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与鸳鸯剑 (上)
2011-07-30 14:28阅读:
狼与鸳鸯剑
(一)
剑长三尺七寸,广一寸二分,厚三分半,杪九寸,带着霍霍的风声,轻松地刺入肩膀。
轻飘如雪花,势疾如闪电。
就算穿着铁甲护身,他就是这么精准地将剑送进了接缝处。
“我赢了。”
眼前少年的声音还有几分稚气。
我面无表情凝视着胸口的利刃,好像它刺伤的并非是我的肩膀。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呢?
我只是在想。
前方檀椅上一人白衣如雪,单手支头,轻声说:“她没有死,也还没有认输吧?”那人又转而对我说道,“记得我说的话,如果你赢了,就放你走。”
少年游戏般地缓缓转动剑柄,剑身搅动起我肩膀的筋肉,又慢慢松开:“哎,你认输吧!白白送命可不好。”
我的回应是咬紧牙关慢慢低下头去,头发因冷汗沾湿在脸上,痛苦显而易见。
那剑停止了搅动,少年转过身去:“爹,这人又不会武功,这样比试多没意思……”
我等的就是他分神的这一刻!
发力向前一冲,与送剑的力量相对。“嗤”一声,那柄长剑瞬间完全穿透我的肩头,剑身则从铁甲背后的接缝处穿出!
少年愣住了,我大概是第一个自动迎上剑身的对手。
不给他反手抽出剑的机会,我猛力转身过来,剑被卡在前后铁甲的接缝中,旋转的力量让他的剑脱手。飞溅的血光顺着剑在墙壁上划出惊人的弧线。血顺着闪亮的剑身向下滑落,就像春天融化的雪水顺着干涸的沟渠流下一般。
下一刻我整个人扑在他身上,肌肤紧贴,手脚相扣,他的脸惊惶起来。
少年雪白的脖子就在我嘴边,不假
思索,我狠狠一口要咬上去!
咬断他的脖子,咬断!我就自由了!
没有谁的命比我的更硬。
因为我不怕死,因为我要你同我一起死!
我的牙齿几乎碰到了他的皮肤,然而这时腰下突然一麻。只这么一顿,胸口传来闷响!
少年单手挡住我,一掌劈在我胸口。
如果刚才他都只是跟我玩玩的话,那么现在就是拼了全力的一击!我可以清楚听到我胸前铁甲崩裂的响声,也许还有我胸骨断裂的声音。
未及感觉到疼痛,又咸又甜的液体涌上来,我再也忍耐不住,大口吐血。
少年雪白上衣沾染我的点点血迹,极似雪地落梅。
我跌坐在地,视线模糊了起来。我笑了笑。老乞儿,我怕是马上能来见你了……
然而迎接黑暗那一瞬,我低喃而出的,竟然是:娘亲。
此后多少年,我都不明白,为什么在那一刻,我喊的竟是那个视我为丧门星,从未温柔对待过我的女人。
少年扼住我咽喉的手,在听到那声轻细不可闻的低喃的一瞬,微微一滞,终是没有折断我的脖子。
(二)
我从未想过,会有一天,根本不懂武功的我会那么倒霉,被一个莫名其妙的白衣人捡走,去和一个武林高手,最起码是未来的武林高手,做一场生死相搏。
在那之前,我只是一个小乞丐,一个安分的小乞丐,跟着收养了我的老乞儿,在各城间流浪讨生活。
除了失散多年的妹妹,老乞儿便是我在世间仅有的温暖。
可是那一年的冬天,我在某个清晨醒来,悲伤地发现,一直以来相依为命的老乞儿,已经自睡梦中去了。
我用木板拖老乞丐下山,想让他入土为安。因为那时我们正在深山山洞里栖身,山里的土层冻得有若坚冰,无法掘开。如果只把老乞儿埋入雪里,势必会被觅食的狼群发现并拖走。
在快要接近城镇的时候,我遇上了三匹饿狼。
我并不畏惧狼,当初老乞儿就是在一具狼尸边将我捡回的。他说他从未见过命如此硬的孩子,竟能打瞎了狼的眼睛,咬断了它的喉咙。那时是怎样一场血战,我已然记不清楚。记忆里的某个地方只回荡着一种又腥又甜的味道,狼血的味道。光是想到就让我血脉贲张。
以我的身手,其实可以爬上附近的大树避难。但我不会丢下老乞丐的尸身。背对大树,我安静地立着,握紧了手里中的柴刀。
来吧!我低吼。
向死而生,我已经记不清多少次以命赌命。
森白的狼吻和尖锐的狼爪,每次闪现便带来身上某个地方的剧痛和撕裂,而我挥舞的每一刀,也忠实地将劈开狼骨的碎裂感传回手中。满是腥味的狼血一阵阵喷到我身上,先是温暖,然后渐冷,最后凝结成血冰,甩落在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挥出去的刀落空的时候,我的头脑突然清醒过来,三头狼已经倒在了地上。手一松,抛下早已砍钝了的柴刀,我挣扎着越过狼尸想走向老乞儿。
就在这时,其中一具狼尸似乎突然动了动,大惊之下我直起身子,那狼尸已然跃起,直袭向我裸露在外的喉咙!
诈死?!
好狡猾的狼!
没有武器,我来不及后悔丢下了柴刀!
没有细想,千钧一发之际我面对它,举起的左手正迎向它阴森的獠牙,直直地就将手塞进它的嘴里,插到它喉咙里!
有那么一会儿,过度的惊讶让这一人一狼都没有动。
这画面无比诡异。
我的手腕正好避开了它那锋利的犬齿,而手肘又顶住它的上下颚让它无法咬和。
这狼发出吭吭的沉重气声,我探进它喉咙的左手,大概让它难以呼吸了吧。
这样的僵持,应该是对我比较有利。发觉到这一点,我能稍微从容一点地观察着这头狼,我想它多半也是在观察我。
它无疑是一只老狼了,彻底灰白的毛发不仅仅是冬季换毛的结果。狡猾的老狼早早就装死,终于成功地趁我不备进行偷袭。但它太老了,速度慢了些,才没能真正偷袭到我。
又是一阵僵持之后,老狼吭吭的呼吸声变得断断续续,它坚持不了多久了。也许它也意识到自己的劣势,满是血丝的狼眼里出现了类似慌张的神色,它晃着头想要退出,我没有让它得逞。
老狼不再挣扎,反而看着我。一双黑褐色的狼眼直视进我的眼里,视线的接触在一瞬间也许交换了无数的讯息,那衰老的死亡即临的眼神,那哀求的痛苦的眼神,那失去所有荣耀灰暗的眼神。
我心一软,径直将手抽了出来,老狼跌落在地上,趴着喘息。
这时,我耳边突然响起低低的叹息。
我愕然抬头,搜寻这声音的来源。
就在我身后的那棵巨树上面,一个白衣人翩然而卧,高高在上地俯瞰着我。
他是什么时候在那里,呆了多久?我下意识地退了几步。
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眼前白影一花,他已经落在我面前,有若神祗般优雅。
他正好落脚在躺着喘息的老狼身上。轻微“咔”的一声,老狼的脊梁断了。它再也不能动弹,失去生命的皮毛瘫软得像块破布。
我心里一抖,突然难受起来。我和这老狼就如战场上厮杀的一双将领,都是为了求生而战,某种程度上说,我尊敬着它求生的欲望,所以我放过了它。
而这个人却……
他向我走过来,他一步步走过松浮的雪地,却完全没有留下一点点脚印。
我骇然。老乞儿生前偶尔和我说些武林佚事,这人莫非就是所谓的武林高手?
他皱着眉头,似是对我说,又似是自言自语:“很精彩,可惜终是太心软,也许——”
我不想再理会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想要到老乞儿身边去。突然眼前一黑。
(三)
等我醒过来,已经来到了不知名的地方。
在这个神秘的庄园里,我被称为陪奴,唤做“七十号”,关在一个灰暗阴冷的狭小房间里。
不少人问过管家:“为什么这种人能住在这里?”
我同样期待答案。
然而管家只是说,是主上的命令。
然后忽然有一天,管家出现在门口,他手上提着厚厚的铁甲,吩咐我贴身穿上。沉重的铁门被打开,我被几个人戴上镣铐,像狗一样穿过花园。
正前方坐着的,正是我那一日在山下遇到的人,他依旧白衣如雪。他身边多了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少年,眉梢眼角和他如出一辙,高傲美丽。
“主上,人带到了。”日日倨傲的管家,在他面前如此谦卑。
他点点头:“洵儿,就是他。击败他,我就把元无决传授给你。”
那个被叫做洵儿的少年,不满地挑起眉毛:“爹,这人不会武。”
“那又如何。”他答道,然后转过头来看着我,“你也一样,只要击败少主,你就自由了。”
我闻到浓烈的血腥气息,有什么东西在我心底蠢蠢欲动起来。
我看着白衣人,哑着嗓子抑制情绪,然后回答:“好。”
打自被囚禁在这庄园里,我心里有某个地方日日受着凌虐。我想念老乞儿,想念那片山林,想念自由。这思念慢慢蜕变,我开始憎恨这个地方,憎恨周遭的一切,憎恨那个主上,我像狼一样在那个小房间里磨着爪牙,等待着撕裂对手的时候。
对我的回答,少年嗤之以鼻,抽出腰间软剑:“爹,说好了,我击败他,你就教我元无诀!”
“一言为定。”主上看向我,“你需要什么武器?自己取。”他指指立在一边的武器架,上面的神兵利器柄柄闪亮夺目,甚至泛着血光。
我摇摇头。
少主哼了一声,“那随便你!开始了!”
他面如玉,剑如雪,可又如何。
我以身迎剑,逼得他眼中现出惊恐。
我以命搏命,差点就能撕咬到他的脖子,品尝到鲜血的味道。
但我终究是败了。
当少年一掌劈裂我的胸甲,掐住我脖子的时候,我以为这一次必死无疑了。
然而我又活了下来。
这一次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躺在相当宽敞干净的房间里,全身被包扎得严严实实,连手指都不能动弹。
主上立在一边,眼神中有玩味:“你的内功不错,竟能活下来。那老乞儿虽然没有教你武功,却教授了你最上乘的内功。”
内功?那些寄宿在破庙、山洞的夜里,老乞儿闲来无事教我的呼吸吐纳法就是内功吗?
我从来不知道老乞儿会武功,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他是从狼尸边捡到我,并且肯带我一起四处飘荡讨生活的人,这便够了。
督促我练呼吸吐纳法的时候,他总笑呵呵地说,练了这个可以长命百岁。然而某天早晨他却这样无声无息的死了。
多年前,算命的曾说,我克父克母,天煞孤星。若不是捡到了我,这个古怪又可亲的老头儿,是不是能活得更长久些?
想起了老乞丐憨笑的面庞,我干涸多时的眼角,终于微微有了湿意。
这条命是捡了回来,然而身上的伤终究是太重,我这一躺就是一个月。
中间,主上差人来过,说,七十号你伤好后跟着武师学武,做少主的陪练吧。
学武?听来不错。我冷笑。
我不知自己这样的小乞儿于他们有何用,思来想去,或许是老乞儿教我的内功还有可利用之处。然而,与其孤苦无依地漂泊,不如先借机习得傍身的功夫再逃走。
那一天起,我驯服地接受了他们的豢养。
但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们知道,这里养着的,是一头随时会反噬的狼崽子。
(四)
那之后,我的待遇似乎变得很不错,伤未痊愈前,主上还派了个先生来教我识字。
几天后,我正在躺在床上小憩,突然感觉有人在拍我的脸。
一睁眼,是少主。
我很想一个打挺从床上跳起来,然后重伤未愈还是作罢,他不至于再对重伤之人下毒手吧?
少主对上了我的视线,然而他并没现出恶毒的神情,倒是有些不自在地低咳了一声,说:“七十号,我听先生说不要再教你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愣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教我习字的先生,似乎也是教少主的先生。曾听管事的说过,他武功高脾气坏又深受主上信赖,少主似乎也很忌惮他。
少主连问了几次我都没吭声,他似乎恼了,伸手就要打我。但是我身上的伤,全是他的杰作,随便打哪儿可能都是一条命的事。他犹豫着找了一圈,不知该从哪里下手好。
见他赖着不走,我只好吐血给他看,反正我胸腔里血多,随便一哽就上来了。之前我背不出书的话,就吐血给先生看,吐着吐着,先生就自行离开了。
见我大口大口喷血,少主一愣,继而抚掌大笑:“七十号,你倒霉的样子真是有趣地紧。”
他一副恍若大悟的模样。第二日,我听说他的先生被气走了。不知道少主究竟用了什么法子,但肯定从我身上得到了启发。
后来,下人都说,少主最宠信的陪奴是七十号。
因为庄园里有明明还有那么多武功高手,少主却只与武功低劣的七十号对招——如果所谓的宠信就指每次只逮着我往死里揍的话。
刚开始做陪练的时候,我回回像是去阎王殿上赶集。
想是初次较量给他留下了心理阴影,少主对我很是戒备,出手也重,重到每次我都以为这次真要被埋在练武场外的梅林中了。
再后来,也许是他忽然良心发现如此陪练下去不多时我便要横尸乱坟岗了,又或许是我的鲜血与痛苦的表情再也撼动不了他的眼神,再陪少主练剑的时候,少主的长剑每每游戏般地刺穿我铁甲的缝隙,力度拿捏得当,剑锋仅仅刺破衣服,不伤肌肤,与其说陪练,倒不如说我变成了他戏弄的对象。
这样当陪练的日子,我过了三年。
日复一日,三年也不过转瞬即逝的事。
这三年,我的武功精进不少,本派武功多是奇诡路数,配以我不要命地打法,倒是凌厉十足,虽称不上高手,但逃出庄园或可一试。只是,要想从这种地方逃走,必得从长计议才好。
为逃走我暗暗地搜罗有用的消息,也早已知晓,自己身处的庄园便是江湖教派邪道十三煞的本部,主上自然就是邪道十三煞的当家。
教派十多年刚兴起之时曾经内讧,原因至今讳莫如深。主母,也便是少主的母亲,便是死于那场内讧之中。当时,三当家飞云袖叛教而出,其后教派本部被正道围剿。然主上以一人之力,不仅使教派免于倾覆,更使得兴盛壮大,如今已然是邪道势力的龙头了。
(五)
到了第四年初春某日,我照例在冲洗习武场的青石板,听得外面一阵嘈杂。我只不甚在意,继续清洗,却听细碎脚步声进入,然后嘎吱一响,练武场的大门关上了!
进来数人,少主和他的侍从。我躲避不及,知趣地退到练武场一角。
少主脸色青白,偷眼看去,正见他抬抬手臂,将他一直拖曳在身后的人扔将出去。
定睛看去,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她摔得哐当一声,却哼也没哼,只直直躺在泥地上面,死了一般。不知是哪个院子里的丫头,惹恼了少主,落此下场。
“剑!”少主伸出手。
侍从们你看我我看你,终于长久服侍少主的侍长小心地说:“少主,杀不杀,还是请主上定夺为好。”
少主狠狠地剐他一眼。
“我不杀她。”他的声音突然就暗哑下去了,重复了一次,“不杀她。”他伸出手未曾收回,只是说,“我要的东西呢?”
他的语气很是平静,表情却更是阴鸷。
侍从们交换了一下眼神,有个人拿出了包东西。少主打开看了看,又看看那紧闭着眼睛的小姑娘:“水。”
这练武场自然是没有水井的,寻觅的视线落到我,还有我的水桶身上。
“舀瓢水过来!”侍长呵斥我。
我勺了大半瓢脏水,递到少主面前,他接过去,随手一抖,那包灰色的粉末,瞬间融了进水里。我看得一清二楚,那混浊的水色,突然间变得澄清了,连瓢低的花纹都清晰可见。
少主只微抬了下巴,侍长便蹲下去钳住那小姑娘的脖颈,强迫她昂起头。我看见她脸色惨白,睫毛颤抖,身体微微抽动,知道她没有晕,只是没有勇气醒过来。
少主俯下身去,手指钳住她的下颌,那瓢水就连呛带灌下了她的喉咙。
那姑娘剧烈地咳起来,小小的手脚在钳制下挥动,他们一松手,她就跟被鞭子抽打般满地弹动。她紧捂着喉咙,就好像里面真有卡钩一样,发出喝喝的声响。她滚到我的脚下,瞪大的双眼失去焦点地茫然,只剩喉口的喘息不断。
不大工夫,她不再动弹。
少主走近了,脚尖踢踢她,她已经完全没了动静。
那姑娘安静下来的时候,我才注意到少主的呼吸有些紊乱,这对练武之人来说很罕见。我略微吃惊地瞥了他一眼,就对上他阴晦的双眼,心里一沉,隐隐有不祥的预感。
少主稍稍抬手,侍从立刻上前将小姑娘扛走了。
果然,听得他对我说:“练剑。”
少主缓缓转动手腕,逐渐立起的剑锋逼得我抬头,视线在空中交汇,他死死盯着我,太过激怒导致他眼瞳发红,看上去竟有种快要掉泪的错觉。
脖颈处微微吃痛,想是那剑刃已经切入。退后一步便能避开,但我不让。那手无缚鸡之力之力的小姑娘被如此对待,我心头隐隐有火。
而且,非但不让,这瞬间我甚至有奇怪的幻觉,看到下一秒他横剑断我头颅,我掉落的头,却逞着最后的力气扑到他身上,狠狠咬住他的脖子!
我为这个幻觉而亢奋,微微前倾了身体。少主准确地接收到了我挑衅的讯号,握住剑柄的手指勒得发白!
突如其来的禀报打破了僵局。
“少主,主上在等你。”
少主没做声,突然回身反手抽剑而去。
剑锋带起的风声刺得我咽喉发痛,有那么一刻,我以为我已经被少主一剑割断了喉咙!
然而并没有,我摸着喉咙,浅浅的伤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