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价值判断的无穷相对性
2013-08-21 07:21阅读：
秋水篇的主题是讨论价值判断的无穷相对性，以河伯与海若的对话为主。河伯的自以为多和海若的未尝多，恰成鲜明的对比。海若描述海的大与天地的无穷，舒展思想的视野，使人心胸为之开阔。通过论述时空的无穷性与事物变化的不定性，指出认知与确切判断的不易。宇宙间有许多事物是“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
的，大小贵贱是无常的，要突破主观的局限性和执着性，以开敞的心灵关照万物。认识道，就是认识自然地规律，明了事物变化的真相。海若认为，顺真性便是自然。
河伯纵身滔滔洪流，环顾一片壮大景色，洋洋自得，以为天下盛美都集于一身，这正是自我中心主义者的心境写照。他的自美，实为井蛙夏虫之见。能知主体的心态，常受空间的锁闭，时间的范限以及礼教的束缚。被拘限在特定的时空境域与僵固的文化环境中，很容易形成一种封闭的心灵，而自囿于其所知，子美于其所见。
河伯比《逍遥游》中的麻雀有自治之明，当他顺流东行，至于北海，举目遥望，一片汪洋，回旋四顾，不见水端时，才自觉卑无高论，悔愧刚才自多于水。于是望洋与叹，感慨从前听说小人看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初时不信，现在看到博大难穷的境况才领悟。河伯见大而自悟，海若才可以对他登坛说法。他先将海水之极力描写，然后倒入不敢自多。海的阔大远过于江河，观于海而江河见小，提出天地，而海有失其大。由黄河而北海而中国而四海天地，层层推展一个辽阔的天地里，在漫长的人类历史中，帝王的争位，孔子的学识算的了什么呢？
学者最忌讳识卑，要见大，但也不可忽视小。见大又要无穷大。在常识的世界里，常以为大小有固定性、绝对性，事实上事物的大小只是相对的观念；大小的观念是相对比较得来的，每个东西和小于它的东西相对时，它是大的；和大于它的东西相对时，它是小的。而小有更小的，大有更大的，无限地推展时，小无所终，大无所竟，在无穷的空间中，就无从确定大小了。在有形的世界中，天地是最大的，毫末是最小的。所以在有限的相对关系中，固然可定大小，但在无限的时空系统中，大小之分却无从确定其固定性、绝对性。因而天地并不足以穷究最大领域，毫末也不足以定最小的限度。这就拉开了一个无穷的时空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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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小精粗不过是有形的现象，从无穷的空间来看，则无所谓大小精粗之别了。精粗都是有迹可言，有意可指的，感官知觉的活动范围仅限于有形世界，在无形的世界中，无迹可言，意不可致，那就不期限于大小精粗了。
从无穷的观点看，难以确定固定性、绝对性的大小，那么在我们所处的世界中，大小之分、贵贱之别，如何判定呢？海若从功分、趣操、争让三项，说贵贱不可为常，论述物各有所长各有所短，大小异便，贵贱有时。每个东西都比它小的东西为大，也都比它大的东西为小，所以每个东西可说是大的，也可说是小的。万物都是差数，就大论大，大之中更有至大的，那么天地亦可作稊米观；就小论小，小之中更有至小的，那么毫末亦可作丘山观。从这里可以看出在物的世界里万物的等差、功用、取向都是相对的。
海若反复申论的主题思想：大小的相对，贵贱的无常。道本不分贵贱，贵贱只是人们对物所行的主观价值判断，再从人物本身看来，莫不以自己为价值核心，自以为贵而互相贱视。又从流俗看来，俯仰随人，人家说好，他也说好，人家说坏，他也说坏，贵贱的分别由外来而不在自己，由此可见贵贱的无常。
在某一个特定的时空所运行的价值判断，自然不具有永恒性、常驻性，大小贵贱、是非然否，所有的价值判断都只是相对的。麻纱宜于夏季而不用于冬季，皮袄宜于冬日而不适于夏季，物的然否，其功分是有时间性的。趣操、争让亦复如此。尧和桀自以为是而互相菲薄，不过是因各人志趣的不同，强以为是非罢了！庄子这论点是惊人的，不仅把尧桀降格，而且把一般人心中的圣王和暴王等化起来。历史事实所显示的往往是如此。成则为王，败成为寇，枪杆子笔杆子都握在胜者手中，权势舞台上任他雇佣一大批人来美誉己方而恶化敌对。世人美尧舜而恶桀纣，事实上，人各有所贵，而贱其所不贵，汤乘桀征边境疲惫之际而起兵攫取了政权，掌握了发言权，桀之不善，或不如是之甚，加之一起之争，权位之夺，因此将击败者肆意恶化，而众人盲信。天下之事理，本难以确切地分明何者为是，何者为非。同一物，在不同时间内可能的表现如此相异；同一人，其行为也常此处是而彼处非。可见是非然否，实难以确定。那一种可贵可贱是有它的时间性的，不可以看作是经常的道理。事物之流变性及价值判断之无定性是惊人的，各人由于角度、标准的不同以及所持的角度、标准本身的变动，因而产生价值判断的无穷相对性。大小贵贱、是非然否的判断，就看你站在哪一个阶层、哪一种身份、哪一种立场，由于不同学派、党派、宗派的区分，往往可以得出相反的结论。海若的话，对于流俗所接受的价值观念有批判，对于整个人类历史所推展的价值系统具有透破的意义。
贵贱无恒，大小无定，这样一来，岂不如盲人失杖，无可措足，而人在世上，必有所取舍，则将何从？河伯总要在为、不为上，分出贵贱大小，一经海若撇开便茫无把握，可见他拘执而不能自化。海若破除他为、不为之见，而示以“无方自化”。
既已透视贵贱的无常性与大小的无定性，因而不可固蔽，不可执着。心思不可闭塞在一个偏狭的观点上作取舍，心灵应敞无蔽，以了解万物齐一之理；万物参差殊异，凫短鹤长各适其性，各物均有其独特的意义内容，无需以己意而厘定一标准去强求他人削足适履。心灵应开启无蔽，以了解自然变化之理——盈虚盛衰，自然推移，万物生长，若骤若驰，无变不动，无时不移。在这变动长流中，大道没有偏向，任凭万物自成自化，不加干预，无容滞心。
道有什么可贵？
道能通达消息盈虚自然变化，自然推移之理，明了事物变化的真况。如此，当无滞机，无拘执与井蛙之见妄作判断与取舍。人的所为，不达失自然，这样才可免于外力的牵制干扰而得以自由发展。道之可贵就在于任物自然。明道者必大通自在，不以己意裁定他人，任凭各物依其自身情状而生成发展。
人的真性，自为自化，自在自适，无用拘束。然而礼仪法度、政令条规，强加之于民，种种人性枷锁，违失人的真性。这里所谓的人，其意为人为，实指人超出本性的妄为，是巧故贪得的表现。这样将使人丧失生命的本质，导致“殉名灭命”的结果。
人间无穷的价值纠结，导致人世的纷争错乱。环视今世文明社会之贪厌，都市生活之靡奢，政局之扰扰，对于人性而言，实是一片“穿络”的景象，“返真”的呼声是沉痛而急渴的。（陈鼓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