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园中的船与舡
2024-10-18 13:38阅读:
大观园中的船与舡
土默热
本文的题目有些奇怪,居然把“船”和“舡”并列于大观园中。船字的意思和读音谁都知道,而舡字虽然冷僻点,但查任何当代字典和辞书,都告诉你其意思同船,读音也是chuán
,就是船的异体字。朋友们可能要问我,为什么要把相同读音和意思的船与舡并列写在文章题目中呢?告诉朋友,不是我要这么写,而是《红楼梦》作者这样写,书中既有船也有舡,二者并列出现于大观园的河池中。如若不信,请看书中描述:
《红楼梦》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描写贾母欲率众人进大观园给湘云还席。李纨道:“恐怕老太太高兴,越性把舡上划子,篙桨,遮阳幔子都搬了下来预备着。”众人答应,复又开了,色色的搬了下来。令小厮传驾娘们到舡坞里撑出两只船来。……贾母因问:“宝玉怎么不见?”众丫头们答说:“在池子里舡上呢。”贾母道:“谁又预备下舡了?”李纨忙回说:“才开楼拿几,我恐怕老太太高兴,就预备下了。”……远远望见池中一群人在那里撑舡。贾母道:“他们既预备下船,咱们就坐。”
……走不多远,已到了荇叶渚。那姑苏选来的几个驾娘早把两只棠木舫撑来,众人扶了贾母,王夫人,薛姨妈,刘姥姥,鸳鸯,玉钏儿上了这一只,落后李纨也跟上去。凤姐儿也上去,立在舡头上,也要撑舡。贾母在舱内道:“这不是顽的,虽不是河里,也有好深的。你快不给我进来。”凤姐儿笑道:“怕什么!老祖宗只管放心。”说着便一篙点开。到了池当中,舡小人多,凤姐只觉乱晃,忙把篙子递与驾娘,方蹲下了。
朋友们看清楚没有?《红楼梦》书中不仅将船与舡屡次三番并列写入大观园中,甚至在一句话中也两个字并用——“驾娘们到舡坞里撑出两只船来”——这就令人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了。既然船与舡两个字的音和义都相同,作者都只能习惯性地使用其中一个,一般情况下不会并用或混用;由于在口语中无法区分,更不能在一句话中既说船又说舡。《水浒传》和《儒林外史》中,也写到了舡:“阮小二选两只棹舡,把娘和老小,家中财赋,都装下舡里”。虞博士不劳送别,“那日叫了一只小舡,在水西门起行”。句中的舡皆是舟船之义,但并不与船字混用。
《红楼梦》将船与舡同时写进大观园中,只有一种情况下方可解释,那就是在作者的语言习惯中,船与舡两个字具有不同的读音和有区别的释义,否则绝对说不出“命驾娘们到舡坞里撑出两只船来”。那么什么地方的方言中船与舡的音和义有所不同呢?是在吴语中。在秦一民先生的《〈红楼梦〉里吴语多》和笔者的《翠樾埭及〈红楼梦〉书中越语研究》等文章中,曾专门论及《红楼梦》中出现的“翠樾埭”、“茄鲞”等大量吴语词汇,实际上属于吴语的分支越语词汇,换句话说就是过去的浙江杭州土话。那么,在旧时的杭州话中,船与舡两个字是否混搭使用呢?
举个较早的例子吧。南宋诗人杨万里,长期在当时的国都杭州生活,其诗中多出现西湖的船和舡,并且将两个字混搭使用。如“小窗试微启,逗入一船云”;“忽有渔舡外水来”;“船中新热睡难成”;“且釂今宵药玉舡”;“芙蕖落片自成船”;“楼舡夜宿琉璃国”;“明朝拥被窥舡窗”,等等。最有意思的是,杨万里在《郡中上元灯减旧例三之二而又迎送使客七首》一诗中,居然同《红楼梦》一样,在同一诗句同时使用船和舡:“北使才归南使来,前船未送後舡催。元宵行乐年年事,儿女嗔人夜不回。”显然,诗中的船与舡乃是有区别的水上之舟,否则不会有“前船”和“后舡”二字同写在一句诗中。
“舡”这个字,在吴语中,不仅有船(chuán)的读音,还有箱(Xiang)的读音。查《说文》未收此字,《增韻》:“舽舡,吳船名”。《韻會》:“舡,虛江切”,音香。《集韻》:“舽,皮江切”,音龎。吴语“舽舡”一词的正确读音是“庞香”。另外,《笠翁对韵》卷上·“三江韵”亦可证明这一点:“奇对偶,只对双,大海对长江……颜对貌,像对庞,步辇对徒杠。停针对搁筑,意懒对心降。灯闪闪,月幢幢,揽辔对飞舡。柳堤驰骏马,花院吠村尨……。”显然,舡字在笠翁诗韵中归三江韵,应读香音。李笠翁即明末清初著名文学家李渔,乃是浙江人,他的音韵应是吴越语音发音。
那么,吴语舽舡又是一种什么船呢?查《轉注古音》:“舽音與龎同。吳人目舟曰舽舡,俗言物之蠢大曰舽舡。”显然,舽舡是一种较大的船。舡这个字起源很早,战国《商君书·弱民》:“济大川而无舡楫”;《汉书·项藉传》:“已渡,皆沉舡”;《魏志·公孙渊传》:“军将贺达、虞咨领余众在舡所。”这些舡显然都是军用船只。《太平御览》卷七七引晋周处《风土记》:“晨凫,即青桐大舡名,诸葛恪所造鸭头舡也。”诸葛恪乃三国时期东吴谋士,他造的鸭头舡也属于军用船只。军用船只相对于民船来说,体量当然要大得多,符合吴语舽舡的本义。
至南宋,朝廷建水师“樓舡軍”。宋王应麟《玉海·兵制·建炎楼船凌波军》记载:“招募习水、善波、操舟便利之人,令拟到军,号楼舡军、凌波军。”此时的军用船只在江南又称为楼舡了。随着海上贸易的发展,又出现了海舡一词,《初刻拍案惊奇》卷一:“原来旧规,海舡一到主人家,先领过这一番欵待,然后发货讲价。”海舡当然也是体量较大的船。宋明以来,杭州西湖上的游人,往往把较大的带有豪华装饰船舱的游船称为“画舡”。宋黄庭坚
《戏赠米元章二首》:“沧江静夜虹贯月,定是米家书画舡。”宋秦观《清溪逢故人》:“共约来春会,牙樯发画舡。”《清平山堂话本·西湖三塔记》:“这湖中何啻有千百隻画舡往来似箭。”
另外,明末文人张岱在《陶庵梦忆·西湖七月半》中曾写道:“楼船箫鼓,峨冠盛筵,灯火优傒,声光相乱,名为看月而实不见月者,看之。”从张岱的记载看,西湖画舡亦可称楼舡,其实就是楼舡的雅称。
说了这么多吴语舽舡一词的来源和演变,还是回到《红楼梦》中来看吧。书中第十七回描写大观园刚刚建成,贾政携贾珍、宝玉和一干清客进园,要进“港洞”时,又想起有船无船,因问贾珍。贾珍答道:“采莲船共四只,座船一只,如今尚未造成”。贾政笑道:“可惜不得入了”。这四只采莲船显然都是无篷的小船,而那只较大的“坐船”实际上就是元妃省亲时乘坐观灯的画舡,也就是后来贾母游园时坐的那条舡。我们再来看书中的具体描写:“到了荇叶渚。那姑苏选来的几个驾娘早把两只棠木舫撑来,众人扶了贾母,王夫人,薛姨妈,刘姥姥,鸳鸯,玉钏儿上了这一只,落后李纨也跟上去。凤姐儿也上去,立在舡头上,也要撑舡。”这只可以坐许多人的舡叫做“棠木舫”,显然就是杭州西湖、西溪里的画舡。
请朋友们注意,书中第十七回写贾政领着宝玉等人进大观园,在蓼汀花溆附近,要进“港洞”时,想起问贾珍有船无船。第十八回写元妃乘船游园,“已而进入一‘石港’,港上一面匾灯,明现着蓼汀花溆四字”。第四十回写贾母乘船从秋爽斋出发,“说着已到了花溆的‘萝港’之下,觉得阴森透骨”。这三处描写都涉及一个地方,就是蓼汀花溆附近的“石港”,其名称是“萝港”,萝港处有个“港洞”。“港”之一字两重含义,一是江河的支流港汊,二是停泊船只的港口。那么大观园中的这个“萝港”是港汊还是港口呢?应该是港口,因为贾政到港洞前便联想起有船无船,贾珍说尚未造好,所以这个称作“萝港”的“石港”,必然是个停泊船只的港口。
贾母游园时,命驾娘们到“舡坞”里撑出两只船来。须知“舡坞”乃是一个专有名词,特指造船厂内用于修造船舶的水工建筑物。船坞是中国宋朝人张平发明的。据史料记载,公元977年,张平任供奉官、监阳平都木务兼造船厂。当时,在渭河边造船,容易被水将船冲走,一年征调民工上千户守护,劳民伤财。张平遂命民工在岸边挖一大坑,在其中造船,船造好以后,掘开一个口子,引水入坑,使船漂起来顺着口子驶入河中。用于造船和停船的大坑称为“船坞”。
《红楼梦》大观园中不止有港口,有舡坞,还有诸多上下船的码头,贾母游园上船的地点是秋爽斋附近荇叶渚码头,中途见到蘅芜苑附近的云步石梯码头,等等。这些描写表面上看很平常,仔细思之是很惊人的。大观园再大,也不过是一座私家园林,园子中如何能设置这些完善配套的水上交通设施?一般说来,私家园林中都不过有一个或大或小的水池,水面傍岸拴一两条小船而已,绝不会设置港口和舡坞,更不会沿着水面设置众多的码头,只有在洪昇和蕉园姐妹的故园——水网地带杭州西溪的明清贵族园林群体中,出现“舡坞”、“萝港”和若干“码头”才是合理的。倘有时间的话,朋友们不妨到杭州西溪一游,在那宛如游龙的流香溪、沿山河、塘河两岸,几乎随处都有萝港、舡坞和码头,乘船游览很方便的。
在洪昇和蕉园姐妹们的诗中,都习惯用这个舡字。洪昇在北京国子监求取功名期间,年年要乘船经大运河返回故乡杭州探亲,他有一首《客愁》反映了自己在舡上的心情:“夜夜贾舡里,思乡愁奈何,醒听北人语,梦听南人歌。”顾若璞曾在西湖上为两个儿子打造了一艘读书舡,她在《秋日为两儿修读书舡泊断桥作》诗中说:“且自独居扬子宅,任他遥指米家舡。高风还忆浮梅槛,短烛长吟理旧毡。”蕉园诗社“祭酒”柴静仪的词《点绛唇·六桥舫集,同林亚清、钱云仪、顾重楣,啟姬、冯又令、李缟明诸闺友》,生动地记载了诸女诗人舫集时的场景:“堤柳依人,湘帘画舫明湖泛。桃花开遍,共试春衫练。雨丝风片,暗扑游人面。春方半,韶华荏苒,分付莺和燕。”蕉园姐妹“舫集”西湖六桥所乘的画舡,或许就是《红楼梦》书中贾母在大观园中乘坐的“棠木舫”吧?
啰嗦的太多了,就此打住。笔者撰写本文的目的,倒不是对舡之一字作系统专业考证,而是试图通过舡船混用一事,证明《红楼梦》书中故事,体现的是江南文化、吴越文化、世族文化,而不是北京文化、旗人文化。这与笔者前几天所写的《〈红楼梦〉中的炕不是火炕是炕榻》一文的创作目的是一致的。正确理解和阐释《红楼梦》的文化底蕴,澄清曹学界种种曲解亵渎红楼文化的浊流,乃是新时期红学创新发展的要义。在红楼文化解析方面笔者有系列论文,散见于《西子湖畔红楼情》,《流香溪畔赏红楼》,《长生殿内品红楼》等专著中,欢迎朋友们拨冗阅读品评。本文写作过程中,得到杭州朋友黄亚洲、曾和等专家学者帮助,在此一并表示感谢。
2015年4月
附件:《红楼梦》第四十回
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
话说宝玉听了,忙进来看时,只见琥珀站在屏风跟前说:“快去吧,立等你说话呢。”宝玉来至上房,只见贾母正和王夫人众姊妹商议给史湘云还席。宝玉因说道:“我有个主意。既没有外客,吃的东西也别定了样数,谁素日爱吃的拣样儿做几样。也不要按桌席,每人跟前摆一张高几,各人爱吃的东西一两样,再一个什锦攒心盒子,自斟壶,岂不别致。”贾母听了,说“很是”,忙命传与厨房:“明日就拣我们爱吃的东西作了,按着人数,再装了盒子来。早饭也摆在园里吃。”商议之间早又掌灯,一夕无话。
次日清早起来,可喜这日天气清朗。李纨侵晨先起,看着老婆子丫头们扫那些落叶,并擦抹桌椅,预备茶酒器皿。只见丰儿带了刘姥姥板儿进来,说“大奶奶倒忙的紧。”李纨笑道:“我说你昨儿去不成,只忙着要去。”刘姥姥笑道:“老太太留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