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正的苏菲之路——《苏菲四书》(二)
2009-04-01 13:06阅读:
春园的土壤
《春园》是繁杂的,犹如春天,花枝草蔓眼中开,在各色的花朵之下你找不到一个共同的根系。《苏菲主人的摘引》、《智者轶事》、《范例》、《慷慨》、《爱》、《幽默》、《其他诗人的诗》、《寓言》,这是《春园》中所有的篇章,它们之间存在什么相似性吗?每一章中又包含许多的故事或诗节,它们是可以阐释的吗?
从《苏菲主人的摘引》、《智者轶事》和《范例》中尚且可以导出一些神秘的和理性的知识,但当你翻到《幽默》或《寓言》时,事情变得莫名其妙了——贾米为什么要记录这些故事?
一个漂亮的女奴仆一路走来,一个男人开始跟着她,最后她问他到:“你想做我的主人和我做的吗?”
“是的!”他回答道
“好吧,”他说,“我的主人来了:你可以和他做他和我做的。”
比如上述这个故事,除了让你开怀一笑,其中难道还有什么深意?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
,
咏而归”
子曰:“吾与点也!”
好一个吾与点也!如果不能体悟这种生之愉悦,那么《春园》也会变得不可理喻。你以为圣人就不能欢笑?圣人就必须形容枯槁?可这是《春园》,贾米的《春园》——他是一位苏菲。苏菲不是我们所认为的那种苦行僧和禁欲主义者,而是一些“用心活着的人”。
贾米几乎在开篇就把秘密揭晓了:
如果你的心由于你的不安的性情
而摇移
那借给它稳定:
注释那些用心活着的人故事
只有“用心”活着的人才会了解。
他们不再试图从《春园》中刨出许多富含意义淀粉的土豆。观看,时而灵光一闪,时而会心一笑,这就够了。进入《春园》的愉悦,应当比阅读《世说新语》的精神状态还更为放松——犹如一片羽毛飘过世界的诸多表象,它并不承载太多。
《春园》只不过是苏菲们如沐春风的面容,如果想要触及他们的心和他们的骨架,可以进入到《爱之火焰》和《苏莱曼和艾卜斯》中,那里有繁花赖以生长的厚实土壤。深入这些土壤,或许,幸运的话,最终能发现《春园》所以如此繁茂的秘密。
就要触及苏菲的诗歌了。
必须回忆一下《光龛》中那个“光上加光”的“光”学系统:感觉的精神—想象的精神—理性的精神—反思的精神—神圣的先知的精神。苏菲们就是顺着这个梯子一级一级向上攀援,最终临近真主,这是苏菲之路。
再次提及这个系统,是因为苏菲诗歌的成像过程,乃是这个系统的逐级反转:神圣的先知的精神—反思的精神—理性的精神—想象的精神—感觉的精神。
由下而上,是苏菲之路;由上而下,是苏菲的诗歌。
在每一个精神层级上,苏菲都有两张脸,分别面朝其下和其上的层级。
当他们抵达神圣的先知精神之层级,他们已经临近整个“光”学系统的源头和最高级——真主——“荣耀归于他,由于他显现的强度,他从被造物上被隐蔽;由于他的光的灿烂,他从他们上被隐蔽”,因而,他们朝上的那张脸被强光烧毁了,被熔化在“一”中;而朝下的那张脸,将照见众光之光绵延的投影——其下各层级的光以及在各层级的光中显现的知识都只是投影,只是最高级的光在各层级上的象征。
可是,没有人能够永远驻扎在某一个精神层级上,苏菲们也容易从最高的地方跌落。他们虽然只是短暂地进入过最高的层级,但曾经沧海,也就念念不忘沧海的浩瀚,也就不满于可见世界的小溪小河——他们想要回去。
诗歌就这样诞生了,它负责唤回那不可复现的体验——以象征的方式,呈现在可见世界中。
所以,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在感觉的精神中呈现其上的诸层级——主要是神圣先知的层级,因为这是最令苏菲们魂牵梦萦的层级。
在此我要劳驾福柯助我一臂之力。福柯在其扛鼎之作《词与物》中花了很多笔墨讨论相似性的问题——在符号学的层面上,几乎也就是安萨里在《光龛》中讨论的关于象征的问题。令人惊奇的是,时隔近千年,两个人的论述居然如此一致。他指出了四个“与相似性知识(savoir)联系在一起的主要形式”:适合、仿效、类推和交感。其中“交感”又携带着它的孪生兄弟“恶感”。于是,恶感—适合—仿效—类推—交感就和《光龛》中的那个“光”学系统中的五个层级完全对应了。
至此,问题的关键就可以被翻译为:如何保证诗歌语言和苏菲体验之间的相似性。
“相似性是那个在世界深处使得事物成为可见的东西的不可见形式。但是,为了使这个形式有可能处于光的沐浴之下,就必须有一个可见的形象,把它从深刻的不可见性中牵拉出来。”[i]
于是,想象的精神启动了:通过记忆保存处在最高的精神层级时的体验,通过找到一个象征把这种记忆在感性的精神层面呈现出来,产生“合适”的相似性。
苏菲们找到了那个最“合适”的象征:爱——与爱人相会时的陶醉和欢喜,与爱人分离后的思念和渴望——这也正是鲁米诗歌的核心。
在这座果园和蔷薇园里
我渴望着目睹你的容颜
在这种甜蜜的亲吻中
我渴望着吻你的香唇
在这种激情的覆盖下
我渴望着你的爱
如果你了解我们所说的那种“相似性”,你也就不会为这些甜蜜的诗句感到吃惊,也不会把鲁米斥为渎神者。毕竟,在可见的世界中,已经没有其他任何象征能比爱情更忠实地转译苏菲的体验。鲁米在如痴如醉中吟唱的爱,与苏菲的体验之间的关系并非“是”,而只是“相似”,知道这一点,就可以放下负担去阅读《爱之火焰》。
并且,须知正是“爱”的存在,才使苏菲的诗歌摆脱了泛神论的嫌疑。
那些因真主而醉的人
即使他们是一千个,但却作为一个而活着
但是,那些因为欲望而醉的人,即使一个也是两个
这是鲁米《爱之屋》中的一节。
因为苏菲们沉醉于“寂灭”,反复吟唱关于“合一”与“忘我”的神秘体验,有时,你免不了怀疑他们是否只是一群泛神论者——用神性伪装起来的自然主义者。因为那些人也在说“一即多,多即一”,他们也在诗歌中寻求寂灭:人神合一,物我两忘。
鸟啭众山静,花吐一溪烟。
这是汉语古诗中最令人惊恐的诗句之一,与诗歌无缘的人体会不到其中那种骇人的神性之美。这两句诗也在描绘寂灭,苏菲的寂灭和这种寂灭是不是同样的东西?
抑或就像张若虚把一己的生命融进浩瀚的时空,苏菲体验就是《春江花月夜》中的那种时空浑然、物我两忘?
我想,译者为鲁米的诗选集取名《爱之火焰》是贴切的。因为苏菲的诗歌是火,而泛神论者的诗歌是水——水火不相容。
泛神论是神性的稀释者。在他们那里,神性犹如一滴墨汁,一滴进自然这碗水中就开始扩散、浸蔓,变得轻淡,终归于无。他们的诗歌属水——寂静、澄明,他们诗歌中的那些意像必定是容易扩散的——如烟、如雾、如霜,或者是难于聚焦的——如天、如海、如月华。
但苏菲的诗歌属火——炽热、跳动。因为他们的诗歌被爱燃起了,并且那种爱来自最高的那个光点。于是,除了沉醉,其中也少不了渴求、哭诉、追寻和狂乱,他们一直被最高的光源牵引,他们的意像是容易聚焦的爱人、光束和亲吻。
泛神论的诗歌犹如宁静的湖面,缺乏重心;而苏菲的诗歌犹如强烈的光束,有其上下之分、有其始终之处——前者是面,后者是线——将人性提升至最高处的牵引线。鲁米在诗中唱道:“在爱的寂静中/你将会找到生命的光点”。
当然,除了爱,鲁米的诗歌中还包含许多的东西,诸如知识。我在《爱之火焰》中发现了一些知识,让我更确信安萨里在《光龛》中提及的那些知识是被照亮的,而不是人为建构的——鲁米先于安萨里两百年,但他们告诉我们的知识却相同的。
我可以给你解释,其中的道理。
但我的解释,恐怕
会打破罩在你心上的那个玻璃罩子,
因为罩子破后无法复原!
你同时拥有影子和光源,这是必然。
须把你的头放在敬畏之树下面。
你从那颗树回来之时,就会变得羽丰翅硬。
安静,别张嘴,
像鸽子一样,
连咕咕之声都不要发出一下。
此外,还有很多关于“光”的诗节,它们都与《光龛》中的那个象征体系完全对应,似乎都是从《古兰经》中流溢而出。
难道是鲁米启发了安萨里吗?我不太相信。我的反思的精神——那颗树上生长不出这个结论。
但安萨里与那种鬼斧神工无缘,因为那是他所拒斥的。
在《迷途指津》中,安萨里逐一批驳了那些不信主的哲学家,伊本·西那和法拉比名列其中的“有神论者”之列。他们的错误之处正好在于他们以自己狂妄的理智重构了伊斯兰的信仰体系,这种体系完全背离了《古兰经》的原则。安萨里如果试图以一己之力构建出某种体系,就算他让这种体系巧妙地臣服于《古兰经》之下,从动机上而言,他和伊本·西那以及法拉比也毫无二致。谈论象征,跳着象征的圆舞,完全可以比“有神论者”们更圆滑地绕开《古兰经》。
安萨里也在为自己辩护。“不要从象征的这个范例以及其方法上就假定我认可废除外在的或可见的形式,或者是相信它们被取消”。即便如此,还是难免成为这种质疑的靶心:《光龛》的实质只是用象征搭建而成的形而上学——从《古兰经》中掘地三尺挖出的那些象征不能拯救他,就像关于洞穴的象征不足以遮蔽柏拉图的形而上学实质。
如果真是这样,安萨里无疑已经把自己的理智当作最高的光亮了——也就意味着他否认了自己阐释的那个体系。
面对质疑,我再也找不出更多的证据来证明安萨里的无辜。只能寄希望于那些未被诗歌拒之门外的读者,他们一看就明白了,无需太多的解释。
在《光龛》的照耀中,那些被揭示的象征和它们所对应的意义咬合得天衣无缝,仿佛它们从来都在那里,从未分离。那种图像如此完整,没有丝毫裂缝,我难以相信它们可以由理性和想象力的经纬编织而成。它们全然不像被一个一个构建出来的,而更像是突然被一道光照亮,作为一个整体被眼睛看见——它们不是被建构的,而是被发现的;不是被理解的,而是被照亮的。我相信这些知识只会显现在那种最高等级的精神中。
所以,我也相信我的那种惊恐和沉默是一种灼伤——灼伤于更高的光亮。
对此不以为然的人,就必须将这种奇迹诉诸写作《光龛》者的鬼斧神工。
[i]
引自《词与物——人文科学考古学》,[法]米歇尔·福柯著,黄伟民译,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12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