光,那时候,拥有领地、雌狮和子嗣,还差点成功地把无鬣公狮收编为自己的帮手,恍然之间,时光似乎倒回,自己又是八面威风的大雄狮了,所以刹那间爆发出雄狮风采。
  无鬣公狮一只脚跨进了气味边界。有一只苍峨叮到它的眼珠子上去了,它摇甩脑袋,把讨厌的苍蝇撵走,眼睛一斜,突然就看见离红飘带不远的蜂腰雌狮,像被无形的棍子敲了一下脑壳,欧啊发出一声呻吟,紧急敛住脚步,旋即摆出一副转身欲逃的架势。它上次遭到蜂腰雌狮的撕咬驱赶,记忆犹新,不能不有所顾虑。
  那一边,红飘带奇迹般爆发出来的雄狮风采流星似的熄灭了,鬣毛又变得松散,眼光又变得黯淡,怯怯地望了蜂腰雌狮一眼,四膝一曲,身体又软绵绵地躺倒下来。
  唉,雄狮失意综合症的老毛病又犯了。
  这时候,蜂腰雌狮只要大吼一声,很容易就能把无鬣公狮驱赶走。它讨厌无鬣公狮的邋遢与丑陋,它不喜欢别的雄狮来干扰自己的家庭生活。它想吼,那团汹涌磅礴的气流已从胸臆蹿上喉咙,又从喉咙滚到唇齿间。突然,它眼睛一亮,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一个灵感产生了。要是它留住无鬣公狮,让红飘带对无鬣公狮实施气味认同,也就是说,让无鬣公狮归顺在红飘带麾下,也许,对治疗红飘带雄狮失意综合症,是一剂滋补的良药。
  它想,有其他雄狮投靠红飘带,或许会帮助红飘带依复狮群掌门大雄狮的自尊与自爱;被其他雄狮拥戴被其他雄狮崇拜,或许会帮助红飘带恢复王者的威严与自信。面对委靡不振的红飘带,它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病急乱投医,死马当活马医,值得试一试。即使无效,也没有什么坏处,把药方丢掉——将无鬣公狮驱逐出去就是了。
  一拿定主意,蜂腰雌狮立即将已滚到唇齿间的那声吼叫咽进肚去,抖抖身体,把厌恶的表情换成柔媚状,优雅她甩动尾巴。
  ——哦,假如我的夫君想收留你进狮群,我是不好反对的啊。
  无鬣公狮站在气味边界线上没有动弹,仍然是一副转身欲逃的姿势。它那次遭蜂腰雌狮撕咬驱赶,印象太深刻了,不容易忘记,谁晓得蜂腰雌狮脸上那副柔媚状是伪装的还是发自内心的,极有可能是一种麻醉战术,让它松懈警惕,然后趁它不备冲上来撕咬。它必须小心谨慎。
  红飘带则用一种不信任的眼神注视着蜂腰雌狮。对它来说,在它拥有领地、雌狮和子嗣的得意时期,想要收留无鬣公狮当助手,尚且被蜂腰雌狮粗暴地予以阻挡,现在它是地位角逐场的败将,更不能奢望蜂腰雌狮会同意它接纳无鬣公各狮。柔媚表情和轻甩尾巴,八成是个圈套,别上当受骗。
  狮子虽然是一种具备声带能发声的动物,但与人类的语言功能相比,差距甚远,只能用轻重缓急的吼声表达喜怒哀乐几种情绪,至多能用长短变幻的音调表达饥饿、干渴、寒冷、炎热、求偶等有限的几种意思,无法用声音精确表达复杂的思想。因此,狮子更多的是借助肢体动作来传递信息。这套特殊的语言系统称之为身体行为语言。
  蜂腰雌狮无法诉说自己微妙的心曲,只有用行为来表述自己的想法。它咬下狒狒的一条胳膊,叼在嘴里,轻轻摇晃着,慢慢朝无鬣公狮走去。为了表明自己不是在使用钓鱼战术,它一面走一面从嘴角吹出呜噜呜噜的声音,有像人类在唱小曲哼小调,尾巴也抡着圆圈,以证明自己没有攻击欲望。
  无鬣公狮脸上浮现出迷惑不解的神态。
  蜂腰雌狮走到离无鬣公狮还有五六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它怕距离太近会引起误会。它摇着头颅,一、二、三——用力一抛,将狒狒胳膊抛到无鬣公狮的面前。这个行为语言再清楚不过了,愿意让无鬣公狮来分享领地、食物和水源。
  红飘带满脸惊讶,不断用爪子搔自己的鼻子,就像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不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事情是真的。
  蜂腰雌狮转而走到红飘带身边,躺卧下来,舔吻着红飘带的身体,一副依赖顺从的模样。那是在告诉红飘带:不管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无条件地表示服从。
  无鬣公狮模样虽然丑陋,脑子倒还不算太笨,很快领会了蜂腰雌狮的用意,眼角上扬,嘴吻咧开,一副喜出望外的表情。它调整了一下姿势,闻闻狒狒胳膊,又抬头用征询的眼光望望红飘带,似乎在问:我真有资格吃这块肉吗?
  这家伙,倒还蛮懂尊卑规矩的,知道一切行动都要得到掌门大雄狮首肯。按常理,只有被接纳进来,才有权享用狮群的食物。
  红飘带站了起来,眼睛望着气味边界线上的无鬣公狮,身体却在原地转着圈,看得出来,它想去把无鬣公狮招进群来,却又担心会遭到蜂腰雌狮的干涉,因此有点犹豫不决。
  蜂腰雌狮用脑袋顶着红飘带的腰,往无鬣公狮方向推搡。
  去吧,去吧,为了狮群的兴盛壮大,你应该有个好帮手!
  红飘带这才迈开步子朝无鬣公狮走去。
  还没等红飘带走到面前,无鬣公狮便乖巧地蹲伏下来,用谄媚的眼光迎候;红飘带前蹄刚踩到它身旁,它便伸出舌头一遍又一遍地舔吻红飘带的脚背,淋漓尽致地表达崇拜之情;红飘带跨到它身上,淋下热尿,进行气味认同,它嘴里发出感激涕零的晞嘘声。
  要是上一次它就同意收留无鬣公狮,也许红飘带在抗击入侵的黄巨鬣和辫子雄狮时就不会输得那么惨了,蜂腰雌狮想,但愿从此以后,红飘带能甩脱失败与耻辱带来的阴影,重新焕发与命运抗争的勇气和信心。

【第十三章 雄性联盟成立】
  无鬣公狮打心眼里感激红飘带接纳它进入葫芦荒地,让它成为狮群中的一员。虽然这块领地太过狭窄,虽然这是世界上最小的狮群,但毕竟可以结束形单影只的漂泊生涯,有了归属,有了依靠。它吃的苦太多,遭的难太多,碰的壁太多。
  三岁时,它像所有半大雄狮一样,被大雄狮从狮群驱赶出来。饥一顿,饱一顿,吃了上顿愁下顿,苦不堪言。有一次,实在饿得没办法,便到鸵鸟群去偷鸵鸟蛋吃,被只正在抱窝的雌鸵鸟围住,你一脚我一脚踢得它晕头转向,耳朵被踢裂,鼻子被踢破,嘴肿得像只面包果。虽然从鸵鸟的包围圈里狼狈地逃了出来,但整整两个月不能撕咬猎物,靠从鬣狗和秃鹫嘴里抢夺一些腐肉勉强活了下来。正值发育长身体的时候,本来就营养不良,这一来更是雪上加霜,瘦得皮包骨头,身躯明显比同龄雄狮要弱小一圈,脖颈和脊背上的鬣毛稀稀疏疏,根本显不出雄狮的威风来。
  成年后,它也曾像所有的流浪雄狮一样,渴望能有机会将某个狮群掌门的大雄狮打败斗垮,拥有属于自己的领地、母狮和幼狮。然而,在充满竞争的狮子社会,像它这样发育不够健全身体不够强壮相貌平平智慧平平的流浪雄狮,理想等于空想。它做过几次尝试,每一次都被打得落花流水,不仅没能坐上狮王宝座,有两次还险些送了性命。
  无情的事实告诉它,它这辈子想要成为掌管狮群的八面威风的大雄狮,简直比登天还难。它认命了,它屈服了,退而求其次,希望能有幸遇见由于发生意外而只剩一只大雄狮的狮群,遇见一只有兴趣和它结成雄狮联盟的大雄狮。它愿意当帮手当伙计当扈从当打手当跟班,当狮群的第二号或者第三号雄狮,获得食物后,在掌门大雄狮饱啖之际它也能挤上去分一杯羹;众多的母狮中,在不受掌门大雄狮宠爱者里头也能得到些迟来的温情。
  但就这样打了折扣的野心,好几年过去了,也未能实现。它嗟叹命运对自己的不公,意志越来越消沉,将已经打了折扣的野心再次大幅度压价,只要有哪个狮群肯收留它,它愿意像奴仆伺候主子一样伺候掌门大雄狮,能有一口残羹剩渣吃吃就心满意足了。然而,命运似乎在故意同它作对,就是这样一个低得可怜的心愿也没办法实现。屡屡受到挫折后,它心灰意冷,甚至没有勇气再去梦想未来。
  雄狮一旦对前途失去信心,生理上最显著的反应就是鬣毛开始脱落。它本来体质就偏弱,鬣毛就不够茂盛,很快,象征着雄性特征的鬣毛便脱落得一根不剩了。
  就在这时,它偶然路过葫芦荒地,做梦也没想到,掌门大雄狮红飘带竟然愿意收留它进狮群。这是磕头碰着天的好事情,它当然求之不得。让它伤心的是,就在红飘带要对它实施气味认同的节骨眼上,被蜂腰雌狮给冲散了。这是它生平第一次有大雄狮愿意接纳它,虽然没成功,但给它留下的深刻印象是不可磨灭的。没想到一个月后,它再次与红飘带和蜂腰雌狮相遇,而这一次,出乎它的意料,蜂腰雌狮态度竟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热情地催促红飘带将它收留下来。
  多年的宿愿终于实现,它当然心花怒放。
  吃过苦的狮子更懂得珍惜生活。它晓得,自己除了忠诚,一无所有。它能报答红飘带的,就是忠诚、忠诚再忠诚。它决心做一个最合格的帮手和伙计,让红飘带满意。
  在群体中,最重要的就是要摆正自己的位置。
  无鬣公狮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猎食时,它总是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自觉担当起拦截猎物的重任;咬翻猎物后,它便知趣地退到一旁,让红飘带品尝第一口;暗藏在乱石下的滴水泉十分有限,不够三只狮子同时畅饮,白天烈日暴晒下,哪怕渴得嗓子冒烟,它也从不去与红飘带争水喝,总是等到天黑以后,这才摸到滴水泉饮水解渴;在草原行走,它总是紧紧跟在红飘带屁股后面,红飘带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就像影子一样忠实地跟随着红飘带;偶有流浪雄狮路过葫芦荒地,不劳红飘带动手,它吼叫着冲出去,很卖力地替红飘带将它们赶走;闲着没事,它便来到红飘带身边,舔掉沾在红飘带身上的树脂草浆。
  它崇拜红飘带,它感激红飘带,它愿意为红飘带做一切事情。
  蜂腰雌狮很快发现,收留无鬣公狮,对治疗红飘带的雄狮失意综合症,确实是一剂难得的良药。
  也许是因为有了无鬣公狮这样一个忠实的帮手,使红飘带胆气壮了心里也踏实了,也许是无鬣公狮的无限忠诚和无限崇拜在小小的狮群里酿成了一种王者氛围,刺激了红飘带被压抑的狮王意识,红飘带精神面貌明显改观,不再整天垂头丧气了,夜里的噩梦也大大减少,疑神疑鬼的现象也不再频频发生了。
  有一次,刮起大风,滚滚沙尘遮天蔽日,在葫芦荒地靠巴逖亚沙漠那块地段铺了厚厚一层黄沙,把气味边界线给毁了。大风过后,不等蜂腰雌狮催促,红飘带就跑去修补那段边界线,干得很认真,又是粘挂鬣毛,又是涂粪撒尿。来到一棵桉树前,两米多高的树腰上长着一个瘿瘤,形如蘑菇,紫红如鸡冠花,十分醒目。布置气味边界线,有一个原则,就是尽量在醒目的地方设置气味标志,这样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红飘带开始想在瘿瘤上粘挂鬣毛,但怎么也够不着,往上面涂抹粪便更是异想天开,干脆就前爪搭在树干上,将唾液涂在瘿瘤上,一遍又一遍。主动修补气味边界线,说明红飘带身上强烈的领地意识苏醒了。
  对雄狮来说,领地意识是最基本的竞争意织,有了领地意识,才有与其他雄狮一争高低的冲动,才有至尊为王的欲望,才有不屈不挠与命运抗争的信心。
  半个月后,红飘带基本恢复了掌门大雄狮的气度,走起路来不再像小偷似的东瞧西瞧,而是目不斜视,昂首阔步,呼呼生风。那天清晨,有一只长着浅黑色鬣毛的流浪雄狮在气味边界线外徘徊,无鬣公狮吼叫着冲过去。对方一看是只脖子光溜溜不长鬣毛的雄狮,便不放在眼里,气势汹汹地越过气味边界线,与无鬣公狮厮斗起来。红飘带怒吼一声从草丛里蹿出来,长着浅黑色鬣毛的流浪雄狮大惊失色,哀号一声扭头逃之夭夭。能抗击入侵的外来雄狮,证明红飘带所患的雄狮失意综合症离治愈已经不远了。
  更让蜂腰雌狮高兴的是,在用舌头替红飘带梳理鬣毛时它发现,红飘带的鬣毛已停止脱落,色泽也渐渐放出艳红的光亮。
  归去来兮,雄狮的风采;失而复得兮,雄狮的灵魂。
  天气炎热,无鬣公狮屁股上那只疖子溃烂化脓了,流淌着黄水与污血,散发着一股臭味。生活在狮群里的雄狮,一旦生疮长疖,或者皮肉受伤,一般都由母狮来为其舔疗创口。
  狮子的唾液有消炎镇痛止血化瘀的功效。一日舔数次,每次舔十几分钟,很快就能见效。更严重者,母狮会跑到湿地去寻找采撷一种名叫金樱子的草本植物,把白花和梨状果实嚼成泥状,和着唾液一起在创口舔擦。流浪雄狮没这福分,一切都得自己来,假如疖子或伤口是在自己舌头所能舔得到的位置,便自我舔疗,假如疖子或伤口是在自己舌头所无法舔及的部位,只好听其溃烂。往往一个普通的疖子或一条并不严重的伤口因得不到及时治疗而越烂越厉害,最后夺走生命。
  这就是拥有狮群的大雄狮平均寿命比流浪雄狮要长得多的原因。
  无鬣公狮现在是葫芦荒地小小狮群中的一员了,按理说,该由蜂腰雌狮来替它疗伤。蜂腰雌狮早就看见无鬣公狮屁股上的疖子了,却迟迟没有动手来替无鬣公狮舔疗。原因很简单,它觉得恶心。狮子是有卫生概念的,用舌头舔创口上的脓血,确实像见到毛毛虫似的不舒服。当然,要是现在是红飘带屁股上长疖子,它早就毫不犹豫地进行舔疗了,它喜欢红飘带,相爱者之间是不必太讲究卫生的。无鬣公狮就是另外一码子事了,它对它没什么好感,更谈不上喜欢,就很不愿意干这种又脏又累的事。它希望无鬣公狮体质变得强壮,那疖子自行消除,不治而愈。
  遗憾的是,无鬣公狮对疾病的抵抗力好像不怎么强,又过了几天,那疖子越发烂得厉害,创口由鹌鹑蛋大小变得像鹭鸶蛋那般大小了,黄水和污血顺着腿往下淌,招惹得一群苍蝇飞舞叮咬。虽然无鬣公狮将尾巴当苍蝇拍用,不时地噼噼啪啪甩打,但苍蝇称得上是世界上最勇敢的动物,前仆后继,永远也赶不走。
  无鬣公狮病倒了,眼睛无神,走起路来有气无力,即使静躺在地,也是舌头晾在嘴外,哼哧哼哧呼吸很急促。捕猎时,显得力不从心,连奔跑速度相对较慢的貘也追撵不上;食量也逐日递减,吃几口便走开去;那条当做苍蝇拍来使用的尾巴甩打频率也越来越低,像快要冻僵的蛇,噼啪——僵硬地从左甩到右,好一阵后,啪嗒——才又死气沉沉地从右甩到左。一切迹象表明,假如再不进行治疗,那只毒疖很可能会要了无鬣公狮的命。
  摆在蜂腰雌狮面前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克制自己的厌恶替无鬣公狮舔疗,要么听任无鬣公狮慢慢死去。
  假如无鬣公狮完蛋,红飘带会怎么样?失去了崇拜者和追随者,也就意味着失去了至尊为王的基础,刚刚恢复的雄狮风范,刚刚苏醒的王者意识,也许就会随着无鬣公狮的消逝而消逝。这段时间相处下来,蜂腰雌狮有一种感觉,作为帮手或者伙计来说,无鬣公狮可谓千里挑一的合适人选,谦恭而又卖力。最难能可贵的是,很有自知之明,无论何时何地都把自己放到一个恰当的位置,从不做任何有损红飘带尊严的事,这样的帮手或伙计,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哇。为了红飘带能重新找回那份至尊为王的感觉,为了能向恶魔黄巨鬣和辫子雄狮讨还血债,它不能让无鬣公狮倒下!
  雄狮天性自私,不愿意也不会干这类事情。
  哦,来吧,躺下别动,让我来替你舔疗那只毒疖。蜂腰雌狮绕到无鬣公狮背后,举起右前掌将讨厌的苍蝇驱赶走,闭着眼睛开始舔那个形如鹭鸶蛋的毒疖子。
  无鬣公狮用一种混含着惊讶与感激的眼神望了它一眼,乖乖躺卧下来不动了。
  嚓,嚓嚓。舌头摩擦着脓疮,挤出一大股脓血来。狮子虽然是茹毛饮血的食肉动物,但并不欣赏溃烂的伤口,尤其是被苍蝇叮咬已经生蛆的伤口。那股怪异的腥臭味,熏得它头晕,白色透明的蝇蛆拖着血丝与脓液,在它舌尖蠕动,它只觉得胃部一阵阵痉挛,喉咙痒丝丝的,欧噢——将早晨吃进去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无鬣公狮愧怍地望着它,发出唏唏嘘嘘感激涕零的声音。
  凭经验,蜂腰雌狮晓得,无鬣公狮屁股上的毒疖子发作得太厉害了,仅用唾液舔疗是很难治愈的,必须用金樱子来擦敷。它潜进卡扎狮群领地,悄悄溜到临近沼泽的一块湿地里,找到一蓬金樱子,衔回葫芦荒地。金樱子带有小刺,嚼咬起来一不小心就会划伤嘴腔;金樱子又酸又苦又涩,嚼在嘴里,难受得就像有千万只蚂蚁在身上爬,简直就是在受刑罚。它很费劲地慢慢嚼咬,将绿色的汁液涂抹在毒疖子上,无鬣公狮病痛得到了缓解,惬意地伸着懒腰。
  蜂腰雌狮又恶心得呕吐起来。
  红飘带跑了过来,舔吻蜂腰雌狮的背,以示嘉奖和慰问。
  啪,蜂腰雌狮抡起尾巴,不轻不重地在红飘带脸颊上扫了一下。
  ——冤家,你要记住,我是为了你才这样做的!
  这天傍晚,红飘带抓到一只肥嫩的穿山甲,可蜂腰雌狮连一口也吃不下,鼻吻间老有一股洗涮不掉的腐烂的臭味,舌苔上凝结着一层无法吐干净的金樱子的苦涩的滋味,恶心得连一点食欲也没有。
  经过十多天的舔疗,无鬣公狮屁股上的毒疖子总算消退了,创口愈合,长出粉红色的新肉,身体也壮实了许多。
  让蜂腰雌狮感到意外的是,无鬣公狮脖子和脊背上长出了一层两寸多长的鬣毛,虽然不够茂盛,面积也不够大,局限在后脑勺和耳朵两侧,稀稀落落,有点像沙漠边缘的植被,但到底是雄狮鬣毛,怎么说也比光溜溜的没有鬣毛的时候强多了。
  无鬣公狮对红飘带更加殷勤更加顺从,几近盲目崇拜的程度。红飘带躺在树荫下睡懒觉,不管睡多长时间,无鬣公狮决不会去吵醒它;在野外行走,红飘带说往东,无鬣公狮决不会往西;进入狩猎场,红飘带瞄准一头左角折断的牛羚,发出扑咬的指令后,无鬣公狮便一追到底,哪怕有其他牛羚倒在它面前,哪怕左角折断的牛羚殊死抗争,也绝不会更改攻击目标。
  红飘带越来越神气,不,应该说是越来越嚣张。蜂腰雌狮明显地感觉到,随着雄性风范的崛起和王者意识的觉醒,红飘带身上难能可贵的优点如勤劳、谦虚、雌雄平等、豁达大度等等渐渐稀释淡薄了,逐渐恢复了普通大雄狮的本来面貌,懒惰、孤傲、目空一切、性别歧视等等。
  到滴水泉饮水,过去红飘带从不跟它争抢,它有优先喝水权,有时红飘带正在饮水,它走过去,咂咂嘴唇,红带就会主动将极有限的水源谦让给它。现在,它的优先喝水权被无形中取消了,它去饮水时,恰巧碰到红飘带也在喝水,它不断咂嘴唇,还呜噜呜噜恳求,希望红飘带能口下留情,留一口水让它润润干得快要冒烟的嗓子,但红飘带根本不予理睬,仍闷着头喝个饱喝个够,等到红飘带喝完后走开,小小的石臼里早已是干得见底了。
  外出狩猎,红飘带也不像过去那样奋勇当先了,更多的时候是坐镇指挥,让它和无鬣公狮当苦力,追逐噬咬猎物,至多在猎物拼命挣扎快要逃脱时,赶上来帮它们一把,完全是当官做老爷的架势。
  蜂腰雌狮它们一般都是到其他狮群的领地去偷猎,得手后,要将猎物拖回葫芦荒地,这是一项十分繁重的工作,翻山越岭,路途遥远,往往要累脱一层皮。
  在过去,都是由红飘带扮演主要搬运工的角色,它扮演辅助搬运工的角色,红飘带搬累了,它接替搬一会儿,红飘带稍稍喘一口气后,便又自觉地把活抢了过去。现在好了,这搬运工的活全落到它和无鬣公狮身上。红飘带就像个押解苦役的工头,在一旁悠闲地跟着走,美其名曰担任警戒以防不测,其实是在偷懒,说得难听一点,是在剥削它们的廉价劳动力。
  有一次,猎到一头非洲野牛,笨重庞大,它和无鬣公狮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拖着非洲野牛往回走,烈日暴晒,走到沙漠边缘时,已经口干舌燥,浑身是汗。它实在走不动了,哀哀地望着红飘带,发出嘶哑的低吼,以示求救。可恶的红飘带,不仅不来帮它们一把,还龇牙咧嘴吼了起来,那含义很清楚,是在訾骂它们懒虫废物,在威胁它们若不好好干活的话就要实施惩罚了,气得它七窍冒烟,真想往红飘带嘴里塞一泡牛粪。
  快到葫芦荒地时,途经一道陡坎,约有一米多高,平时不携带猎物的话,如此陡坎,一跃而上,根本就不算什么,可拖着一头非洲野牛,负重跋涉,情况就大不一样了。不可能叼着猎物蹿跳上去,只有先将猎物移到陡坎前,无鬣公狮在下面用脑袋顶举,它在上面咬住牛蹄用力提拉。猎物太重了,折腾了好一阵,才将非洲野牛小半个身体拖上陡坎,大半个身体仍在陡坎下。它四肢发软,累得快要虚脱了,无鬣公狮也精疲力竭,呼哧呼哧气喘得就像在拉风箱,红飘带蹲在陡坎边,袖手旁观,悠闲地梳理着颈窝上的鬣毛。它实在忍无可忍了,将狮爪抠住猎物不让其往下滑,恶狠狠地朝红飘带咆哮起来。
  ——混账东西,你的良心给秃鹫叼走了呀?你就那么心安理得地看着我受苦受难呀?
  毕竟在它们刚刚组合成这个小小的狮群时,是由它对红飘带实施气味认同,类似于上门女婿,这一事实给红飘带留寻下了难以磨灭的心理印痕,还是有点怕它的。见它大发雌威,立刻站了起来,露出愧疚的表情,走拢来,想帮忙一起将非洲野牛拖上陡坎来。
  殊不知红飘带刚准备朝牛脖子叼咬,无鬣公狮在陡坎欧欧啊啊冲着红飘带焦急地叫唤起来,表情就忠臣在对皇帝哭谏,分明是在说:王啊,别玷污你尊贵的身份,搬运猎物这样的苦力活理应由我们来干,你千万要自重啊!然后,无鬣公狮又朝蜂腰雌狮教训式地吼了几嗓子,好像在对它说:你怎么能胁迫我们的狮王做苦力,你这是在践踏狮王的尊严啊!红飘带尾巴立刻翘了起来,换了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情,转身跳开去。它气得没办法,只好咬紧牙、关拼老命将猎物拖上陡坎来。进食时,自然是由红飘带先品尝第一口,并独享糯滑鲜美的内脏。
  唉,过去那种夫妻同心互帮互助的和睦氛围烟消云散一去不复返了。蜂腰雌狮很伤心,也很无奈。曾几何时,为了消除红飘带身上种种雄性的陋习,它动了很多脑筋费了很多心血花了很多力气,好不容易才把红飘带身上所固有的自私、懒惰、贪婪、性别歧视等等毛病治疗得有了点起色,好不容易才塑造起新的雄狮形象。没想到,这些美好的东西这么脆弱这么虚幻这么飘渺,一阵风就吹得干干净净,连一点痕迹也不留。它的脑筋算是白动心血算是白费力气算是白花了。真是从恶如崩,从善如流啊。
  能让蜂腰雌狮稍稍感到安慰的是,红飘带因领地被侵犯幼狮被虐杀而造成的心理创伤正在迅速康复,精神振奋,甚至比遭受恶魔黄巨鬣和辫子雄狮伤害前更显现出雄狮威武雄壮的风范,长鬣飘拂,目光炯炯,时常去巡视并修补气味边界线。
  也许,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既具备谦虚谨慎、平等宽容、和蔼可亲等生命美德而又保持争强好胜、百折不挠、不断进取等雄性品质的雄狮。
  也许,对雄狮而言,生活美德与生存竞争天生就是互相抵触难以共存的,是对立的两极,是无法调和的矛盾,养成了生活美德,就会丧失竞争活力,就像水能浇灭燃烧的火一样。
  蜂腰雌狮怀念过去那段美好的时光,红飘带那般温顺那般听话,对它体贴照顾,小日子过得何等温馨啊。可如今……唉,它虽然遗憾,却并不后悔。它晓得,生活不可能十全十美,有所得必然会有所失,要想获得某些东西,必须舍弃另一些东西。目前最重要的是激发红飘带的强者意识,养成唯我独尊的大雄狮心态,只有这样,才能在生存竞擘争邀个大舞台上登台亮相,才能在优胜劣汰的大自然中获得一席生存之地,才能与恶魔黄巨鬣和辫子雄狮抗衡。
  一想到黄巨鬣和辫子雄狮,蜂腰雌狮怒火就从心底突突往上蹿。它永远也不会忘记它们是怎样虐杀它产下的两窝幼狮的,杀子仇恨,终将报偿。为了能替两窝惨死在魔爪下的儿女报仇,它什么苦都能吃,什么罪都能受,什么委屈都能忍耐。

【第十四章 鏖战黄巨鬣】
  运气不错,太阳还没落进地平线,蜂腰雌狮和无鬣公狮就用迂回包抄的办法捕捉到了一只羊驼。
  羊驼是一种中型食草动物,生活在半沙漠的稀树草原,长毛短尾,眉清目秀,既有点像缩小的骆驼,又有点像放大的绵羊,因此学名叫羊驼。羊驼脾性温顺,奔跑速度不快,捕捉起来小菜一碟。从发现目标到抓获,仅用了几分钟时间,也没遇到什么抵抗,仅仅是在无鬣公狮咬住羊驼蹄,蜂腰雌狮面对面扑过去时,被羊驼啐了一脸唾沫。
  羊驼的唾沫又黏又稠,还有一股类似鱼腥草的淡淡的腥味,但并不难闻。羊驼遇到敌害,既不会用蹄踢蹬,也不会用嘴啃咬,也没有犄角可以撞击,唯一的反抗方式就是从鼻腔和嘴吻间喷吐出白色分泌物。这种分泌物不像眼镜蛇的口涎含有剧毒,也不像黄鼠狼的臭屁能把天敌熏倒,只能起到羞辱对方的作用。
  食肉动物都是厚脸皮,不怕羞辱,脸上被吐再多的口水,只要能吃到鲜美可口的羊驼肉,也是无所谓的。因此,对狮子来说,面对种类繁多的食草动物,打心眼里最喜欢羊驼。要是天底下所有的食草动物都像羊驼那么乖就好了。
  蜂腰雌狮和无鬣公狮轮流拖着那只羊驼,顺着沙漠边缘往葫芦荒地去。这儿离葫芦荒地很近,路途平坦,不用越沟沟坎坎,猎物不大不小正合适,足够三只狮子饱餐一顿,搬运起来又不太费力,狩猎也没费吹灰之力,对它们三只狮子来说,这真是一个幸运的黄昏。
  落日的余晖铺满金色的沙丘和绿色的草原,再笔直走过去约一公里左右,就到葫芦荒地了。就在这时,突然,前方约一百多公尺远的一块草坡上,一堆枯叶间,站起一只雄狮来。
  夕阳照在那只雄狮身上,金黄色的鬣毛像乱麻似的裹成一团,就像戴着一只巨大的头盔,紫红色带着黑色麻点的鼻吻,似笑非笑,奸笑狞笑,哦,这不就是帕蒂鲁狮群的掌妻门雄狮黄巨鬣吗?真是冤家路窄啊。这儿不是帕蒂鲁狮群的领地,鬼知道这恶魔到这儿来干什么。
  走在前面的红飘带就像撞在一堵无形的墙上一样,呜咽一声往后弹跳了一大步,刚才还蓬松如云的鬣毛就像开谢的花瓣闭落下来,尾巴软耷耷夹在两胯间,身体仿佛也像被榨干的柠檬一样萎缩了一圈,目光惊恐,脸上的肌肉瑟瑟跳抖,显示出内心的极度虚弱。
  这是动物界普遍存在的失败情结。
  在种内竞争中,个体之间发生摩擦与冲突,决出输赢后,就算排定了强弱秩序,斗败的一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再辱有勇气向胜利者挑战,失败的耻辱与痛苦在弱者心底沉淀,形成一种心理定势,只要一见到胜利者的影子或闻到胜利者的气味,便会气短心跳,无端地产生畏惧心理,不敢正视,不敢面对,赶紧扭头逃之夭夭。
  蜂腰雌狮清楚地知道,红飘带虽然恢复了掌门大雄狮的风范,虽然在它和无鬣公狮面前已确立起狮王的权威,虽然表面上看雄狮失意综合症已经痊愈,但沉淀在心底的失败情结并没有割除,就像隐伏的病灶,外界一具备诱发条件——看见黄巨鬣和辫子雄狮的身影或闻到黄巨鬣和辫子雄狮的气味,老毛病就会重犯。
  而那一边,黄巨鬣脸色阴沉,歹毒的眼光注视着它们。突然,它抖了抖巨大的鬣毛团,扬起脑袋,发出一声如雷的吼叫。
  欧——缴出你们的猎物,赶快滚吧!
  红飘带宛如惊弓之鸟,刷地压低身姿,转身欲逃。
  紧张情绪比病菌还传染得快,无鬣公狮松开叼着猎物的嘴,也是惊恐万状,摆出一副随时准备逃窜的架势。
  蜂腰雌狮心里陡地一紧,它晓得,如果听任红飘带闻风而逃,意味着失败情结将恶化成心理上永远也解不开的死结,今生今世恐怕再也没有勇气与恶魔黄巨鬣交手厮斗了。记忆深处冬眠的自卑感和蛰伏的屈辱感将沉渣泛起,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大雄狮风范将丧失殆尽。不行,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红飘带逃窜!此时此刻,规劝、恳求、鼓动、激励恐怕都是无济于事的,只有设法唤醒那沉睡的自尊心,也许还能起点作用。
  蜂腰雌狮蹿上一棵矮树的树权,登高望远,仔细观察黄巨鬣所在的那块草坡,草坡四周一览无余,没看见其他狮子的影子。这就是说,在视力所及的范围里,除了黄巨鬣,别无它狮。哈,蜂腰雌狮为自己的最新发现心花怒放。怪不得黄巨鬣光威胁不行动,原来是在唱空城计。
  鬼晓得这恶魔怎么会孤身一狮在这里出现,怎么会连臭味相投的搭档辫子雄狮也不带就跑出来的,也许是闲得无聊独自出门探险旅游;也许是溜到毗邻的卡扎狮群寻花问柳,做这种事带着另一只雄狮当然有诸多不便;也许是追撵猎物的过程中与狮群的其他狮子走散了……不管怎么说,恶魔黄巨鬣此时此刻单身独处那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这个时候,对蜂腰雌狮它们来说,有两种选择,一是叼着猎物绕道巴逖亚沙漠,这样做的好处是可以避免与恶魔黄巨鬣发生正面冲突,可以断定,它们绕道而走,黄巨鬣最多朝它们起哄吼叫,而不会冒险单身来追赶它们三只狮子;二是按原定路线迎面朝黄巨鬣走去,这免不了会发生争斗冲突,它们狮多势众,也许能一举咬败黄巨鬣,杀开一条血路来。
  蜂腰雌狮决意按第二种方案行事。
  它觉得这是一个难以丢寻觅的好机会,对红飘带来说。恶魔黄巨鬣再凶猛,也敌不过红飘带和无鬣公狮两只大雄狮的。心病须用心药医,只要红飘带能将恶魔黄巨鬣咬败,矢败情结也就自然而然解开了。
  蜂腰雌狮眉飞色舞地朝红飘带欧欧轻吼,报告自己的最新发现:恶魔身边没有搭档和帮手,老天爷赐给我们一报仇雪恨的好机会!
  红飘带也看出名堂来了,恶魔黄巨鬣吼得再凶,它身体也不再颤抖了,眼光也不再黯淡了。
  力量对比在这一时空段,已经颠倒,已经逆转。
  欧——你还愣着干吗,机不成可失,时不再来,趁着恶魔黄巨鬣现在势单力薄,你正好可以报仇雪恨!
  红飘带威风凛凛地发出一声吼叫,带着无鬣公狮小跑着朝黄巨鬣冲了过去。很快,红飘带和无鬣公狮便来到离黄巨鬣仅有五六公尺远的地方了。黄巨鬣不愧是帕蒂鲁狮群的掌门大雄狮,虽然面对两只雄狮,身处劣势,却没惊慌失措地逃跑,仍气势恢弘地吼叫,张牙舞爪地迎接挑战。
  红飘带艳红的鬣毛恣张开来,像一团燃烧的火;黄巨鬣金黄的鬣毛竖得笔直,像一团飞舞的云。它们互相咆哮着,做出种种噬咬和撕扯状进行恫吓。这是一种心理试探或心理较量,就像人类发生争执时由谩骂逐步升级为打架一样,为下一步实质性的殴斗搏杀进行精神铺垫。这时候,无鬣公狮横着身体慢慢朝黄巨鬣的身后运动。
  有帮手和没有帮手就是不一样,瞧,前后夹攻,已快形成包围之势。啊哈,恶魔黄巨鬣这次是必败无疑了,蜂腰雌狮已看到胜利的曙光,,高兴极了。
  这时候,形势对红飘带十分有利,只要红飘带勇敢地扑过去,和黄巨鬣撕扭成一团,无鬣公狮肯定会趁机绕到黄巨鬣屁股后面猛撕乱咬。黄巨鬣疼痛难忍,想回头对付无鬣公狮,红飘带则又可去咬它的后腿,恶魔首尾难顾,哪有不败的道理!就算不能把黄巨鬣咬成一只跛脚残疾狮,也起码能咬掉它的威风和气势,咬得它抱头鼠蹿。
  恶魔黄巨鬣不败的神话立刻就要破灭了,红飘带的失败情结立刻就要解开了!
  让蜂腰雌狮颇感失望的是,红飘带虽然吼得很凶,看起来胆气也很饱满,可不知怎么搞的,总是在距离对方约两米左右处张嘴噬咬舞爪撕扯——噬咬的是空气撕扯的也是空气,而不敢动真格的与恶魔黄巨鬣牙对牙爪对爪地短兵相接,就像在玩小孩子打架的游戏一样。
  光吼叫有什么用,唬得了谁呀,到头来只能是把自己的嗓子叫哑了!哼,蜂腰雌狮对红飘带的表现嗤之以鼻。
  恶魔黄巨鬣不是有勇无谋的鲁莽狮子,它明白自己处境不利,不敢贸然扑咬,而是采取恐吓战术,一面连续不地发出气势磅礴的吼叫,一面侧着身体忽左忽右蹿跃,尽量不让无鬣公狮绕到自己的身后去,以防受到两只雄狮的前后夹击。
  恶魔色厉内荏,快上啊!蜂腰雌狮头顶着红飘带的腰力朝前推搡,贻误了战机,你要后悔终生的!
  蜂腰雌狮的催促下,红飘带鼓起勇气将脊背弓了起来,停止无谓的吼叫,身体微微向后仰蹲——这是狮子扑的前奏动作,一种即将蹿跃厮杀的信号。
  无鬣公狮准确领会了红飘带的意图,趁黄巨鬣注意力集中到正面方向的一瞬间,灵活地三蹿两跳,兜了半个圆圈,刷地溜到黄巨鬣的屁股后面,并迅速靠拢上去,眼光磁石一样紧紧盯着黄巨鬣的尾巴。很明显,只要红飘带从正面发起攻击,无鬣公狮立刻会积极予以配合,首咬目标就是那根尾巴,说不定一口就能造就一只断尾狮哩。
  红飘带和无鬣公狮一前一后已经对黄巨鬣形成极为有利的攻击态势,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勇气了。
  跳呀,跳起来;扑呀,扑上去。胜利属于勇敢的狮子!蜂腰雌狮不断为红飘带呐喊助威。
  就在红飘带欲扑未扑之际,突然,恶魔黄巨鬣猛地往前冲来,巨口张开,利爪亮出,好像真的要来拼个你死我活了。红飘带没有心理准备,吃了一惊,条件反射般朝后闪。其实黄巨鬣只是做了个假攻击动作,一见红飘带朝后躲闪,立即旋腰转身,回过头来直扑无鬣公狮。无鬣公狮比黄巨鬣瘦弱了整整一圈,根本招架不住黄巨鬣的凌厉攻势,只一个回合,就被黄巨鬣撕破了脖子,狼狈逃窜。
  好不容易形成的前后夹击的有利态势就这样被打破了。
  红飘带意识到自己上当受骗,欧欧叫着,次又一次扑过去企图再次造成前后夹击的局面。但黄巨鬣显得很有经验,每当红飘带冲过来时,及时后退几步;当红飘带进攻停歇时,又凶神恶煞般地向前跃进,迫使红飘带退却;只要红飘带一退却,它立刻回头对付无鬣公狮,咬得无鬣公狮没有胆量再挨近它。
  惊天动地的狮吼声在旷野飘散。
  敌退我进敌进我退的拉锯战持续了好一阵,始终未能再形成刚才那样前后夹击的态势。
  其实,这个时候如果红飘带舍得冒点风险,不顾一切地冲过去与黄巨鬣扭抱在一起,就算被撕一把咬一口,但只要坚持几秒钟时间,在侧面窥视战机的无鬣公狮就会赶过来绕到黄巨鬣的身后进行有效袭击,还是有把握取得胜利的,无非是红飘带可能会受点轻伤。受点轻伤做代价,把恶魔黄巨鬣打败斗垮,怎么说也是很划算的事啊。
  欧欧——蜂腰雌狮急切地叫唤起来。恶魔黄巨鬣没有三头六臂,你也不是纸糊泥捏的,它不可能一口就把你咬死,你怕什么呀?冲过去,缠住恶魔,无鬣公狮会来帮你的!
  红飘带似乎难以彻底消除上次惨败蒙在它心灵上的阴影,没有胆量在形成前后夹击态势前独自扑到黄巨鬣身上噬咬。它和恶魔无休止地拉锯周旋,还不时扭头朝七八米开外的无鬣公狮使眼色,欧欧叫唤,用意很明显,是想让无鬣公狮率先扭抱住黄巨鬣厮斗。
  无鬣公狮露出畏难的表情,勉强朝前跨了几步,黄巨鬣一声咆哮,便又吓得缩了回去。
  红飘带很不满意地朝无鬣公狮打了个响鼻。
  这指责很不地道,也很不公平。无鬣公狮脖子上挂了彩,虽然不重,毕竟是流了血,已经算是尽了力了。不错,无鬣公狮表现得不算太勇敢,但说句公道话,责任不在它身上。
  无鬣公狮只是搭档和帮手,你红飘带才是掌门大雄狮,才是顶天立地的狮王,按常规,在与其他雄狮发生冲突时,掌门大雄狮理应奋勇当先,是核心是灵魂是表率是楷模是领导是中坚是主宰。身为搭档和帮手的雄狮唯马首是瞻,一切都要看狮王的表现,狮王英勇无畏,它绝不会是草包;狮王勇往直前,它也会奋不顾身;狮王殊死搏杀,它也会将生死置之脑后。同样的道理,假如狮王斗志不坚,它不可能气壮山河;假如狮王畏缩不前,它也会传染恐惧症;假如狮王临阵退却,它也会脚底抹油;假如狮王是个怕死鬼,它决不会充当白白送死的傻瓜的。
  你还好意思指责无鬣公狮,你该先检讨你自己才对!
  拉锯战又持续了一段时间,黄巨鬣越战越勇,吼叫声也越来越响亮,红飘带则信心更加不足,进攻的节奏明显放慢了。
  再这样下去,说不定会转胜为败,红飘带旧失败情结上再添新失败情结,双重失败情结,这辈子怕是休想再解得开了。蜂腰雌狮心急如焚,它不能让红飘带第二次品尝失败这杯苦酒,看来,它只有打破狮子社会的禁忌,加入这场厮杀了。
  到目前为止,蜂腰雌狮扮演一个旁观者的角色,至多呐喊助威而已,没有参战,并非它不想亲手惩罚恶魔黄巨鬣,而是狮子社会有一条禁忌阻止它参与战斗。那条禁忌是:母狮不准介入雄狮间的地位争斗。世世代代的母狮都严格遵循这条古老的游戏规则,据说这样做有利于狮子这一物种的汰劣留良,它当然不能随意违反。但现在,关系到它所爱的雄狮红飘带的生死存亡问题,也关系到它们这个小小的狮群能不能在罗利安大草原立足,它再也不能袖手旁观了。
  蜂腰雌狮不声不响往恶魔黄巨鬣背后移动。让母狮不介入雄狮间地位争毒斗这条禁忌见鬼去吧,它不能眼睁睁看着心爱的红飘带在二度失败的打击下变成永远也站不起来的精神侏儒!
  黄巨鬣不是正常的雄狮,而是一只患有杀婴狂的恶魔!对付恶魔不必拘泥于正常游戏规则。
  蜂腰雌狮绕到黄巨鬣身后,压低身体一点点向前靠近,狠、爪辣、嘴快是有效扑咬的三大要素,它要咬它个措不及,它要咬它个灵魂出窍。
  欧——就在这时,西南角传来一声狮吼,约一千米开外的草原上一团尘土滚滚而来。
  欧啊,欧啊,恶魔黄巨鬣像捞到了救命稻草,气焰顿嚣张起来,吼声如雷串般炸响,一个劲朝前猛攻。
  欧——西南角响起雄狮回应的吼叫,尘团越逼越近,已看得见狮子的轮廓,鬣毛一绺绺如辫梢飘舞。
  不好,黄巨鬣的搭档和帮手辫子雄狮听到动静后火速赶过来救驾了。唉,来得真不是时候啊。
  红飘带本来就信心不足,这一下更是乱了阵脚,惊慌失措,一面躲避黄巨鬣的撕咬,一面窥望正往这儿疾奔的辫子雄狮,连连往后退却,看得出来,斗志已经瓦解,抵挡不了几下就会转身逃窜的。
  无鬣公狮受红飘带失败情绪的影响,也无心恋战,节节败退。
  蜂腰雌狮不得不放弃从背后偷袭黄巨鬣的打算,吼叫一声冲过去,与红飘带和无鬣公狮齐心协力对付穷凶极恶的黄巨鬣。
  两只雄狮外加一只雌狮,怎么说也比一只雄狮力量要大得多。黄巨鬣再次蹿跃上来,没等它扑到红飘带,蜂腰雌狮突然从侧翼冲过去,一巴掌扫在它的背上,虽然只是抓落了一些狮毛,未能撕得它皮开肉绽,倒也把它吓了一跳,嚣张气焰不得不有厨所收敛,稍稍后退了几步,欧欧叫着,再不敢冒冒失失进攻。
  辫子雄狮正火速往这儿赶,还有七八百米的距离,最多只要一两分钟的时间就能赶到这儿。
  此时不撤退更待何时,蜂腰雌狮朝红飘带和无鬣公狮使了个眼色,三只狮子并成一排,发一声威,一起朝黄巨鬣压了过去,黄巨鬣不得不扭头跳窜以避锋芒,它们趁机迅速后退,撤出了那块草坡。
  临撤退时,蜂腰雌狮还把那只羊驼也叼走了。好不容易得到的猎物,不能白送给恶魔吃。
  黄巨鬣回过神来想追,又怕三只狮子杀它个回马枪,辫子雄狮还没赶到,它势单力薄,不能不有所顾虑。它这一踟躅,等于放了三只狮子一条生路,转眼间,蜂腰雌狮、红飘带和无鬣公狮已经逃出百十米开外。
  等辫子雄狮气咻咻地赶到,三只狮子已逃出很远,只望得见模糊的背影了。黄巨鬣悻悻地朝它们的影子吼了几声,只得作罢。

【第十五章 虚假的胜利】
  回到葫芦荒地,已是黄昏。
  夕阳在地平线上挣扎,浓血般的阳光在大地上流动。红飘带躺卧在树丛下,脸埋进枯枝败叶间,一副羞愧的模样。无鬣公狮也缩在草丛后面的一个暗角落里,默默舔疗自己脖子上的伤痕。那只羊驼摆放在滴水泉边的乱石堆上,也没有兴趣去撕扯啃咬。
  凄愁黄昏,小小的狮群笼罩在失败的悲痛中。
  望着情绪极度低落的红飘带,蜂腰雌狮愁肠百结,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红飘带雄狮失意综合症本来就没有好彻底,压抑在心底的失败情结本来就没有解开,遭此新的打击,肯定会引起雄狮失意和失败情结并发症,就像快要枯萎的草突然又遭到霜冻,极有可能从此以后就一蹶不振了。命运老是跟它们作对,眼瞅着它从背后偷袭就快得手,突然间辫子雄狮出现了,吏它们唾手可得的胜利刹那问化为泡影。唉,早知道会这样,就不该去招惹黄巨鬣,而应该见到恶魔挡道时明智地选择绕道巴逖亚沙漠,虽然也窝囊也憋气也有屈辱感,但总比现在败得一塌糊涂要好得多。
  后悔有什么用,没有时间隧道可以再回到过去。
  怎么办?怎么办?劝解吗?肯定无济于事。安慰吗?恐怕不会奏效。鼓励吗?反而弄巧成拙。接二连三的打击,郁积在红飘带心间的失败阴影太浓了,很难找到有效的办法化解驱散。
  失败、失败、失败,为什么老想着失败,就不能再换个角度去想想,就不能像扔掉啃光的兽骨那样把失败扔进垃圾堆去?
  假如能冷静下来,客观公允地想一想,这失败是可以分析可以商榷的。
  首先,较之上一次恶魔黄巨鬣和辫子雄狮扫荡葫芦荒地来说,这一次遭遇战所受的损害是很轻的,可以说是微不足道。上一次三只幼狮惨遭虐杀,它和红飘带都挂了彩,领地连同自尊都遭到践踏,而这一次,它和红飘带都毫毛未损,仅仅无鬣公狮脖子被抓出几道血痕负了点轻伤而已。它也在恶魔黄巨鬣的背上掴了一掌,撕落不少狮毛,仅就皮肉受伤害程度而言,可说是不分胜负,双方扯平了。
  第二,恶魔黄巨鬣拦在路上,威胁不让它们通行,逼它们走冤枉路,绕道巴逖亚沙漠,但最终它们并没有在恶魔的淫威下屈服,还是顺着原定路线回来了,这算是失败吗?
  第三,它们撤退时,恶魔黄巨鬣没来追咬,这说明它们并不是狼狈而逃,它还把猎物叼了回来,撤退得如此从容,如此体面,如此不慌不忙,如此有条不紊,和失败这个词是不应该联系在一起的。
  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红飘带本来对恶魔黄巨鬣怀有很深的恐惧心理,这一次敢于和黄巨鬣牙对牙爪对爪地进行生死搏杀,本身就是一个进步,就是一个心理质变,就是一个精神飞跃,就是一个伟大的胜利啊!
  退一步说,就算把这场遭遇战称之为伟大的胜利过于勉强,但从某一个角度看,打成一场平手还是说得过去的。即便是打成了平手,过去的输家能打平,那么打平就是赢,从这个意义上说打了个胜仗并不过分。
  胜利,多么动听多么美妙多么绮丽多么令狮神往的词,比羚羊更鲜美比蟒蛇更好吃比血浆更解渴,凭什么就要白白送给恶魔黄巨鬣,而不能由它们自己拿来好好享用呢?
  假如能成功扭转红飘带和无鬣公狮的错误看法,让它们意识到胜利是属于它们的,而不是属于黄巨鬣的,会怎么样呢?对红飘带来说,不啻是春雷是福音是仙乐,就像圣水浇灌枯萎的花草,也许就有了枯木逢春的转机。
  胜利和失败,很多时候并非像黑夜与白昼、干季与雨季那般分得清清楚楚,而是模模糊糊界线不清的,完全可以颠倒来看或扭转来理解,就看你是站在什么立场选择什么角度去分析去斟酌去掂量。
  它真傻,傻透了,怎么早没想到让胜利的曙光来照耀来驱散笼罩在葫芦荒地上空失败的阴霾呢。
  它为自己的新发现激动得浑身发抖,做了几次深呼吸,才把情绪镇定下来。它轻吼一声,叼起那只羊驼的脖子,开始了庆典仪式。
  凡有群体意识或有家庭观念的动物,都有庆典仪式。所谓庆典仪式,是指当本群体在保卫领地、抵御侵略、集狩猎、添丁增口等重大活动取得圆满成功后,群体成员或家庭成员用叫声和舞蹈宣泄内心的欢快和喜悦,向头领或当事者表达钦佩和感激之情。很像人类社会载歌载舞召开庆功会、表彰会、团拜会、竣工典礼、开业典礼、毕业典礼、结婚典礼等等。
  各种不同的动物有各种不同形式的庆典仪式。
  灰雁家庭,当灰雁丈夫赶走居心不良的外来公雁,或者在与其他灰雁家庭的争夺战中保住了食物丰盛的池塘,灰雁妻子便会带领小灰雁在家门口迎候灰雁丈夫凯旋归来。灰雁妻子半撑开亮丽的翅膀,摇摆丰满的身体,富有弹性的长脖子波浪形地扭动伸展,发出高亢嘹亮的嘎嘎叫声,在灰雁丈夫身边翩翩起舞,不断旋转鸣叫,以抒发赞美之情。
  西伯利亚狼群,当饥饿的狼群终于摆脱猎人的围剿,并在雪地里捕获一头麋鹿,会餐结束后,狼们便会以狼酋为中心,从四面八方聚拢来,蹲坐在皑皑雪地里,仰直脖子,遥望一轮寒光四射的明月,跟着狼酋发出一声声尖厉悠长的嗥叫,可持续数小时,用集体大合唱的形式,来发泄塞满胸臆的快乐,庆贺来之不易的胜利。
  中国滇东北梅里雪山的红豺群,每当从同类邻居那儿抢夺一块领地,领土扩张的野心得到了满足,众豺便用来回疾奔的方式以示庆祝,它们以豺王为轴心,嚣叫着突然往外奔驰,跑出几十公尺远,一个急转弯又跑回豺王身边,舔舔豺王的臭脚丫,好像在汲取某种精神能量,又好像在歌功颂德无限限崇拜。
  西双版纳的亚洲象,由于森林砍伐环境恶化,繁殖率极低,每当母象产下乳象,如果象群恰好是在江河水塘边,象们便会用鼻子汲水互相喷洒,发出欢快的吼声,像在过泼水节,如果象群恰好是在沙土地里,象们便会用鼻子卷起沙土互相抛撒,发出满意的吼声,像在过泼土节。
  庆典活动,有利于群体或家庭产生亲和力与凝聚力,使每一个成员充分意识到它们是同呼吸共命运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韵整体,激励它们保持高昂的斗志,为群体和家庭利益再立新功。
  狮子的庆典仪式与其他动物不同,可以说是别具特色。狮子是大型猫科动物,以猎杀为生,庆典活动带着浓郁的狩猎风格。
  蜂腰雌狮叼起羊驼的脖子,就像舞动彩练一样甩摇抡挥,力大无穷的狮子在庆典仪式中习惯将猎物当做舞蹈的道具。呜呜,欧欧,呵呵,它一面彩练当空舞似的玩着羊驼,一面发出如歌的吼声:力拔山兮气盖世,狮子玩羊驼兮庆胜利。
  无鬣公狮停止舔疗脖子上的伤痕,用迷惘的眼光望着蜂腰雌狮,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红飘带抬起惊愕的眼睛,就像在看一只疯狮表演,脸上露出鄙夷的表情,好像在说:你是不是神经搭错了,明明是经历了一场失败的耻辱,却起什么庆典来,真是莫名其妙!
  蜂腰雌狮猛甩脑袋,将羊驼抡到空中,自己在地上打了个滚,不等羊驼掉落在地,敏捷地蹿跃起来,将羊驼驮到自己背上,后腿蹦跳,腰肢一挺,羊驼被抛出两公尺远,又兴致勃勃地扑上去,用一种艺术化的夸张动作将羊驼扑倒按翻,淋漓尽致地再现狩猎的全过程。
  精彩的表演,热闹的游戏,欢腾的场面。
  红飘带索性把脸转了过去,不愿看不屑看不忍心看不好意思看。无鬣公狮习惯看红飘带的脸色行事,也不再欣赏蜂腰雌狮的表演,又开始舔疗自己脖子上的伤口。
  蜂腰雌狮顿时兴趣索然,没有热情的观众,表演得再出色也是枉然啊。也许,把与黄巨鬣的遭遇战说成是胜利确实有点言过其实了,三只狮子对付一只狮子,没占到任何便宜,到头来还逃之夭夭,怎么说也难以和胜利画等号啊。把黑的硬说成白的,这种指鹿为马的事,做起来实在太别扭了,很可能变成一场滑稽的闹剧。它想终止表演,结束庆典,可是,它想不出有其他更好的办法能化解红飘带郁结在心里的失败情结。
  如果任由红飘带沉溺在再度失败的泥潭里,不仅红飘带这辈子完了,它的杀子之仇也无法再报。不行,它绝不能让两次残酷杀害了它的小宝贝的恶魔黄巨鬣和辫子雄狮逍遥法外。它不能放弃这场庆典,即使是虚妄的胜利、假扮的胜利、水分太多的胜利、空中楼阁的胜利,它也要像欢庆真正的胜利那样尽兴表演。
  短暂的犹豫后,蜂腰雌狮又全身心地投入那场带有虚构成分的庆典仪式。它像踢足球一样,不断拍打那只羊驼,发出一声声欢乐的吼叫:恶魔想夺走我们辛辛苦苦捕获的物,但它没有得逞,羊驼还在我们手里,这难道不是值庆贺的事吗?
  它用一种幼狮撒娇的步履在红飘带身边蹦蹦跳跳,啊哈啊哈激动地喘息,那是在表达崇拜的话语:你比跳羚更矫健,你比犀牛更魁梧,你比河马更壮实,你比野猪更聪明,你比猴子更灵巧,你比兔子更敏捷,你比金雕更勇猛,全靠你神勇的力量,我们才保住了猎物,你是罗利安大草原最有出息的狮王!
  它跳到无鬣公狮身边,温柔地舔吻无鬣公狮脖子上的伤痕,目光饱含着崇敬,那涂抹上去的一层层唾液,就像人类授奖台上花枝招展的女郎在给英雄佩戴大红花,赞美的话语都含在晶莹闪烁的泪花间了:雄狮身上的伤疤,那是世界上最娇艳的花,雄狮身上没有伤疤,就像夜晚没有亮,白昼没有太阳,山上没有树木,水塘没有鱼儿,你英勇无畏和恶魔搏杀,你的光辉业绩将永载史册!
  它腾跳、翻滚、扑跃、旋转、直立、倒竖,发出一阵阵欢快的吼声,尽自己所能,渲染欢庆的气氛。
  欢乐也有着极强的感染力,终于,红飘带像被从越陷越深的泥潭中拔了出来一样,慢慢站了才起来,一阵又一阵抖动自己的身体,就像在抖掉身上的污泥浊水,看模样,是要抖净失败的晦气与阴影。它瞪大眼睛,用一种渴望得到解答的表情注视着蜂腰雌狮,似乎在问:你没有骗我吗?我们真的有资格来举行庆典仪式?
  蜂腰雌狮将那只羊驼带面前:哦,假如我们败了,我们还能享用这只美味羊驼吗?我们胜利了,铁证如山啊。
  无鬣公狮也跟着站了起来,一面舔自己脖子上的血痕,一面哼哼唧唧,发出同样的疑问:我脖子上的伤,真的不是耻辱的烙印而是光荣的标记?
  蜂腰雌狮踮起后肢竖直身体,面朝着地平线上那轮即将陨落的太阳,发出长长的吼声:如血的残阳可以作证,苍茫的大地可以作证,我们在与恶魔黄巨鬣的搏杀中确确实实获得了胜利!
  来吧,把洋溢在心头的胜利喜悦释放出来,把残留在记忆的失败楚痛打扫干净,我们雀跃,我们欢腾,我们沉醉!欢庆胜利,就像给胜利安上了猎豹的腿,插上了秃鹫的翅膀,撒出了蒲公英的种子,胜利会来得更快来得更猛来得更多!
  红飘带叼住羊驼的脖子,甩摇抡挥。刚开始时,它似乎还有点疙里疙瘩,大概是觉得当之有愧吧,面露羞色,动作别别扭扭放不开。过了一会儿,它渐渐沉浸在喜庆的气氛中,动作变得自然大方,将羊驼高高抛出,又箭一般地飞奔过去,全身罩在羊驼身上,仰天发出威风凛凛的吼叫,一副唯我独尊、独霸一切的王者姿态。
  为了助兴,蜂腰雌狮吱溜蹿到红飘带的后侧,突然蹿过去,将羊驼从红飘带的身体底下抢了出来,红飘带做出勃然大怒的样子,旋风般扑了上来,将蜂腰雌狮推倒在地,一口将羊驼夺了回去。蜂腰雌狮顺势仰躺在地,发出弱者向强者求饶的呜咽声。无鬣公狮的兴致也被吊了起来,趁红飘带不备,一下将羊驼攫抓过来,叼起就跑。红飘带玩了个精彩的三级跳远,很利索地将无鬣公狮拍翻在地……
  葫芦荒地里,三只狮子你追我赶,你吼我叫,热闹非,展开了一场狩猎表演赛。
  瑰丽的晚霞照在木丛和草地上,红彤彤亮灿灿,阳光失去了滚烫与灼热,只剩下艳丽与娇美,从乞力马扎罗雪山方向吹来的晚风湿润而又带着一股凉意,一群粉红色的长腿火烈鸟沿着沙漠边缘疾奔而去,呦呦高歌,就像免费请了一支歌乐队,点缀着欢乐与喜庆。
  红飘带咬住羊驼的脖子,蜂腰雌狮和无鬣公狮各咬住羊驼的一条后腿,从三个不同的方向拉扯。它们顺时针旋转着,就像在跳团圆舞。它们有节奏地发出吼声,就像在别致的舞蹈伴奏音乐。它们的舞步越来越快,节奏感也来越强烈,几乎到了疯狂的程度。羊驼细嫩的皮肉经不起三只狮子的猛烈撕扯,就像被五马分尸一般,稀里哗啦散成数块。血水四溅,那是节日舞动的红绸;肉香飘逸,那是喜庆的盛宴。
  红飘带趴在羊驼糯滑的五脏六腑上,大口大口地咀嚼咽。蜂腰雌狮和无鬣公狮分卧在红飘带的两侧,替红飘舔理身体和鬣毛。这是狮子庆典活动的最后一项内容,侍候劳苦功高的狮王用餐。
  红飘带吃饱喝足,迈着大步,雄赳赳气昂昂地沿着葫芦荒地奔驰巡视了一遍,然后伫立在一个土堆上,面朝着乞力马扎罗雪山,鬣毛飞扬,精神抖擞,发出一声声气壮山河的狮吼,好像在对全世界宣告:我是战无不胜的雄狮!我是所向无敌的狮王!
  它的失败情结彻底解开了,它被胜利陶醉了。
  蜂腰雌狮啃着红飘带吃剩的羊驼肉,心里并不怎么轻松。这胜利含有太多的虚假成分,这庆典也就像在演闹剧似的不真实。但不管怎么说,它的目的是达到了。也许,生活离不开演戏。

【第十六章 象狮大战】
  欧——欧——左侧草原传来连续不断的吼叫声,声音比狮吼更洪亮更有气势,犹如山洪爆发巨石崩裂沙暴呼啸,虽然隔得很远,仍听得清清楚楚。在非洲草原,吼声能压倒狮子的,只有野象。象吼声一阵高过一阵,中间还夹杂着狮子惊慌失措的哀叫声。对听觉灵敏的狮子来说,不用也知道,左侧草原上象群和狮群肯定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情。
  正在狩猎途中的红飘带驻足朝左侧草原观望。跟在后面的蜂腰雌狮和无鬣公狮也翘首瞭望。地势高低不平,几座草坡隔断了视线,只看见在很远的地方有一团尘土在空中漫舞。
  狮子跟一切有灵性的动物一样,喜欢看热闹。红飘带兴奋得眼角上翘,朝左侧草原跨去几步,显然是想跑过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它刚跑到一棵被雷电劈倒烧焦的树桩前,突然像撞在一堵墙上似的停了下来,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变得不知所措。蜂腰雌狮紧跑几步瞪大眼珠望去,被烧得漆黑的树干上,粘着一绺绺土黄色的狮鬣,在微风中飘扬。
  蜂腰雌狮明白红飘带为什么会像撞着墙似的停了下来,哦,它们正站在气味边界线上,再过去就是帕蒂鲁狮群的领地了。
  自从恶魔黄巨鬣和辫子雄狮侵犯葫芦荒地并虐杀幼狮以来,外出觅食,红飘带就尽量避免踏进帕蒂鲁狮群去。有时候,追撵猎物的过程中,猎物七拐八弯地逃进了帕蒂鲁狮群,红飘带便会停止追逐;有时候,搬运猎物回家,假如借道帕蒂鲁狮群的领地,可以少走许多弯路,但红飘带宁肯绕一个大圈子,也不会跨进帕蒂鲁狮群的边界线去。表面上看,这是一种避免无谓冲突的明智之举,其实是一种忌讳和躲避,透露出内心的怯懦与惧怕。
  明白了红飘带撞墙似的停下来的原因,蜂腰雌狮心里涌起一阵悲哀。两个月前,它把一场明明是失败的遭遇战导演成胜利,还举行了隆重热烈的庆典仪式,难道说努力等于零,一点作用也不起,红飘带仍然被失败情结所困扰,对恶魔黄巨鬣抱有畏惧心理?假如真是这样的话,两个月前它煞费苦心导演的庆典仪式,岂不成了滑稽的闹剧!
  欧啊——蜂腰雌狮在红飘带背后大喝一声,那是一种提示,一种唤醒,一种备忘录性质的告白:别忘了,你曾经战胜过恶魔黄巨鬣,我们还为你举行过庆典仪式!
  红飘带若有所思地望着那棵烧焦的树桩,艳红的鬣毛慢慢地张扬开,眼睛也流光溢彩,鼻子里打了个哼哼,潇洒地一甩尾巴,一个疾步越过气味边界线,进到帕蒂鲁狮群领地,向象吼声和狮吼声搅成一团的地方跑去。
  蜂腰雌狮心里一阵欣慰一阵释然。红飘带面对过去避之唯恐不及的帕蒂鲁狮群领地毫不踟躅地大踏步跨了进去,这一步跨得意义重大,标志着它的失败情结已彻底解开。帕蒂鲁狮群领地,是由恶魔黄巨鬣布置的气味边界线,红飘带看到了粘挂在烧焦树桩上的黄巨鬣的鬣毛,闻到了涂抹在草地和岩石上的黄巨鬣的气味,没有迟疑没有动摇没有犹豫,一冲而过,显露出作为胜利者傲视对手目空一切的心态。对曾经惨遭过失败并对黄巨鬣抱有很深畏惧心理的红飘带来说,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称得上是精神的升华、思想的解放。
  两个月前那场庆典仪式看来还是有效果的啊。
  远远望去,一片长满灌木丛的低洼的草坡上,一群非洲象正在和帕蒂鲁狮群展开一场混战。
  这是罗利安大草原罕见的野象大家族,光嘴吻间探出长长象牙的成年大象就有三四十头,数量足足是狮子的两倍。
  一头灰白色约一岁龄的小象,背上有好几条血痕,右耳朵也被撕裂了,滴着血。一头满脸皱褶的老母象和一头长鼻子呈黑白两色的雌象守护着受了伤的小象,老母象哀哀吼着,黑白鼻雌象心疼地用鼻尖轻轻抚摸着小象那只受伤的耳朵。老母象的后腿和黑白鼻雌象的臀部也都受了抓伤,滴着血。
  随着老母象的叫声,三十多头成年大象撅着弯刀似的牙,像一座座愤怒的小山,朝狮群压了过去。
  在一个积着一滩雨水的S形洼地边缘,七八头大象把一只胸毛为白色的母狮和一只爪子为黑色约半岁龄的幼狮逼到了死角。蜂腰雌狮是从帕蒂鲁狮群流亡出来的,认识这多只母狮,名叫白胸脯,不用问也知道,黑爪幼狮是白胸脯所生。
  白胸脯背靠一条一米多高的土坎,龇牙咧嘴吼叫着,左右蹿跳,跃跃欲扑,做出一只狮子所能做出的种种威胁姿势,企图把面前那些散成扇状压过来的大象吓退。但大象依仗“人”多势众,并不把白胸脯的威胁放在眼里,高擎着鼻子,平举着寒光闪闪的长牙,迈着沉稳有力的步伐,越逼越近。
  另一边,二十多头大象排成一字形横队,愤怒地吼叫着,有的用庞大的身体冲撞,有的用鼻子卷起碎石抛掷,就像赶苍蝇一样驱赶着狮群。狮群哀号着,往后退却。恶魔黄巨鬣没了往日的威风,鬣毛乱糟糟,撒了一层黄土,邋遢得像个乞丐;辫子雄狮屁股上有条长长的擦痕,体毛剃落,露出青白色的皮肉,就像嵌着一条小白蛇。
  不难猜测这里刚才发生的事情。
  黄巨鬣和辫子雄狮率领饥饿的狮群来到这块洼地觅食,好遇到满脸皱褶的老母象和黑白鼻雌象领着一头小象到洼地来喝盐碱水。狮子虽然号称非洲草原的霸主,没有天敌,处在大自然这条食物链的最上端,但对大象不敢像对待其他食草动物那样随意施暴想抓就抓。
  非洲象体格庞大,性格刚烈,无论雌雄都有发达的门齿——尖厉的象牙,一条灵巧而又壮硕的长鼻子让所有想尝鲜吃象肉的食肉兽望而生畏。象群习惯群居,以血缘为纽带,群体成员团结友爱,极难对付。所以,狮子除非饿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是不敢去招惹象群的。
  当然,大象也不会无端与狮子找别扭。般情况下,狮群与象群在草原相遇,狮子用馋涎欲滴而又无可奈何的眼光注视着象群,大象用充满警觉而又小心翼翼的眼光紧盯着狮群,双方都不敢贸然攻击,大眼瞪小眼互相用眼光交锋一阵后,各自走自己的路,就像订过互不侵犯条约似的。
  但狮子毕竟是以杀生为唯一生存方式的食肉动物,是典型的机会主义者,只要条件允许,免不了要尝尝大象肉的。通常狮子会选择年老离群的孤象,或守护不严的小象,进行攻击。在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下,双方力量均衡才互不侵犯,均衡一旦打破,侵犯随即发生。因此,当帕蒂鲁狮群面对一头老母象和一头雌象看护着一头小象,黄巨鬣立刻萌发了想要袭击小象的念头。
  黄巨鬣掂量着彼此的实力:老母象年事已高,脸上的皱纹就像鳄鱼皮一样疙疙瘩瘩,牙渍泛黄,不难对付;黑白鼻雌象虽然身强体健,但狮群一哄而上,鼻子就算比钢鞭还厉害,象牙就算比尖刀还锋利,也抵挡不住群狮从四面八方扑咬;小象细皮嫩肉,味道一定蛮不错的。它谨慎地四下望望,没见其他大象的影子,哈,这个便宜不捡白捡。它做了一个攫食的指令,狮群立刻分左右两路包抄上去,有的用吼声恫吓,有的使用调虎离山计想把老母象和黑白鼻雌象从小象身边引开,有的瞅准机会钻空子想把小象从黑白鼻雌象的身体底下拖出来。
  老母象虽然年老体衰,动作不太灵活,却很有经验,一面声嘶力竭地吼叫,一面拼命摇甩着硕大的脑袋,鼻子和象牙左右扫荡,像活动的盾牌,不让狮子靠近小象。黑白鼻雌象出于护犊的本能,将小象紧紧护卫在自己两条前腿间,不管屁股被狮爪抠出多少条血痕,也绝不移动半步,很有点视死如归的气概。
  狮子头痛大象,除了大象体格庞大有长鼻子和象牙外,扑咬时也很难对付。象皮厚韧,比犀牛皮水牛皮河马皮鳄鱼皮等等都要厚得多,堪称世界第一。尖刀似的狮爪抓上去,抓轻一点的话,等于给大象搔痒,拼足吃奶的力气狠狠撕扯,也最多抓出几道血痕,无法像对付其他食草动物那样几巴掌下去就把对方撕得皮开肉绽形成致命的打击;大象身体犹如一座浑圆的山丘,狮子虽然长着一张血盆大口,面对如此庞大的大象身体,也无从下口——不知道咬什么地方好。
  狮子猎食有三个绝招,一是咬断猎物的脖子,二是咬折猎物的脚杆,三是跳到猎物的身上把猎物压倒压垮,遗憾的是这三招用在成年大象的身上效果等于零。大象的脖子又短又粗,别说咬了,抱都抱不住;大象的腿如柱子般粗壮结实,狮牙啃断了也未必能把象腿咬折;大象稳如泰山,比骆驼更能负重,五只狮子同时跳到大象身上也无法把大象压垮。
  这真是一场艰苦的攻坚战,黄巨鬣组织了七八轮扑击,好几只母狮轮番进攻,都未能将小象从两头母象的护卫圈里拖出来,倒是有两只母狮被象鼻抽在脸上,把鼻子都打歪了,淌着鼻血。有一只名叫萁玛的老母狮自作聪明,蹲着身子从黑白鼻雌象胯下钻进去,就像钻地道偷袭一样想咬小象的腿,结果被黑白鼻雌象狠狠踩了一蹄子,差点把脊梁给踩断了。
  那么多狮子,竟然摆不平两头母象,黄巨鬣气得七窍生烟,咆哮着,亲自出马,与辫子雄狮从左右两侧扑了上去。母狮们积极配合,有的撕扯象屁股,有的跃到象背上,有的呐喊助威,有的用佯攻来牵制老母象……一场混战。
  在黑白鼻雌象尖锐悲愤的吼叫声中,在迷漫的浓烟似的尘团的掩护下,黄巨鬣凭借着矫健的身手和超强的体力,用一只爪子顶住黑白鼻雌象的下巴,另一只爪子去攫抓小象,小象皮嫩,尖厉的狮爪像匕首似的深深扎进小象的背。它刚要用力将小象拖拽出来,黑白雌象突然转动身体,两支象牙冲着它的脸刺杀过来,它若坚持要拖拽小象,就要冒双眼被象牙捅瞎的危险,为了猎杀一头小象而变成一只瞎目艮狮,当然是很不划算的事,它不得不将自己的爪子从象的背上缩了回来,扭腰跳闪开去。虽然没能得手,但已把小象抓伤。小象的呜咽声令黑白雌象心儿欲碎乱了方寸,瞪着血红的眼珠,撅着象牙朝扑到身边的狮子胡刺乱捅。
  黄巨鬣心里很高兴,它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有经验的狮子都晓得,在狩猎中,一旦打破了猎物的镇定和沉着,迫使猎物进入慌乱状态,离胜利也就不远了。
  果然,老母象和黑白雌象焦躁地急于报复,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护卫圈出现了破绽,小象的脑袋从黑白鼻雌象的身体底下暴露出来了。正是扑咬的好时机,黄巨鬣正要起跳,突然,正前方一片矮树林里,吭嗄——吭嗄——响起高亢嘹亮的象吼声,斜眼望去,几十头大象正疾奔而来。象蹄在干燥的草地上踩踏,扬起团团尘埃,离这儿只有两三百米远。显然,这是一个庞大的象群,听到老母象和黑白雌象的呼救后,火速赶来救援的。
  按理说,这么大一群象压了过来,狮群最明智的选择就是脚底抹油——赶紧溜之大吉。可黄巨鬣舍不得就这么离开,它已饿得肚子咕咕叫,其他狮子也已饿得肚皮贴到脊梁上,眼前这头小象刚好够狮群饱饱地会餐一顿,要是放弃,实在太可惜了,要知道,重新去寻找、发现、追撵并捕获一头猎物,谈何容易啊。
  黄巨鬣想,小象已暴露在外,只消蹿上去搂住小象的脖子,小象支撑不住必然会跌倒,然后用力咬住小象的喉管,狠劲一拧,小象稚嫩的颈椎就会错位或断裂,这只需要半分钟的时间,拖泥带水的话顶多也只要一分钟时间就能解决问题。
  救援的象群离得还远,一分钟是赶不到这儿的。用目测计算距离和速度,跑在最前面的几头公象要一分零几秒才能来到这儿,正好可以利用这个时间差。只消把小象咬倒,就算大功告成了,狮群就可以在救援象群赶到之前的秒钟里安然撤退。狮子的奔跑速度比象要快,象群是追赶不上的。咬倒的小象不必叼走,象群是无法把站不起来的小象弄走的,它们会守候在奄奄一息的小象身边,等小象咽气后,愤怒地吼叫一通,卷一些树枝草叶盖在小象身上,然后垂头丧气地离去。嘿嘿,到了那个时候,小象就成了狮群的美餐了。
  黄巨鬣短暂地思量一番后,觉得自己很有把握,便凶猛地扑了上去,搂抓小象的脑袋。没料到黑白鼻雌象见象群前来救援,信心大增,焦躁的情绪刹那间平稳下来,不再盲目地用象牙胡刺乱捅,而是镇定地回转身来,长鼻子左抡右抽,啪啪两声,不偏不倚,正好打在黄巨鬣的耳根上,直打得它脑袋嗡嗡响,眼睛里金星乱冒。一代雄狮,遭受雌象的如此欺凌,是可忍,孰不可忍!
  黄巨鬣心火上蹿,忘了自己的当务之急是要把小象咬倒,竟然弃小象转而对付黑白鼻雌象,张嘴来咬黑白鼻雌象的鼻子。
  象鼻子是大象身上最重要的万能器官,看似笨重,其实灵巧无比,比钻在泥浆里的泥鳅还要滑头,不等黄巨鬣的嘴靠近,嗖地就弹到半空中去了。黄巨鬣咬了个空,兽性大发,不顾一切地高高蹿跃,从右侧搂住黑白鼻雌象的脖颈。
  公平地说,黄巨鬣这个战术动作做得很漂亮,处在一个死角,向前翘挺的象牙捅不到它,象鼻子也抽打不到它,象蹄子也踩踏不到它,它虽然无法一口拧断黑白鼻雌象粗壮的脖子,但却可以撕咬品尝到蒲葵似的象耳朵;象耳朵上都是软骨组织,薄而脆,味道一定不错的,还可雪耻自已耳根被象鼻子抽打的奇耻大辱。
  黄巨鬣正待去咬象耳朵,突然发现母狮们惊慌地欧欧吼叫,好像发生了什么恐怖的事情,它抬眼望去,十几米开外尘土飞扬,遮天蔽日,仿佛沙暴正在肆虐——不好,象群已快赶到面前了啊!
  黄巨鬣这才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天大的错误,不该意气用事转移攻击目标跳到黑白鼻雌象身上来的。它要纠正自己的错误,重新去扑咬小象,遗憾的是那头小象已缩到老母象的背后去了。现在再想制造战机重新扑到小象身上去,比登天还难。它甚至连咬掉黑白鼻雌象蒲葵似的耳朵的时间也不够了。要想不被象群包围,只有立即从黑白鼻雌象的身上灰溜溜跳下来,向狮群发出逃窜的指令,不不,是发出撤退的指令。
  就在黄巨鬣从黑白鼻雌象身上狼狈滚落下来的一瞬间,救援的象群已经赶到,依仗着象多势众,就像牧羊狗赶羊一样驱赶着狮子。按常规,象群追撵狮子,把狮子赶出危险区域,就不会再追;大象是素食主义者,对狮肉不感兴趣,不会像食肉兽追捕猎物那样穷追不舍的;再说,狮子毕竟威武勇猛,从内心来讲大象对狮子是存有几分畏惧心理的,在追撵时有所顾忌,不会追得太远。
  可这一次,狮群逃出三百米远了,象群仍不依不饶,盯着不放。
  毫无疑问,那些大象目睹小象受伤,窝着一肚子怒火,怀着报仇雪恨的心情,非要把狮群追得屁滚尿流不可。很快,狮群就逃到了攻击小象时的出发地点,好几只母狮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一般来说,象的奔跑速度不如狮子,在追撵过程中,狮子很容易就可以脱身。事实上,到目前为止,狮群和象群之间的距离正在逐渐拉大。可是,母狮们停了下来。对这些母狮来说,已退到了生命防线,粉身碎骨也不能再退了。
  狮子是群居性动物,都按体内生物钟指示,执行同一张繁殖时间表:换一句话说,一个群体内的母狮都是在差不多的时间里产下狮崽的。为了狩猎方便,也从安全的角度考虑,母狮们分两个阶段对狮崽实行集体托管制度。
  第一个阶段是狮崽刚出生到半岁龄,那段时间狮崽尚小,还不大会走路,狮群外出狩猎,将所有的狮崽留在宿营地,派遣两三只老母狮留在宿营地负责看管照顾狮崽。
  第二个阶段是狮崽半岁到十个月,这年龄段的狮崽已经能跟上狮群正常的行走速度,为了锻炼狮崽们的行走能力,也为了让狮崽们熟悉四周环境、观摩成年狮的狩猎行为,狮群外出觅食,会把狮崽一起带走,发现猎物后,在发起攻击前,将所有狮崽安顿在离狩猎场约数百米的草丛里,留一两只老母狮守护。这很像人类的托儿所和幼儿园。
  此时此刻,帕蒂鲁狮群已退至“临时幼儿园”。
  幼狮们见到狮群,纷纷从草丛里钻出来,呜呜叫着寻找自己的妈妈。母狮出于强烈的母爱和护犊的本能,当然不会扔下幼狮不管自己逃命的。半岁龄的幼狮虽然已能行走和奔跑,但速度和耐力都还不行,绝对跑不过大象的。
  母狮们各自守护在自己的幼狮跟前,气势汹汹的象群潮水般地压了过来。按照狮子社会的分工,当狮群受到外来力量的威胁时,掌门雄狮有责任也有义务来保卫狮群的安全。黄巨鬣和辫子雄狮硬着头皮与象群周旋,掩护母狮们携带着幼狮撤离。黄巨鬣和辫子雄狮张牙舞爪狂吼乱叫蹦又跳,使出了一只狮子所能使出的全部伎俩。
  不幸的是,那些大象好像吃错了药一样,不怕威胁恫吓,一个个像敢死队员一样冲上来,仅仅两个回合,就把黄巨鬣和辫子雄狮打得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了。眼瞅着几十头大象就要把它们团团包围起来,黄巨鬣只有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大象们虽然没能堵住它,几条象鼻子卷起的沙土却砸了它一头一脸,蓬头垢面活像只乞丐狮。辫子雄狮动作慢了一拍,被一头独牙象在屁股上捅了一家伙,捅出一条不深不浅的伤口。大雄狮败北,象群的气焰更加嚣张,大声吼叫着冲将上来。白胸脯和它的黑爪幼狮落在后头,被愤怒的象群围住……
  对白胸脯母狮来说,形势异常危急,如果它殊死抵抗,那些发疯的大象会把它的眼睛捅瞎,会把它的脊梁踩断;如果它独自逃命,黑爪幼狮肯定会被象蹄踩成肉泥!
  狮群悲伤地吼叫,无可奈何地退却。
  蜂腰雌狮站在土丘上瞭望,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冲下去,替白胸脯母狮解围,救出黑爪幼狮!
  这个念头是如此强烈,就像熔岩在地底奔突乌云在天空聚集般难以遏止。
  从表面看,蜂腰雌狮的念头古怪而荒唐,是十分可笑的。黄巨鬣和辫子雄狮曾经两次残暴地杀害了它的宝贝幼狮,是它不共戴天的仇敌。它和红飘带梦寐以求想要斗败并驱赶黄巨鬣和辫子雄狮,拥有并掌管帕蒂鲁狮群。它若出手去救黑爪幼狮,不仅是替白胸脯母狮解了围,也是帮了黄巨鬣和辫子雄狮的大忙啊,帮仇敌的忙,岂不荒唐?再说,象群有三四十头成年象,声势浩大,它、红飘带和无鬣公狮投入到这场狮象大战,狮子的力量虽然加强了,但双方的力量对比并没有发生根本的逆转,仍然象强狮弱,极有可能不但救不出黑爪幼狮,反而自己也被象群围住,被象牙捅伤或被象鼻抽伤。多管闲事,并拖累自己,岂不可笑!
  此时此刻,对蜂腰雌狮来说,最正常的反应理当幸灾乐祸。仇敌黄巨鬣身为掌门大雄狮,无力保卫自己的狮群,被象群打得落花流水,陷入了困境,对它和红飘带来说,正是求之不得的好事。陷入困境,证明能力有限;能力有限,证明不配掌管和统治帕蒂鲁狮群。危机潜伏,地位动摇,离改朝换代也就不远了。再说,黑爪幼狮虽为白胸脯母狮所生,却也是黄巨鬣或辫子雄狮的血脉,象群正好替它报了杀子之仇。隔岸观火,坐收渔利,对蜂腰雌狮而言,才是正确的策略。
  然而,它还是无法抑制想要冲下土丘去与象群搏杀一场的冲动。它和白胸脯母狮是在同一狮群一起长大的,狮子社会结构的规律,同一群体间的雌狮,都为血缘近亲,许多高级动物在血缘近亲间都具有自觉的利他行为,换一句通俗的说法,就是相互间与生俱来有无私帮助无私奉献的精神,白胸脯母狮遭难,情感上不允许它坐视不管。
  再说,它两度丧子,晓得作为一个母亲,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宝贝遭到虐杀,是什么心情是什么感受。长时间痛彻心扉,长时间精神恍惚,就像天已经坍下来一样。它想,它和红飘带及无鬣公狮冲下土丘去袭击象群,表面看好像是愚蠢地在为仇敌解围,换一个角度看,也可以说是在用另一种方法弹劾黄巨鬣和辫子雄狮,动摇它们的统治根基。俗话说,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
  黄巨鬣和辫子雄狮在象群面前节节败退,红飘带在这时候勇敢地扑咬肆虐的象群,假如能吓退象群,对正处在危难关头的母狮们和幼狮们来说,一定会把红飘带看做是天上掉下来的大救星,力挽狂澜的大英雄,救帕蒂鲁狮群于倒悬的大豪杰。强烈的对比,明显的反差,更能让黄巨鬣和辫子雄狮暴露丑陋的品行和渺小的灵魂。这无疑是为将来的狮王争夺战进行有力的铺垫。
  它想,它们三只狮子冲下土丘去,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击退那些嚣张的大象;虽然谈不上有胜利的把握,但胜利的可能还是存在的。
  首先,象群虽然气势汹汹显得不可一世,但从本质上讲,大象属于食草类动物,内心深处对狮子是有畏惧感的,只要能把这种天生的畏惧感引诱挖掘出来,就能把象群的气焰压下去。
  第二,现在整个象群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帕蒂鲁狮群身上,做梦也想不到会冒出另一群狮子来,从背后突然袭击,起码在开始一段时间里,会给象群腹背受敌的印象,造成混乱,对一个正处在鏖战中的群体来说,混乱是溃败的开始。
  第三,它们三只狮子参战,虽然不能改变整体上象强狮弱的局面,但它们在暗处,象群在明处,它们可以选择攻击目标,形成局部的力量优势。当然,这样做风险很大,完全有可能象群不吃它们这一套,沉着镇定,分出五六头成年象来对付它们,使它们无法实现自己的意图;也有可能当它们在扑咬某头大象时,帕蒂鲁狮群趁机逃离洼地,扔下它们不管,象群转而集中力量来对付它们三只狮子,把怒火全发泄到它们身上,救援行动演变戍一场引火烧身的悲剧……不要去想这么多了,世界上很少有什么事情是不需要冒风险的,风险和回报是成正比的,风险投资才有高额利润,风险越大回报也就越丰厚,从某种意义上说,只有敢于冒险才能获得成功!
三头成年象已经将白胸脯母狮与黑爪幼狮分隔开,那头凶蛮的独牙象举起滴着寒光的象牙,瞄准黑爪幼狮……
  黄巨鬣和辫子雄狮在象群的猛烈攻击下,耷拉着尾巴,扔下母狮和幼狮,哀哀吼着,落荒而逃。
  又有两只母狮和三只幼狮被大象围了起来。
  对红飘带它们来说,这正是出击相救的好时候。
  蜂腰雌狮横下心来,用额头摩蹭红飘带的腰部,用肢体语言表达了自己的意图。红飘带似乎也有类似的想法,朝身边的无鬣公狮摆了一下脑袋,迈开腿小跑着向老母象、黑白鼻雌象和那头小象逼近。
  毫无疑问,就目前的情形,老母象、黑白鼻雌象和那头小象是它们的最佳攻击目标。
  非洲象群,实行的是母系社会制度,以经验丰富的老母象为首领,属下所有雌象和公象全是它的嫡系子孙或表亲晚辈。攻击老母象,就像擒贼先擒王、打蛇打七寸,算是击中了要害。再者,小象没有防卫能力,容易制伏,黑白鼻雌象也已经是惊弓之鸟,好对付。更重要的是,这三头象在象群背后,与那些正在猛冲猛撞与狮子格杀的象们有一段距离,万一它们在攻击过程中有个闪失,也有时间和空间上的回旋余地。
  事情发展得还算顺利,红飘带凭借着高超的潜伏本领,以灌木丛为掩护,摸到离老母象还有七八十公尺远时,突然改小跑为奔驰,以最快的速度朝老母象扑去。老母象这才发现来自背后的危险,发出惊慌的吼叫。这时候,无鬣公狮也已出现在黑白鼻雌象面前。红飘带灵巧地绕到老母象侧面,抓伤了老母象的胯部;无鬣公狮则与黑白鼻雌象对峙周旋。趁着混乱,蜂腰雌狮从野草丛中蹿出来,直奔那头小象。小象吓得呜噜呜噜乱叫。黑白鼻雌象慌忙转身来救护。虽然蜂腰雌狮的尖牙利爪未能在小象身上展示威力,但无鬣公狮却趁机在黑白鼻雌象后腿咬了一口。小象呜咽,黑白鼻雌象发出凄惨的号叫,老母象张开大嘴拼命叫唤。红飘带发出如雷的吼声,无鬣公狮也像歌咏比赛似的扯开喉咙大吼大叫,蜂腰雌狮更是吼得凶叫得响。它们使劲用狮爪抓刨地面,扬起一团团尘土,营造出一片血腥恐怖的氛围。
  正在与狮群格斗的象们纷纷停止进攻,扭头观望。只沙尘遮天蔽日,狮吼声震耳欲聋,也闹不清究竟有多少头狮子从背后袭击。象心慌乱,斗志骤减。
  那三头将白胸脯母狮和黑爪幼狮分隔开的成年象率先转身撒开四蹄往回奔。对它们来说,救援处境危险的首领老母象是刻不容缓的大事。就像大堤决口一样,这三头成年象一走,许多象也都跟着往回跑。没了三头成年象的阻隔,白胸脯母狮立刻从土坎上蹿下来,营救自己的宝贝。
  好险哪,凶蛮的独牙象尖利的象牙眼瞅着就要戳到黑爪幼狮的身上来了,白胸脯母狮绕过那支独牙,一巴掌撕破了独牙象的嘴唇,迫使独牙象扭头躲闪。黑爪幼狮总算离了险境。嘴唇开裂的独牙象不甘心失败,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珠子,撅挺着那支独牙,狠命朝白胸脯母狮撞来。那只名叫萁玛的老母狮扑到独牙象的屁股上,撕扯啃咬。独牙象再也支撑不住,哀号一声掉头逃命。其他象见伙伴们逃的逃撤的撤,也都作了鸟兽散。
  这个时候,帕蒂鲁狮群已从困境中解脱出来,从格斗场上撤下来的成年象们,都在向老母象、黑白鼻雌象和那头小象靠拢。对红飘带、无鬣公狮和蜂腰雌狮来说,压力骤升,危机来临。假如帕蒂鲁狮群只顾自己逃跑,或者坐视不管,几十头大象很快就会把它们三只狮子团团围住,恼羞成怒的象们不踩断它们的脊梁是绝不会罢休的。
  已经逃出几百米开外的黄巨鬣和辫子雄狮蹲坐在草坡上,根本没有想要对溃退的象群尾随追击伺机进行反扑。
  倒是那些带崽的母狮们,匆匆将小宝贝塞进草丛,吼叫着冲了上来。白胸脯母狮一马当先,追上一头年轻的雌象,纵身蹿跃,一口咬下半条象尾巴来。年轻雌象喊爹哭娘,恐怖情绪迅速传染蔓延开来,其他大象逃得更急更快更仓皇。
  象群溃退到老母象、黑白鼻雌象和那头小象身边,几头身强力壮的成年象挡住红飘带、无鬣公狮和蜂腰雌狮;老母象、黑白鼻雌象和那头小象在其他大象的簇拥下,头也不回地朝荒原奔逃。
  那几头留下来掩护的成年象无心恋战,当帕蒂鲁狮群的母狮们追上来时,也很快掉头而去了。
  两个狮群合在一起,跟在象群的后面,咆哮吼叫。一直把象群驱赶出帕蒂鲁狮群的领地。
  附近有一片不大的棕榈树林,已近中午,阳光猛烈,经过一场惊心动魄的鏖战,帕蒂鲁狮群的母狮们已累得精疲力竭,躺卧在棕榈树林左侧的树荫下喘息。
  红飘带、无鬣公狮和蜂腰雌狮也感觉到有点疲倦,趴躺在棕榈树林右侧的树荫下。双方相距只有二三十米。除了那些幼狮,帕蒂鲁狮群所沂有的母狮与蜂腰雌狮都很熟悉,它们晓得是蜂腰雌狮和红飘带及无鬣公狮出手干预这才使帕蒂鲁狮群摆脱了困境,好几只母狮都友好地朝蜂腰雌狮、红飘带和无鬣公狮行注目礼,老母狮萁玛还跑过来并排躺卧在蜂腰雌狮身旁。白胸脯母狮甚至跑到红飘带身边,舔理红飘带的鬣毛,表达感激之情。
  这是一次绝妙的感情投资,未来狮王的登基预演。
  这时候,草原上传来气急败坏的雄狮吼声,蜂腰雌狮抬头望去,哦,是黄巨鬣和辫子雄狮,正快步朝棕榈树林赶来。这两个家伙一定看见自己属下的母狮们与红飘带、无鬣公狮躺卧在同一片树荫下,关系融洽和睦,顿生妒意,怒火中烧。对妒忌心极强唯我独尊的大雄狮来说,母狮和领地均属私有财产,岂容它狮来染指?现在,红飘带和无鬣公狮不仅侵犯了它们的领地,还与它们属下的母狮打得火热,双重侵犯,双重挑衅,它们如何咽得下这口恶气?
  杀气腾腾的黄巨鬣和辫子雄狮离棕榈树林只有几十米远了,红飘带站了起来,鬣毛耸动,摆出一副应战的姿势。
  欧——黄巨鬣跨进棕榈树林,张牙舞爪,直逼红飘带而来。
  一场恶战即将爆发。
  突然,躺卧在树荫下的母狮们纷纷站了起来,有的东蹿西跳,有的在原地打转,有的发疯般地用爪子撕抓棕榈树皮,有的死劲用身体撞击树干,萁玛老母狮和白胸脯母狮还扬起脑袋朝天发出一声声悲愤的吼叫,如泣如诉,如怨如愤。很明显,这是在集体发泄不满情绪。
  黄巨鬣愣了愣,被迫停了下来。它恶狠狠地盯着萁玛老母狮和白胸脯母狮,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吼,残忍地眯起眼睛,用舌尖磨动上下颚四枚犬牙,对狮子而言,这是厮杀的前奏、扑咬的信号。它想摆出狮王的尊严,采用一贯的镇压政策,用暴力制伏萁玛老母狮和白胸脯母狮,把不满情绪压制下去。然而,黄巨鬣这一在平时很奏效的办法,这一次却失灵了,不仅萁玛老母狮和白胸脯母狮未能被吓倒,仍在它面前蹿来跑去发出悲愤的吼叫,其他母狮也都从喉咙深处发出呜呜叫声,那是公开的表示极度不满,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狮子是一种有思维懂感情的动物,每一只母狮心里都清楚,是谁帮它们驱赶了那些疯狂的大象,是谁拯救了那些幼狮的性命。狮心一杆秤,它们理所当然会对红飘带和无鬣公狮滋生感恩戴德之情。
  黄巨鬣与跟在它后面的辫子雄狮对视了一下,无可奈何地收敛起厮杀扑咬的姿势。它们虽然是至高无上的狮王,众怒难犯,当群体所有的母狮无一例外地抗议它们的做法时,它们也不能不有所顾忌。俗话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啊。
  蜂腰雌狮目睹了这一切,心里真比白捡了一头羚羊还高兴。帕蒂鲁狮群掌门大雄狮和全体母狮已经产生了隔阂,经有了原则上的分歧,已经闹起情感上的矛盾,对红飘带来说,这是可喜可贺的事。有朝一日,当红飘带向黄巨鬣发起狮王争夺战,完全可以预料,母狮们感情的天平自然而然会向红飘带倾斜。得民心者得天下,对狮子而言,得母狮心者得狮王宝座。
  欧——黄巨鬣垂着头,斜眼瞟着情绪激动的母狮们,发出委屈的吼声。对它来说,确实是够委屈的,两只外来雄狮再加一只对它抱有敌意的雌狮,待在它的领地里,咬又咬不得,赶又赶不得,感觉就像眼睛里吹进了沙子。
  总不见得打破狮子传统的社会结构,允许外来雄狮共同生活在帕蒂鲁狮群吧?一山容不下二虎,同样的道理,一块领地内也容不下两只狮王。
  黄巨鬣和辫子雄狮委屈地吼了一通之后,又瞪起眼珠,一步步朝红飘带逼近。这一次,它们采取了不同的策略,走得极慢,不再张牙舞爪,也看不出任何气势汹汹的模样,虽然也吼叫,但吼声干涩,喑哑低沉,苦着脸皱着眉,感觉好像它们不是存心要与红飘带过不去,也不是故意要找红飘带的麻烦,而是迫不得已才要驱逐红飘带的。只要红飘带知趣离去,它们就会善罢干休。
  蜂腰雌狮心里明白,狡猾的黄巨鬣采取哀兵政策,以平息母狮们的不满情绪。
  果然,帕蒂鲁狮群的母狮们反应不像刚才那么强烈了,虽然也不安地在棕榈树林里踱来踱去,但不再从喉咙深处发乏出呜呜的抗议声。就连萁玛老母狮和白胸脯母狮也不好公开站出来阻拦了。
  毕竟,把外来雄狮逐出领地,是天经地义的事。
  蜂腰雌狮用尾巴搅动红飘带的后腿弯,示意它撤出棕榈树林。就目前的情形,立刻发起王位争夺战,似乎时机还不太成熟,还没有绝对的取胜把握。不妨先退让,退一步天宽地阔。
  当黄巨鬣和辫子雄狮逼近到离红飘带还有十多米远时,红飘带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退出棕棕榈树林,朝帕蒂鲁狮群的气味边界线后撤。蜂腰雌狮和无鬣公狮跟随在红飘带后面,退得从容不迫,撤得有条不紊。帕蒂鲁狮群的母狮们站在树林边缘目送着它们离去。
  不一会儿,红飘带、蜂腰雌狮和无鬣公狮退出了帕蒂鲁狮群领地。它们站在沙丘上,远远望去,黄巨鬣和辫子雄狮正在树干和岩石上摩蹭身体,沿着一条小石沟屙屎撒尿,十分卖力地修筑气味边界线。
  丧钟已经敲响,末日已快来临,属下的母狮们情感已经背叛,狮心已经涣散,气味边界线修筑得再浓烈,又有什么用呢?

【第十七章 登上狮王宝座】
  蜂腰雌狮耐心地等了一个多月,终于等到了向帕蒂鲁狮群掌门大雄狮黄巨鬣发起王位争夺战的好机会。
  老天下着暴雨,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厚厚的雨帘遮挡了视线也模糊了气味。在如此恶劣的气候中,是很难发现并捕获到猎物的。但狮子的消化系统并不会因为天气不好而暂停新陈代谢,时间一到肚子照样饿得咕咕叫,雨天气温低,身体消耗的热能大,饥饿感比平时也就强烈得多。那雨从清晨下到下午,乌云依旧,没有停的意思。没办法,红飘带、蜂腰雌狮和无鬣公狮只好走出葫芦荒地,到罗利安大草原猎食。
  仿佛命运故意要成全红飘带似的,没走多远,就发现一匹小斑马躺在泥浆里。小斑马一条腿折断,已奄奄一息。大概下雨路滑,小斑马滑了一跤,正巧把腿摔断了。在这样的坏天气里,遇到这样的事,真像中彩一样高兴。它们不费吹灰之力,将小斑马从泥潭里拖了出来。大雨淋浇,会儿就把小斑马身上的泥浆冲刷干净。找了棵大树,茂密的树冠像把巨伞,三只狮子就在树下聚餐。
  它们刚吃掉小斑马的两条后腿,就看见帕蒂鲁狮群三三两两从巴逖亚沙漠方向往这儿走来。队伍拉得很长,母狮们各个垂头丧气,肚皮空瘪瘪的。幼狮跟随在母狮身后,冷雨浇注,冷风吹袭,小家伙们冷得直发抖。很容易就能猜到帕蒂鲁狮群遇到了什么麻烦,肯定也是因为饿得受不了了,狮群冒雨出来觅食。遗憾的是,它们的运气不佳,找了老半天也未能找到食物,此时此刻,用饥寒交迫来形帕蒂鲁狮群,是再贴切不过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白胸脯母狮和它的黑爪幼狮,很快,母子俩就走拢到大树下了。
  欧啊——蜂腰雌狮从树底下蹿出去,轻吼一声,打了个招呼。
  白胸脯母狮先看见蜂腰雌狮嘴角上的血丝和肉屑,眼睛闪起一片光亮,视线迅速从蜂腰雌狮身上跳开,在树下移动搜寻。它当然很容易就看见大半只血淋淋的小斑马,眼睛死死盯着小斑马,口水涌溢出来,冲动地往前急跨了两步,张嘴就要去撕咬斑马肉。
  欧——守在小斑马旁边的红飘带气恼地吼了一声。食物维系着生命,一般来说,雄狮是不会愿意将食物让陌生狮子共同分享的。
  白胸脯母狮愣了愣,随即躺倒下来,并侧转身,尾巴和四爪勾紧在腹部,身体蜷曲起来,伸出舌头做出舔吻状。在狮子社会,这个姿势,是表示请求与乞怜,意思是说,尊贵的大王,我是一只可怜的卑微的草狮,赏我一口饭吃吧,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
  人家这样求你,你就别小气啦,雄狮嘛,气量要大些,理应怜惜和照顾母狮!蜂腰雌狮轻轻用身体推搡红飘带。
  红飘带朝旁边让了让,白胸脯母狮立刻跳了起来,带着自己的黑爪幼狮去啃咬斑马肉了。
  后面的母狮和幼狮陆续到来,也都学着白胸脯母狮的样,在红飘带面前做出乞怜状,请求能分一杯羹。
  红飘带呜呜叫着,拦在小斑马面前,看得出来,它心里不是太愿意。小斑马身上的肉并不多,如果同意这些母狮和幼狮来参加聚餐的话,很快就会吃得只剩一具骷髅,它也才吃得半饱。谁都明白,天气不好,狩猎不易,食物很宝贵,假如把吃剩的半匹小斑马拖回葫芦荒地,够它们三只狮子维持一两天的生活了。
  唉,你呀,还是大雄狮呢,怎么就看不到这一顿斑马大餐可能决定你是否能成为帕蒂鲁雄狮新一届掌门大雄狮!狮王宝座重要,还是区区半匹小斑马重要?你付出去的仅仅是吃剩的半匹小斑马,你得到的却有可能是整个帕蒂鲁狮群的领地!
  蜂腰雌狮舔吻着红飘带的鬣毛,连续不断地发出呜呜的叫声。
  红飘带脑筋急转弯,似乎想通了,尾巴潇洒地一抡,从小斑马面前闪开去。
  饥饿的母狮和幼狮一拥而上,撕扯抢夺斑马肉。
  红飘带、蜂腰雌狮和无鬣公狮离开大树,站在雨中,把进食的位置让给帕蒂鲁狮群的母狮和幼狮们。
  欧——一声怒吼,黄巨鬣和辫子雄狮冲破雨帘出现在大树下,龇牙咧嘴地朝正在进食的母狮和幼狮进行恫吓。
  黄巨鬣和辫子雄狮走在狮群的末尾,所以是最后赶到大树下的。按惯例,狮群获得食物,该由掌门大雄狮先吃,大雄狮吃饱后才轮到母狮和幼狮们。进食秩序也是尊卑秩和阶级秩序,岂容颠倒!再说,雄狮身体比雌狮大,消耗的热量比雌狮多,更容易饥饿,它们早已饿得眼睛发绿了,比任何时候都急于吃到东西。
  也许是因为太饿了,也许是因为这食物是乞求得来的而非捕获的,理应谁乞求谁食之,母狮们并没理会黄巨鬣和辫子雄狮的威胁,仍各自待在原来的位置上埋头啃食斑马肉。十多只母狮再加十多只幼狮,把半匹小斑马围得水不通,根本没有黄巨鬣和辫子雄狮的立足之地。黄巨鬣嘴里发出一串恶毒的诅咒,眯起眼,屈蹲腿,悄悄抬起了右前爪。这是狮子要动真格的、进行厮杀的信号。
  红飘带条件反射地举足往前蹿跃,想要阻止黄巨鬣撒野行凶,蜂腰雌狮毫不踟躅地拦住了它。现在还不到进行干涉的时候,火候未到,会烧夹生饭的。别着急,再耐心等一等。
  黄巨鬣走到白胸脯母狮后面,锐利的趾甲从爪鞘里伸出来,狠狠地在白胸脯母狮胯部掴了一掌。白胸脯母狮触电似的跳了起来,刚回转身,辫子雄狮又照准它的肩胛重重咬了一口。白胸脯母狮哀号一声,夺路逃命,它的胯部出现几条深浅不一的伤痕,淌着血,被雨水一冲,半个身红殷殷一片,十分可怕。
  欧——欧欧——黄巨鬣和辫子雄狮凶神恶煞般地咆哮起来。
  正在进食的母狮们急忙带着自己的幼狮炸窝似的从小斑马身边跳开去。白胸脯母狮已经为它们做出了榜样,谁不躲开,谁就有同样的遭遇。食物固然重要,但保住性命永远是第一位的。
  半匹小斑马上,还趴着一只幼狮,哦,是白胸脯母狮的宝贝黑爪幼狮。白胸脯母狮负伤逃得及将黑爪幼狮一起带走。小家伙淘气,爬在小斑马的身上,边玩边吮吸血浆。
  黄巨鬣挥起一掌,把黑爪幼狮扇出一丈多远,可怜的小家伙,砸在地上后半天爬不起来,好一阵才发出哀哀的叫声。
  白胸脯母狮跳到黑爪幼狮身边,满脸悲伤,仰天发出怨恨的吼叫。其他母狮也都愤愤不平地吼了起来。
  黄巨鬣根本不理会母狮们的愤怒,双爪攫住小斑马,霸道地撕咬起来。它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它是帕蒂鲁狮群的掌门大雄狮,天经地义该由它先进食。白胸脯母狮和黑爪幼狮受到惩罚,那是咎由自取,谁叫它们不遵守尊卑秩序的呢?
  辫子雄狮则抱住斑马头,迫不及待地啃咬起来。
  萁玛老母狮从大树后面绕出来,径直来到红飘带面前,用嘴吻触摸红飘带的腰,呜呜叫着。这是一种请求帮助的姿态,很明显,是请求红飘带帮助它们对付横行霸道的黄巨鬣。
  白胸脯母狮和另外两只母狮也用恳求的目光望着红飘带。
  红飘带冲动地往前跨出一步,掉转脸望了身边的无鬣公狮一眼,很快又将伸出去的前爪缩了回来。显然,它很想扑过去与黄巨鬣厮杀一场,摘取狮王王冠,可是对方是两只身强力壮的大雄狮,它和无鬣公狮能否获胜,没有把握,所以有点犹豫。
  上帝啊,你还犹豫什么?小斑马是属于你的,黄巨鬣抢夺了你的食物,你是只有血性的雄狮,你怎能忍气吞声?是的,单纯从体力上衡量,你和无鬣公狮或许比黄巨鬣和辫子雄狮稍稍弱一些,但是,黄巨鬣和辫子雄狮饥寒交迫,肚里没食物,身上就没力气,你和无鬣公狮已吃得半饱,肚里有食物,身上就有力气,强弱是能扯平的。更关键的是,帕蒂鲁狮群对你有好感,狮心所向,你代表正义,正义是一定能战胜邪恶的!蜂腰雌狮用舌头舔吻着红飘带的脸颊,连续轻吼进行鼓励和催促。
  你还傻站着干吗,难道要等这两个恶魔吞下斑马肉生出力气来你再动手吗?
  这是一个绝好的夺取帕蒂鲁狮群领地的好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假如因为你的过分谨慎而错过了这么好的机会,你会后悔一辈子的啊!
  黄巨鬣已从小斑马身上咬下爪掌大的一块肉来,刚要塞进嘴去咀嚼,红飘带倏地蹿扑上去,冷不防一掌击中它的嘴,斑马肉飞到空中,它的嘴角也被撕得皮开肉绽。
  无鬣公狮紧随其后,扑向正在啃咬斑马头的辫子雄狮。
  两对雄狮,搂抱着,撕扯着,噬咬着,在风雨中奔突,在泥水中打滚,风声雨声狮吼声响成一片,血水雨水泥浆水混在一起。
  按照狮子社会雌狮不参于雄狮问王位争夺战的习俗,帕蒂鲁狮群的母狮们站在大树下,作壁上观。幼狮们被惊天动地的狮吼声和激烈的厮杀场面吓坏了,一个个躲进母狮怀里,瑟瑟发抖。
  黄巨鬣虽然空着肚子饥寒交迫,却不乏掌门大雄狮的勇气和胆魄,面对凌厉的撕咬,面无惧色。红飘带凭借精神上的优势,猛冲猛撞,越战越勇。黄巨鬣撕破了红飘带的脖子,红飘带咬伤了黄巨鬣的下巴,双方打个平手,一时难分胜负。
  无鬣公狮和辫子雄狮这一对,却很快分出了优劣。无鬣公狮虽然在葫芦荒地生活了几个月,身体强壮了许多,脸部和脖子上长出了一两寸长的鬣毛,但它以前有很长一段时间到处碰壁到处吃败仗,形成了根深蒂固的自卑心理,缺乏殊死搏斗的勇气;再说,它的形体较之辫子雄狮,瘦弱半圈,力量上明显有差距。
  几个回合下来,无鬣公狮就显得体力不济,被辫子雄狮扑撞得东斜西歪,连连滑倒。啪的一声,辫子雄狮双爪扑在无鬣公狮的脊背上,把无鬣公狮摔翻在地,打了个滚,好不容易爬起来,浑身涂满泥浆,活像只泥捏的狮子。还没等它站稳,辫子雄狮又扑了上来,在它肩头狠狠咬了一口。它号叫着,节节败退。
  蜂腰雌狮在一旁看得很清楚,要是得不到帮助的话,用不了多长时间,无鬣公狮就会被咬得遍体鳞伤,无法支撑下去,哀吼一声掉头落荒而逃。败局已定,对无鬣公狮来说,现在无非是在苟延残喘而已。蜂腰雌狮心急如焚,明摆着的,无鬣公狮一旦败走,辫子雄狮立刻就会和黄巨鬣合在一起对付红飘带。红飘带与黄巨鬣一对一较量都不能取胜,辫子雄狮一参战,只能被咬得落花流水狼狈溃逃。
  眼下这么好的机会都无法将恶魔黄巨鬣和辫子雄狮驱赶下台,以后恐怕就更没有什么希望了啊!
  两度杀子之仇何日得报?难道它们这辈子永远要在既缺乏食源又缺乏水源、狭窄而又贫瘠的葫芦荒地过日子?
  不不,无论如何它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心爱的红飘带再次遭到惨败!
  蜂腰雌狮冒出一个新奇而又大胆的念头:冲上去助无鬣公狮一臂之力。它做出这样的决定,是颇为不易的。因为,狮子社会的游戏规则,就是雌狮不干预雄狮间的地位争斗,而让雄狮间公开公平地竞争,这符合汰劣留良的自然法则,也有利于物种的进化。对一个生命来说,要改变行为规则的指令,要改变本能,是非常困难的。蜂腰雌狮有一种走向深渊般的担忧,有一种溺水般的恐惧。
  黄巨鬣和辫子雄狮不是正常的雄狮,而是患有杀婴狂的恶魔,对付恶魔不必拘泥于正常的游戏规则,它再次这样替自己的行为解释。
  让母狮不介入雄狮间的地位争斗这条禁忌见鬼去吧,该出手时就出手。蜂腰雌狮咬紧牙关,绕到辫子雄狮的背后,出其不意地扑上去,在辫子雄狮的屁股上咬了一口。
  辫子雄狮没料到背后会受到袭击,惊吼一声,回转身采,无鬣公狮趁机朝它脑壳上抓了一掌。
  有蜂腰雌狮帮忙,两只狮子缠住一只狮子撕咬,形势刻急转直下,辫子雄狮的气焰被压了下去,连连后退。
  欧啊,欧啊,辫子雄狮一面勉强招架,一面发出责问的吼叫,意思很明白,是在抗议蜂腰雌狮违反常规的做法,好像在说:
  ——你算什么雌狮,你怎么能参与到我们雄狮的地位之争来?喔哟哟,你还往死里咬我,我算是倒了霉了,碰上你这只不守规则的鬼狮、离经叛道的妖狮!
  当无鬣公狮明显占据上风时,蜂腰雌狮又冷不防蹿到黄巨鬣身后,撕打偷袭。虽然黄巨鬣警惕性颇高,及时躲闪,让蜂腰雌狮扑了个空,但注意力分散,正面的红飘带个跳跃,压在它身上,咬下一大口黄色鬣毛来。
  呜噜呜噜,黄巨鬣一面抵挡着红飘带的扑咬,一面朝树底下转移,准确地说,是向聚集在树底下观望的帕蒂鲁狮群母狮们靠拢,示意性地拼命甩动尾巴,并用一种奇怪的音调连续叫唤。
  蜂腰雌狮一颗心悬了起来。黄巨鬣的意图十分明显,是在召唤帕蒂鲁狮群的母狮快来助战。通常雌狮是不参与雄狮间争斗的,但这一禁忌局限于雄狮间为争夺狮王宝座而进行的地位争战,不包括为保卫领地和争抢猎物时与其他狮群发生的摩擦;当两个毗邻的狮群为领地和食物闹矛盾时,雌狮也经常会卷入其中,尤其当一方的雌狮已动手帮助自己的大雄狮,另一方的雌狮也会义无反顾地站在自己族群的大雄狮一边,雄对雄,雌对雌,各自为维护自己的权益大打出手。
  假如此时此刻,帕蒂鲁狮群的母狮们将眼前这场争斗视为两个族群间的食物之争,又因为它蜂腰雌狮已经打破禁忌参与了搏杀,它们是完全有理由蹿上来帮黄巨鬣和辫子雄狮的。别说帕蒂鲁狮群有十多只母狮,即使两三只母狮蹿上来,也立刻能帮黄巨鬣扭转败局。
  蜂腰雌狮乜斜起眼睛提心吊胆地观察大树下帕蒂鲁狮群母狮们的反应,它看到一个奇怪的现象,绝大多数母狮忙着舔理自己幼狮身上的雨珠,连头也不抬,仿佛集体耳聋失聪,什么也没听见。在这节骨眼上,装聋作哑,麻木不仁,毫无反应,正说明这些母狮的情感立场并没有因为它蜂腰雌狮的参战而改变。
  萁玛老母狮和白胸脯母狮蹄则竖起耳朵转动头颅瞪起警觉的眼睛四处在寻找什么。有一只年轻的雌狮,张着嘴,兴奋地呜呜叫着,身体往后蹲,视线紧紧追随着蜂腰雌狮,摆出欲扑击的姿态。萁玛老母狮和白胸脯母狮立刻从左右两侧围过去,扑咬撕抓,年轻的雌狮抱头鼠窜。
  蜂腰雌狮松了口气,悬吊的心也放了下来。
  辫子雄狮采取孤注一掷的战术,当蜂腰雌狮向它扑去时,不跳跃不躲闪,闷着脑袋迎面相撞。咚的一声,两只狮子头重重地碰撞在一起。蜂腰雌狮被撞得眼冒金星,辫子雄狮跳将过来,搂住它的肩,张嘴来咬它的颈侧。这一招十分凶险,要是咬准,蜂腰雌狮立刻就会血流如注,瘫倒在地。就在辫子雄狮的利齿叼咬到蜂腰雌狮的颈皮时,无鬣公狮已跃到跟前,咬住了辫子雄狮的脖子,狠命拧动。噗,传来颈皮撕裂的声响。欧啊——辫子雄狮忍不住张嘴惨号,蜂腰雌狮趁机挣脱出来,顺势在辫子雄狮脸上抓了一掌。
  满身是血的辫子雄狮凄凉地吼叫着,在雨中奔逃。蜂腰雌狮和无鬣公狮没有去追赶,谁心里都清楚,一只受了致命伤的雄狮,是无法在弱肉强食的非洲大草原生活下去的,用不了几天,就会成为鬣狗和秃鹫的食物。
  辫子雄狮一走,黄巨巨鬣就成了孤家寡“人”,红飘带、蜂腰雌狮和无鬣公狮从左中右三路朝它扑咬,它无奈地长吼一声,掉头逃进荒野,结束了自己的狮王生涯。茫茫雨帘很快就把它孤独的身影吞没了。
  一只被撵下王位的雄狮,等待它的将是颠沛流离的生活。
  没有一只母狮跟随黄巨鬣而去。这场狮王争夺战,称得上上顺天意,下合民心。
  欧——欧欧——红飘带放开喉咙气势磅礴地吼叫起来,那是胜利者的欢呼,新狮王的宣言!

【第十八章 永远的告别】
  暴雨过后的非洲稀树草原,景色格外美丽。宽阔的棕榈树叶被雨水洗得碧绿,在微风中舒卷招展;云格外白,天格外蓝,空气也格外清新;积水渗进地表深处,沙土湿润而不淤陷,即使奔跑也不会扬起呛鼻的尘埃;草地上绽开五颜六色的小花,像铺着一层松软的花地毯;蛰伏在地洞里的青蛙被雨水唤醒,蹦蹦跳跳满世界寻找可以产卵的临时水塘。雨水给干旱的草原带来了蓬勃的生机。
  帕蒂鲁狮群的宿营地,独木成林的榕树树林里,母狮们有的趴在树干上,有的躺在沙地里,享受清晨的阳光。
  红飘带气宇轩昂地跨进榕树林,无鬣公狮紧紧跟随在它后面。它们是连夜去巡视帕蒂鲁狮群的领地,布置新的气味边界线。帕蒂鲁狮群的领地范围不小,走一圈就要半天时间,还要一路蹭挂残毛和涂抹粪便,应该说是一项十分繁重和辛苦的工作。然而,红飘带脸上丝毫看不出疲态和倦意,相反,步履轻快,精神抖擞,就像刚刚从甜美的梦中醒来一样。
  人逢喜事精神爽,狮逢喜事也精神爽。
  红飘带快步登上一座隆出地面约一米高的蚁丘,昂首挺胸,朝母狮们发出欧欧轻吼。
  新狮王要举行登基大典啦。
  蜂腰雌狮回想起一年前,也是在同样的地点,恶魔黄巨鬣用同样的姿态和同样的吼叫声,成为帕蒂鲁狮群的掌门大雄狮。仅仅过了一年,黄巨鬣就倒台了。恶魔总归没有好下场的。
  望着春风得意的红飘带,蜂腰雌狮感慨万千。一年前,它刚刚见到红飘带时,红飘带还是一只落魄潦倒的流浪雄狮,它们生活在一起,遭受了种种磨难,终于赢得了辉煌。中间,有它一份心血,有它一份汗水,有它一份智慧有它一份功劳。
  咬伤了辫子雄狮,驱除了黄巨鬣,不仅出了一口恶气,报了两度杀子之仇,更重要的是,它们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领地,帕蒂鲁狮群的领地既有丰沛的水源,又有充足的食源,辽阔而富饶,称得上是罗利安大草原的黄金宝地,它们可以在这块土地上平平安安地生活,繁衍新的生命。它为自己的梦想终于变成了现实向而到无比欣喜。
  母狮们纷纷从榕树上跳下来,从草地上站起来,向蚁丘聚拢,准备对新狮王进行“整饰崇拜”,并接受红飘带的“气味认同”,以完成登基仪式。
  蜂腰雌狮抢先一步蹿上了蚁丘。按理说,它本来就和红飘带生活在一起,共同努力夺得了帕蒂鲁狮群的领地,它应当和红飘带并排站立,接受帕蒂鲁母狮们的“整饰崇拜”,并对母狮们进行“气味认同”。
  遗憾的是,狮子社会从来没有哪个狮群是雌雄共同掌权的。所有的狮群无一例外都是由雄狮来统治,雌狮天生就是被统治者。它不愿让红飘带感到为难,它决定像帕蒂鲁狮群其他母狮一样,用谦恭的姿态对红飘带进行“整饰崇拜”,并接受红飘带的“气味认同”。
  当蜂腰雌狮屈膝而行,降低自己的高度,伸出舌头来舔吻红飘带的鬣毛时,红飘带愣了愣,突然一扭脖子,躲闪开去,脸上露出羞愧难当的表情,随即也弯曲自己的膝盖,将身体压低到和蜂腰雌狮平行的高度,并伸出舌头来舔吻蜂腰雌狮的脖子。“整饰崇拜”变成了“互相整饰”。红飘带这套动作,无疑是用肢体语言清晰地告诉蜂腰雌狮,它们之间不存在谁崇拜谁、谁要接受谁的认同的问题,它们是平等的,它不会忘记它们患难与共的奋斗历程。
  一股暖流涌上蜂腰雌狮心头。要知道,大雄狮在登基仪式上,不怕其他母狮会产生误解,不顾自己狮王的尊严会受到损害,和一只前来“整饰崇拜”的雌狮进行“互相整饰”,这在实行严格的雄性统治的狮子社会里,是闻所未闻的事,简直就可以用离经叛道这四个字来形容。
  这当儿,刚才跟随红飘带一起跃上蚁丘的无鬣公狮知趣地退了下去。小小蚁丘上,仅容得下两只狮子举行登基仪式。
  母狮们依照长幼秩序跳上蚂蚁包,先向红飘带再向蜂腰雌狮进行“整饰崇拜”,红飘带和蜂腰雌狮也向母狮们施行“气味认同”。
  很快,母狮们按照规定的程序做完了该做的一切,下面该轮到十几只半岁龄的幼狮了。
  帕蒂鲁狮群带崽的母狮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显得顾虑重重,有两只母狮甚至将幼狮罩在自己的身体底下,好像小家伙面临什么危险一样。
  蜂腰雌狮心里明白,母狮们是担心一年前的惨祸重演。一年前,当黄巨鬣和辫子雄狮登基时,出于雄性的狭隘和残忍,杀死了狮群所有未成年的幼狮,虽然事隔一年,但母狮们仍心有余悸。
  ——姐妹们,请不要用老眼光看新问题,红飘带不是黄巨鬣,我保证,它不会伤害你们的小宝贝的!
  蜂腰雌狮劝慰着。然而,母狮们仍用疑虑的眼光注视着高高在上的红飘带,没有谁愿意让自己的幼狮爬到蚂蚁包上来。
  红飘带居高临下长吼一声,好像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欧——欧欧——无鬣公狮也朝母狮们发出催促的叫声。
  蜂腰雌狮纵身一跃,从蚁丘上跳了下来,跑到榕树下,来到白胸脯母狮身边,温柔地呜呜叫着,舔吻黑爪幼狮。它用自己的行为来向母狮们表白,新狮王和它一样,喜欢活泼可爱的幼狮。
  白胸脯母狮信任地望了蜂腰雌狮一眼,用唇吻顶着黑狮的腰,往蚁丘方向推搡。
  ——去吧,小宝贝,完成了“整饰崇拜”和“气味认同”,你就是红飘带大雄狮统治的帕蒂鲁狮群的正式成员,你就能得到群体的庇护和照料,平安地长大!
  黑爪幼狮瞪着淘气的眼珠子,跌跌撞撞地爬上蚂蚁包,在红飘带膝下缠绕,顽皮地啃咬红飘带的脚爪。
  红飘带像尊塑像一样蹲坐在蚁丘上,一动不动,两眼直视前方,似乎在思考一道无法解答的难题。
  榕树下的母狮和幼狮们停止走动和叫嚷,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红飘带,气氛陡然变得紧张起来。
  蜂腰雌狮急步蹿回蚁丘,深情地舔理红飘带艳丽的鬣毛,并在红飘带的耳畔轻轻吼叫:
  ——你还愣着干吗,快伸出你的舌头舔吻你面前的幼狮呀,全体母狮都在望着你,你不会让它们失望的,是吗?
  ——我晓得,你是只善良温柔的雄狮,你绝不会想要去残杀无辜的小生命的,瞧,黑爪幼狮长得多可爱,你曾经将它从野象的长牙和蹄子下解救出来,你很喜它,舍不得伤害它的,是吗?
  红飘带纹丝不动,眼睛里闪动着幽幽的蓝光,显得高深莫测。
  此时此刻,红飘带思绪万端,内心颇不平静,充满了激烈的冲突。
  它晓得,从感情上说,它应当扮演一个仁慈的养父角色,伸出舌头,慈爱地舔吻黑爪幼狮的额头,滴一两滴尿在黑爪幼狮的身上,完成“气味认同”。在它与黄巨鬣为争夺狮王宝座而大打出手时,几乎所有的母狮感情上都倾向于它;在黄巨鬣呼唤它们出手相助时,它们采取装聋作哑的办法,默默地支援着它;尤其是白胸脯母狮,及时阻拦那只年轻雌狮蹿出来帮黄巨鬣撕咬,它才那么顺利地打败了黄巨鬣。可以这么说,没有这些母狮们暗中帮忙和临阵反戈,它不可能这么快就拥有帕蒂鲁狮群。投之以李,报之以桃,它理应善待这些母狮的小宝贝们。
  可理智地想想,又觉得被感情牵着鼻子走,实在不妥当。狮子社会从来就没有“养父”这种角色。同性相斥这条定律,在狮币子社会发挥到了淋漓尽致的程度。
  别说没有血缘关系,即使亲生父子,也少有爱抚,小雄狮长到两岁龄,无一例外会被驱赶出狮群,浪迹天涯。更为现实的考虑是,不把这些幼狮杀死,母狮起码要等这些幼狮长到两岁后才会发情。两年,多么漫长的等待,多么难受的煎熬。这两年临间,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呢。
  非洲草原,充满了你死我活的生存竞争,时时刻刻分分秒秒,都有可能蹿出两只身强力壮的流浪雄狮来将它驱赶下台。假如真是这样的话,它就等于当了一段时间傀儡狮王。到了那个时候,它想后悔也晚了啊。
  红飘带知道,蜂腰雌狮是坚决反对它杀死幼狮的。蜂腰雌狮就是因为痛恨黄巨鬣在登基仪式上虐杀活蹦乱跳的幼狮而离群出走的,出于母性的本能,它反对一切杀幼行。蜂腰雌狮对自己来说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红飘带不能不认真考虑蜂腰雌狮的态度。假如没有蜂腰雌狮,红飘极有可能还是一只落魄潦倒的流浪雄狮,或许更糟糕,已成为鬣狗的美餐或秃鹫的粪便。
  不可否认,蜂腰雌狮在它最困难的时候帮了它一把。后来,当黄巨鬣杀死它们的幼崽,它对生活完全绝望了的时候,蜂腰雌狮又在它心里点燃了希望之光,使它有了重活下去的勇气。这一次要不是蜂腰雌狮蹿出来与它并肩搏杀,它也赢不了这场狮王争夺战。可以这么说,没有蜂腰雌狮,也就没有它红飘带的今天。它能昧着良心去伤害蜂腰雌狮的感情吗?
  假如它现在低下头来,用慈祥柔和的目光凝望黑爪幼狮,舔吻黑爪幼狮的额头,它相信,榕树下提心吊胆的母狮们一定会发出由衷的欢呼,蜂腰雌狮也会向它倾注更浓烈的爱。可是,这样做有生存意义上的好处吗?那些幼狮,尤其是那些小雄狮,长大后,绝不会感念它的养育之恩,必然会在雄性本能的驱使下,与它争夺帕蒂鲁狮群领地和狮王宝座。鉴于狮子雄性寄生性社会结构的特点,对已经拥有领地和母狮的大雄狮来说,多一只雄狮就多一份竞争,多一份危机,多一份潜在的威胁。
  假如它现在低下头来,一口咬死黑爪幼狮,又会怎么样呢?母狮们将带着自己的幼狮炸窝似的四散奔逃,这不难对付,它和无鬣公狮很容易就能追上那些幼狮,用不了几分钟时间,就能无一漏网地将它们送上不归路。
  母狮们会吼泣,会怨恨,但不会反抗。母狮们不会攻击掌门大雄狮,不管掌门大雄狮做了什么。时间会冲淡母狮们失子的悲痛,愈合它们心灵的悲伤。两三个月后,它们受繁衍后代的本能的支配,会将杀子仇恨抛诸脑后,投进它的怀抱,产下新的生命。新一茬狮崽,是它的血脉的延续,是它的基因的复制。它和母狮们因为有了狮崽这根血缘纽带,也会相处得越来越和谐。
  咬死那些幼狮,肯定是利大于弊,对它来说。
  只是难以面对蜂腰雌狮。它与蜂腰雌狮朝夕相处了大半年,它了解蜂腰雌狮的脾气和性格,嫉恶如仇、爱憎分明,有自己的主见,敢作敢为,绝不会姑息或宽恕它的杀幼行为,极有可能会不顾一切地扑上来同它厮咬一场。
  放弃杀幼的念头吧,良知在提醒它。
  伫立在蚁丘顶,两眼直视前方。
  前方是一片雨后葱绿的草原,越过草原是浩瀚无垠的巴逖亚沙漠。雨后的沙漠雾气蒸腾,在阳光的折射下,变幻出奇异的色彩。
  恍然之间,它似乎看到多年前在它还只有两岁半的时候,它和四个哥哥被大雄狮双色鬣和独眼雄驱逐出狮群的情景。往事历历在目,它的四位兄长先后死于非命。
  老大黑鬣毛被长颈鹿踢伤,成了它们四兄弟的腹中餐;老二大头狮被两足直立行走的猎人击毙;老三刀疤脸在巴逖亚沙漠腹地为夺取活命水源和黑犀牛同归于尽;老四桃花眼试图用色相引诱雌狮走一条通向狮王宝座的捷径,结果陷进沼泽活活淹死……它也是在经历了九死一生的磨难后,侥幸成为帕蒂鲁狮群狮王的。
  对雄狮来说,生存的道路何等艰难,奋斗的历程何等漫长,成功的希望何等渺茫。一点也不夸张地说,一百只被驱逐出家园的半大雄狮,到头来只有一两只能实现自己的愿望,拥有领地和母狮。是四位兄长用生命作铺垫,才造就了它今天的辉煌。它怎么能为了虚幻的爱,为了看不见摸不着的所谓感情,放弃成功者应当享有的权利,做一个打折扣的狮王呢?
  它回过神来,它觉醒了。它低下头来,眼睛里闪起一道残忍的光亮,出其不意地朝膝下的黑爪幼狮张开血盆大口。
  千百万年来,所有能幸运登上王位的雄狮都是这么做的,它为什么不能这么做呢?
  蜂腰雌狮发现红飘带瞳仁里闪耀起屠夫式的残忍,心里猛地一紧,想要去制止,已经晚了。红飘带的牙齿已叼住黑爪幼狮的后颈椎,用力一拧,可怜的小家伙,颈椎断裂,两眼暴突,身体瘫软下来。
  仿佛是下达了屠杀的指令,无鬣公狮狂吼一声,闪电般地蹿进榕树林里,追逐噬咬幼狮。
  蜂腰雌狮简直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它一直以为,红飘带虽然未能完全克服雄狮懒惰和自私的缺点,但善良宽厚,是不会杀害无辜的幼狮的。万万没想到,红飘带登上狮王宝座,所做所为竟然和恶魔黄巨鬣如出一辙。既然如此,争夺王位改朝换代又有什么意义呢?它两度失子,它最痛恨的就是大雄狮的杀幼行为。是它帮助红飘带推翻黄巨鬣和辫子雄狮的统治,登上帕蒂鲁狮群狮王宝座的。假如这次政权更换,未能给姐妹们带来利益,反而让它们蒙宝贝遭到屠杀的灾难,那它岂不成了助纣为虐的帮凶?它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气得浑身发抖,咆哮一声,扑上去撕咬。
  红飘带早有准备,敏捷地拖扭腰避开。它们是站在隆起的蚁丘上,蜂腰雌狮用力过猛,扑了个空,在圆锥形的蚁丘上站立不稳,闪着趔邈趄,要倒而未倒。红飘带顺势在它的后脑勺上猛击了一掌,它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响,身体变得轻飘飘,一头从蚁丘上栽了下来。
  红飘带蹿下蚁丘,伙同无鬣雄狮一起追逐,屠杀幼狮。
  蜂腰雌狮想阻止红飘带行凶,想唤醒母狮沉睡的反抗意识,向杀幼的恶魔群起而攻之。它脑袋晕得厉害,从蚁丘上滚落下来,一条前腿也扭伤了,刚站起来,便眼冒金星,四肢一软,母狮们有的将幼狮藏在自己的身体底下,有的用唇吻顶着幼狮的屁股心急火燎地催促幼狮逃命。红飘带和无鬣雄狮配合默契,一个撞翻做保护伞的母狮,一个收托拾失去保护的幼狮。
  仅仅几分钟的时间,十几只活蹦乱跳的幼狮就通通倒在了血泊中。母狮们有的蜷缩在草丛里,有的蹿上榕树丫,有的机械地在原地跑来跑去,发出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吼叫。
  红飘带和无鬣雄狮则忙着将咬死的幼狮拖进一条乱石沟,毁尸灭迹,目的大概是避免母狮们触景伤情。
  蜂腰雌狮终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脑袋虽然还有些痛,但比刚才好多了。红飘带慢慢朝它走来,一面走一面摇甩着尾巴,嘴里还发出柔和的呜呜声。它走到蜂腰雌狮还有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不断摇动蓬松如火焰的鬣毛,还伸出舌头有节奏地舔动着。
  蜂腰雌狮晓得,红飘带这套肢体语言,是在为一掌把它打伤向它道歉,是希望它能原谅它的杀幼行为,假如它能表现出理解和宽容,红飘带就会跑到它身边来舔吻它,和它重归于好。
  它永远也无法理解和宽容杀幼行为,它永远也不会和杀幼的恶魔妥协和解!
  蜂腰雌狮浑身虚软,头痛欲裂。它晓得,它是无法对付红飘带和无鬣雄狮的,它恨自己没有能力剪除杀幼的恶魔,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离开帕蒂鲁狮群的领地,离开这个本质上与恶魔黄巨鬣和辫子雄狮没什么区别的坏家伙。
  它拖着虚弱的身体,踮着一条扭伤的腿,朝葫芦荒地方向走去。快走出帕蒂鲁狮群领地时,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回头望去,原来是红飘带跟在它后面。
  呜欧,呜欧,红飘带不断地轻轻吼叫,声音有点嘶哑,听起来像是在呜咽。
  它知道,红飘带是在恳求它,挽留它,希望它别离开。它没有停下,仍一步步往前走。
  它或许可以原谅红飘带的懒惰与自私,原谅它雄性的权力欲,原谅它的性别歧视,原谅它的虚伪,原谅它的胆怯,原谅它种种雄性的丑陋,可是,它无法与杀幼的恶魔共同生活在一起。
  它很后悔,当初它不该收容走投无路的红飘带,更不该鼓励和怂恿红飘带来争夺帕蒂鲁狮群的狮王宝座,那样就不会发生眼前这场杀幼惨剧了。
  可是现在,后悔也晚了。
  从野渡口游过宽阔的帕蒂鲁河,它终于走到帕蒂鲁狮群的气味边界线了,这是一条带状灌木丛,从巴逖亚沙漠边缘一直延伸到草原尽头。枝枝蔓蔓间,粘挂着一绺绺雄狮的体毛,散发着它十分熟悉的红飘带身上特有的浓烈气味。
  要是它的腿没有扭伤,轻轻一跃就可以越过这条低矮的灌木带。现在,它只有费劲地先将两条前腿跨过去,然后再慢慢地将身体拖拽过去。灌木上有刺,扎得它腹部生疼,它不得不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移动身体。
  欧呜噜,欧呜噜,红飘带还不死心,还在它身后伤感地吼叫,努力挽留,指望它能在最后一秒钟回心转意。
  那是痴心妄想,白日做梦!
  蜂腰雌狮总算从灌木上翻爬过去,越过了气味边界线。它没有停留,也没有回头,继续瘸瘸拐拐地朝葫芦荒地走去。
  养好伤后,它要重新开始生活。它想,它总能找到既威武勇猛又心地善良,既强壮矫健又和蔼可亲,既雄霸一方又勤快肯干,既能保卫领地又能疼爱母狮和幼狮的新型大雄狮。也许,这样的大雄狮属于稀有资源,很难找得到,但它不会放弃努力,它要一直寻找下去。
  当找到优秀的新型大雄狮后,它要和它共同组建一个从内容到形式都是崭新的狮群,旧社会的污泥浊水被荡涤得干干净净,没有剥削,没有欺诈,没有屠杀,没有寄生虫,没有性别歧视,没有驱赶年幼雄狮的陋习,没有杀死幼狮以逼迫雌狮快速发情的残忍,没有走马灯似的王位更替,小有所养,老有所终,狮狮平等,安居乐业。它要为实现这个理想永远奋斗下去。
  腿扭伤了,蜂腰雌狮走得很慢很慢,却走得无比坚定。
  背后的气味边界线上,红飘带还在吼叫,叫得很凄凉,叫得很孤独,叫得很伤心,叫得很委屈。
红飘带狮王(二)——雄狮去流浪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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