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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斯林的葬礼——第九章

2009-04-18 16:11阅读:
我上天桥的自由市场买活鸡去!上菜市口买活鱼去!'
  老姑妈立即处于临阵状态,兴致勃勃地准备为新月接风而大战一场;韩太太却在心里谋划着另一件大事,这件事,现在还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第五章 玉缘
  梁亦清碎然惨死,奇珍斋如同天塌地陷!
  正在后边陶醉于美好的梦境之中的娘儿二个。猛然听见异声,一起奔到前边的琢玉坊中,只见梁亦清直挺挺地僵卧在韩子奇的怀里,脸上、身上、地上都是鲜血!韩子奇仿佛和师傅一起失去了灵魂,双手紧紧地抱着师傅,眼睛定定地盯着师傅的脸,琢玉坊在这一刻,整个儿地凝固了,僵死了!
  白氏和幼女五儿猛地扑在梁亦清身上,号啕大哭,痛不欲生;年仅十五岁的壁儿却异常镇静,父亲刚才那一声绝望的叫喊,她奔进琢玉坊这一瞬间看到的惨象,立即使她明白了什么样的命运落在了全家的头上!她跪了下去,跪在父亲的身边,望着那张苍老、疲倦而又死不瞑目的脸,她的热泪'刷'地滚落下来。但是,她没有叫喊,没有摇晃着亡人诉说一切。她知道,父亲已经归去了,在他离开人间走入天园的时刻,是不应该打扰他的,让他静静地走,从容地走,带着'依玛尼'??崇高的信仰。她遗憾的是,自己作为长女、父亲的至亲骨肉,在他最后的时刻竟然没有守在身旁,没有提醒他念清真言,这是一个穆斯林最大的缺憾!现在,父亲的'罗赫'(灵魂)也许还没有走远,还在等着呢,你看他那圆睁的眼睛、大张着的嘴!她伸出手去,轻轻地抚着,阖上父亲的眼睛,闭上父亲的嘴,衷心地为他念诵:'俩以俩海,引拦拉乎;穆罕默德,来苏论拉席(万物非主,惟有安拉;穆罕默德,主之使者)。'她相信,父亲一定是听到了,带着亲人的祝愿,带着信仰,无牵无挂地去了。
  母亲白氏完全乱了方寸,此刻哭得像一摊泥。玉儿没命地喊着:'爸爸,爸爸!......'
  壁儿把妹妹拉起来,揽在怀里:'好妹妹,你要是爱爸爸,就让爸爸安宁吧!'
  被突然事变惊呆了的韩子奇直愣愣地望着壁儿:'师妹,现在......该怎么办?'
  壁儿神色严峻地说:'奇哥哥,爸爸的后事,就靠你和我了,你赶快到礼拜寺去取'水溜子'(尸床)!'
  '玉器梁'的死讯,惊动了街坊四邻、阿匐、乡老、同行友好,纷纷赶来,感叹觑欷,连教外的汉人也跌足叹息:'唉,可惜了他那一手绝活儿!'
  尸床取来了。其实,穆斯林的尸床,只不过是一块木板而已,但这块被称
为'水溜子'或'旱托'的木板,却不是任何木板可以代替的,它是亡人入土之前做圣洁的洗礼所必备的,平时由清真寺保管,哪一个穆斯林去世,都要躺在这块板上做今生今世最后一次清除一切污垢的洗浴。
  梁亦清无声无息地躺在'旱托'上,头顶北,脚朝南,面对麦加所在的西方。他现在什么也不知道了,什么也不用管了,奇珍斋的大事小事,永远都不会再麻烦他了。这个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琢玉作坊,到他这一代已经完成了历史使命,以后的兴、衰、存、亡都与他无关了。他不知道家中的惊恐和混乱,不知道亲人的悲痛和泣涕,他的灵魂,踏L了另一次路途遥远的跋涉,追赶着真主安拉,追赶着先知穆罕默德,朝着所有穆斯林应有的归宿走去了。
  葬礼定在亡人咽气的第三天,阴历八月十四。依白氏和玉儿的心愿,她们恨不能把亡人的遗体永远留在家中。没有了梁亦清,她们不知道将怎样再在这个倒了顶梁柱的家中活下去。但是,壁儿不肯:'妈,这不行,'亡人以入土为安','亡人入土如奔金',送爸爸走吧,让他安心地走......'
  阿訇和众乡老都连连称是:'梁太太,大姑娘说得对!'
  其实,一生虔诚诵经的白氏又何尝不知道啊!但是,让理智战胜感情,却不是每个人都做得到的,她只会哭,完全没了主意,把两肩上的责任,统统都交给女儿和众位乡老了。
  如果没有乡老的帮助和阿匐的主持,壁儿也许无法胜任这平生第一次遇到丧葬大事,把一切都安排妥帖。不,十五岁的壁儿已经是个大姑娘了,母亲的无能、父亲的本分,在她身上起了奇特的反作用,助母持家这些年,练出了一个刚强、稳重的壁儿,她相信,即使父亲丧生在荒郊野外,她也会把父亲的遗体背到祖坟上,按照穆斯林的葬礼,把亡灵送入天园;她相信,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让老母和弱妹成为无依无靠的孤寡,这个家就不会垮!何况,家里还有顶门立户的男人??她的师兄韩子奇!
  八月十四,阴冷的一天,秋雨浙沥的一天。为什么?在一世清白的梁亦清离开人世的日子,真主不给他最后看一看明朗的晴空、和煦的阳光?也许是,他的生前欠着太多的宿债,他的死后留下了太深的悲哀!
  秋雨打湿了奇珍斋小院,白氏和壁儿、玉儿跪在水淋淋的泥地上,心随着正在接受'务斯里'(洗礼)的亡灵,默默地祈求洗'埋体'(遗体)的人的手轻一点儿,轻一点儿......
  白幔里,韩子奇跪在师傅的身旁,手持汤瓶,由清真寺专管洗'埋体'的人履行神圣的职责,为他洗浴。穆斯林认为,经过洗'务斯里',亡人生前的一切'罪恶'都被清除了。梁亦清没有兄弟,没有儿子,两颗掌上明珠纵使有无尽的孝心,也不能亲自为父亲清洗'埋体',和师傅情同父子的韩子奇便是当时在场的惟一亲人。望着师傅清瘦、憔悴的遗容,韩子奇的心在流血!过去的三年,一幕一幕清晰地重现在眼前,他怎么能够想到这么早就和师傅分手,他还没有出师,师傅的心愿还没有实现!现在,师傅撇下他走了!师傅一辈子琢了无数的美玉宝石,到最后两手空空,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三十六尺白布裹身,就是一个穆斯林从这个世界上带走的全部行装!
  清除了一切'罪恶'的梁亦清安卧在'埋体匣子'之中,圣洁的白布覆盖着他的全身爿蒙f蒙的细雨冲洗着亲人们的泪眼。
  阿匐面朝西方,站在亡人的身旁,为他祈祷,祝愿他一路平安,早入天园。
  '埋体'出动了,八个穆斯林小伙子抬起梁亦清,送他出门。一个穆斯林死后,他的同胞们会自动前来送行,绝不需要'雇佣'殡葬人员。哪怕是一个饿死在途中的乞丐,只要穆斯林在他的遗体上发现'割礼'的痕迹,就会怜惜地感叹一声:'哟,是咱们回回!'责无旁贷地把他埋葬。按照教规,抬亡人的圣行是四个人,各抬一角,每十步轮换一次。但是,久居北京的穆斯林又有自己的风俗,为了显示亡人的身份和葬礼的隆重,将这个数目大大增加,最多可达四十八人,最少也不得少于八个人,梁亦清生前既不富贵又不显赫,他的葬礼已经是最简单的了。
  送葬的队伍快步行走,一路念诵着《古兰》真经。速葬、薄葬,是穆斯林的美德,伊斯兰教的葬礼是世界上各种族、各宗教中最简朴的葬礼,没有精美的棺木,没有华贵的寿衣,没有花里胡哨的纸车、纸轿、纸人、纸马,没有旗、锣、伞、扇的仪仗,没有吹吹打打的乐队,也没有漫天抛撒的纸钱......一心也主的穆斯林,不需要任何身外之物来粉饰自己。
  韩子奇眼含热泪,扶着师傅,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上。师傅啊,您没有儿子,徒弟替师妹尽孝了!一路泥泞,他步履踉跄,过度的悲痛使他头昏目眩,不辨方向。但是,他跟着师傅走,师傅的头朝着西方,那是祖坟的方向!师傅!您不想家吗?不留恋奇珍斋吗?不挂念师娘和两个因为是女儿之身而不能送行的师妹吗?师傅,您为什么走得这么急?再过片刻时光,我们就永生永世再不能相见了!
  秋雨淋湿了墓地,淋湿了那一座一座古老的坟茔。现在,又一个新坟要加入这个行列,'玉器梁'的最后一代也将在这里长眠了!
  穆斯林实行土葬。在阿拉伯和其他许多伊斯兰国家,由于地理、气候的不同而葬法各异:有的将遗体用沙土轻轻一埋,任其自然消失;有的将遗体埋好后,上面盖一块石板。中国穆斯林根据自己土地的特点采用洞穴葬法,虽然有所变通,但仍然不失其土葬原则。真主用泥造了人的始祖亚当,他的后代来自黄土,也复归于黄土......
  坟坑已经挖好了,这是一个长方形的深坑,南北走向,挖到底部,再从一壁向西挖半圆形的洞,称为'拉赫',是亡人安息的地方。穆斯林是不用棺木的,只允许用竹子和没有烧制的土砖封闭'拉赫'。也许是因为北京缺少竹子吧,北京的穆斯林为他们的亡人增添一块'拉赫板',小小的一块薄石板而已。'拉赫'的门,底部平直,上面做成券门的圆形。韩子奇望着师傅将永久栖息的地方,他的泪水扑簌簌洒下去,混合着雨水,浸湿了那深褐色的新土。师傅的身材高大,'拉赫'里容得下他的身躯吗?师傅毕生躬身在水凳儿前,死后应该舒展一下腰肢了,'拉赫'里平整吗?按照习俗,在亡人下葬之前,应该由他的亲人下去'试坑',可是,送葬的人群中没有师傅的亲人,现在,和他鱼水相依、不忍分离的亲人不就是他的徒弟吗?和儿子一样的徒弟!韩子奇立即跳了下去,躺在阴暗、潮湿的'拉赫'里,以自己和师傅相当的身材,代替师傅去'试'这个与人间隔绝的居室,用自己的手,抚摸着每一寸土,惟恐有任何地方使师傅不适。
  当他完全放心了,才站起身,伸出双臂,迎接师傅的遗体。乡老和送葬的朵斯提们把梁亦清抬出'埋体匣子',缓缓地下葬,韩子奇双手托着师傅,稳稳地安放在'拉赫'之中,在他的颈下枕上了用白布包着的香料。深情地再望望师傅,师傅仿佛安详地睡去了。泪水模糊了韩子奇的双眼,最后告别的时候到了,他摸索着,庄重地垒上土砖,封上石板......
  黄土无情地埋下来,俺没了'拉赫',填平了深坑,一座四面呈梯形的新坟,出现在梁家的墓地上......
  经声诵起来,那是对亡灵最后的送行,对死者亲属最后的安慰,随着凄厉秋风、飒飒秋雨,飘荡在昏暗的天地之间。
  韩子奇久久地跪在师傅的坟前,用那双粗糙、瘦硬、在水凳儿前磨练了三年的手,拍打着'玉器梁'坟上的湿土......
  家里念完了'下土经',壁儿给阿匐、乡老和帮助料理殡葬的穆斯林们送了'乜帖',伺候他们吃了饭,孝女的责任就全部完成了。按照教规,无论亡人在临终前有没有要求后人为他做'以思卡脱'(赦罪)的遗嘱,子女都应该尽这份孝心,以他的遗产的三分之一散'包帖',这样就把他生前所欠的礼拜和斋戒都弥补上了。梁亦清一生埋头于琢玉,他欠的拜、斋太多了,壁儿立志把这一切都补上,她要让父亲在面见真主的时候无愧无悔,而不管自己和母亲、妹妹日后的生活将如何艰难。
  天近黄昏,雨停了,云彩破处,现出一轮臻于浑圆的朦胧明月。不公平的天啊,它以凄风苦雨送走了一世坎坷的梁亦清之后,才肯向人间洒下澄澈的清辉!
  汇远斋老板蒲绶昌,穿着一件新做的礼服呢长衫,头戴礼帽,手提着一包月饼,来到了奇珍斋,一进门就兴冲冲地高叫:'梁老板,我给您贺八月节来了!'
  给他开门的是韩子奇,眼泪汪汪地说:'蒲老板,您来晚了!我师傅......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蒲绶昌大吃一惊:'哎呀呀!多会儿的事儿?我怎么一点信儿都没听着呢?子奇,凭着跟梁老板的交情,无论如何也得告诉我一声儿啊!'
  梁亦清的遗孀白氏哭着迎上去:'蒲老板,咱们隔着教门,就没打扰您......您说说,谁能料到,正好好儿的......'说着说着,嗓子就被泪水噎住了,仰望着蒲缓昌,好似见了救命的恩人,'撇下我们......孤儿寡妇......'
  她一哭,幼女玉儿也跟着大哭,拉着母亲的胳膊,一声声喊着:'爸爸......爸爸......'
  壁儿冷冷地看了蒲绶昌一眼:'我爸爸可是为您死的,为您那宝船!'
  '那宝船......'蒲缓昌掏出帕子抹着泪说,'我也是壮着胆子、舍出血本儿为他揽的这件活儿啊,一件出手,抵得上他平日的十件、百件!这不,'他提起手中的那包月饼,'为了庆贺他宝船完工,我特为买的清真月饼!'
  '蒲老板,您的心意,我们领了!可是,亦清他......他对不住您啊,那宝船......毁了!'白氏泪水涟涟,替亡夫充满了愧意。
  '毁了?'蒲绶昌吃惊地说,'怎么能毁了呢?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他匆匆走进琢玉坊,望着那停止转动的水凳儿,望着地上的一摊暗红的血迹,望着带血的残破宝船,呆看了片刻,突然跪了下去,颤抖的手抚摸着宝船,泪流满面地说:'可惜!一代琢玉高手,功亏一篑,玉殒人亡,千古遗恨!'然后,放下宝船,抱拳长揖,泣不成声,'亦清兄,你我多年知交,今日永别了!虽未能完壁,也请受愚弟一拜!'
  这完全有别于伊斯兰教的拜法,却也不能不感动白氏,她流着泪搀起蒲绶昌:'蒲老板,我们娘儿几个,替亡人感谢您了!'
  蒲绶昌缓缓地站起来,抹着泪说:'梁太太!人死不能复生,碎玉不能重完,毁了就毁了吧!我能说什么呢?'
  白氏感动不已,请蒲绶昌到堂屋里坐,吩咐壁儿沏茶。
  蒲绶昌拐了一口茶,叹了口气,缓缓地说:'梁大太,梁老板一殁,家里成了这个样子,让我不忍心啊!依我的心,应该尽着力帮您一把才是!可是,常言道'心有余而力不足',我也有我的难处......'
  '那可不!'白氏说,'您开着那么大的字号,树大荫凉儿大,哪儿哪儿都得花钱!蒲老板,有您这句话就成了,您不必......'
  '世窄无君子啊!'蒲绶昌又是连连叹息,'就说这宝船吧,依我的意思,过去的事儿就一笔勾销了,什么订钱吧,条款吧,都不提了;可是不成啊,我不跟您提,还有人朝我提呢!我当初跟梁老板签了合同,跟人家亨特先生也签了合同,这不,三年到期了,人家问我要货,我拿不出宝船,得赔偿人家三年的经济损失,这......这叫我该怎么办呢?'
  白氏的脸霎时变得煞白:'蒲老板的意思是,要我们......?'
  '说起来也真不好意思,我跟梁老板的账还没清啊!当初合同上写得明白:依图琢玉,三年为期,全价两千,预付三成,任何一方中途毁约,赔偿对方的经济损失。'他从衣兜里掏出那张合同,'恕我不恭,现在这合同,就算被梁老板毁了,按照双方签字画押的条款,他得交还那六百订钱,三年累计,连本带息一共是现洋一千八百五十九元整!'
  白氏一听这个数目,顿时目瞪口呆!
  蒲绶昌两眼望着她说:'梁太太!买卖行里有句老话:交情归交情,买卖归买卖;人死了,账不能死!不然,恐怕梁老板的在天之灵也会不安。我呢,要不是亏空太多,万般无奈,也不会?着老脸朝您开口!'
  蒲绶昌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合同,静等着白氏的答复。这是他今日此行的真正目的。其实,宝船的损毁,梁亦清的暴卒,他都早已知道了,他是干什么吃的?耳朵真那么不管事儿?刚才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
  白氏泪如雨下,朝着索命天仙似的蒲缓昌苦苦哀求:'蒲老板!您知道,亡人没给我们留下家业,那六百订钱早就填到日子里去了,我上哪儿去给您凑这一千八百多块大洋去?您发发善心吧,可怜可怜我们这孤儿寡妇吧,我求您了!'
  壁儿早就忍不住了,这时擦着眼泪说:'妈!甭这么告饶儿,拿自个儿不当人!父债子还,该多少钱咱还他多少钱,哪怕砸锅卖铁、典房子,咱娘儿几个就是喝西北风,也得挺起腰做人!'
  '嗯,您家大姑娘倒是个痛快人!'蒲绶昌笑笑说,'不过呢,我蒲绶昌决没有那么狠的心,往后抬头不见低头见,都是玉器行里的人,我哪儿能把你们扫地出门、斩尽杀绝呢?梁太太,这么着吧,您一时拿不出现钱来,我也不让您为难,您就凑合着拿东西顶账吧,我瞅着前边儿还有些活儿,甭管是完了的,没完的,还有那些还没动工的材料,两张水凳儿,归里包堆就这些,够不够的,咱们账就算清了!'
  一直陪在旁边不言语的韩子奇心里一盘算,蒲绶昌的这笔账算得可够狠的!他要把奇珍斋的全部存货、存料都洗劫一空,再赚回来的钱可就不是一千八百多块大洋了!
  壁儿把牙一咬:'就这么办吧!可是那两张水凳儿您不能拿走,这是我们'玉器梁'传家的东西,吃饭的家什,我师兄还得用它做活儿呢!'说着,看了韩子奇一眼。
  韩子奇低下头,却不言语。
  蒲缓昌说:'梁大姑娘,要是都想自个儿合适,这账,咱可就得好好儿地算一算了......'
  白氏连忙央求他:'蒲老板,您甭跟个孩子家一般见识,只要能留下我们娘儿几个住的地方,我就念'知感'了!就照您说的,能用的,您都拿去,人都没了,我瞅见那水凳儿就......'
  '拿走吧,拿走吧!'壁儿堵着气说,'奇哥哥,没有了水凳儿,咱们卖大碗茶去!'
  韩子奇还是没有言语。
  蒲绶昌见话已说到这儿,就起身告辞,说明天带着车来拉东西。临走,到琢玉坊中,小心地收起那幅《郑和航海图》,并且把已经摔断了郑和右臂的宝船也捧起来,说:'这件东西,你们留着也是废物,我拿去作个纪念吧,看见它,就好像看见梁老板了!'说着,又掏出帕子来擦泪。
  这些假惺惺的举动,再也不能蒙蔽壁儿了,她从堂屋里提出蒲绶昌刚才搁下的那包月饼,追上去说:'奇哥哥,把这也还给他!'
  韩子奇接过月饼盒子,默默地送蒲绶昌出去。
  '这......'蒲绶昌出了门,也觉得有些尴尬,可当着韩子奇,也不好说什么,只笑笑说:'你这个师妹,将来可是个没人敢娶的主儿!'
  '壁儿年幼无知,您多包涵吧!'韩子奇随在他的身后,低着头说,'蒲老板,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嗯?你想干什么?'蒲绶昌警惕地站住了,他担心韩子奇说出让他不能容忍的话来,那,他就不会像刚才对待一个女孩子那样客气了!
  '您先答应我,'韩子奇盯着蒲绶昌那双怀有敌意的眼睛,'您答应了,我才说。不过,这件事儿对您,对我的师傅,都没有妨碍......'
  '好事儿?我答应你又能怎么着!'蒲绶昌狐疑地审视着他,'要说,你就痛快点儿!'
  '我想......'韩子奇考虑再三,还是说出了口,'我想求您给我一条生路,让我随着水凳儿进您的汇远斋!'
  '啊?!'蒲绶昌万万没有想到,在奇珍斋面临倒闭的危难之际,梁亦清的得意门徒韩子奇竟然急于要改换门庭,而且投奔的不是别人,正是把奇珍斋推入绝境的他!他不可理解,太不可理解了!在他眼里,韩子奇已是一个无路可走的丧家之犬,汇远斋人丁兴旺、财源茂盛,要这个韩子奇干什么?有什么必要收留这个小小的琢玉艺徒?汇远斋只做买卖,不设作坊,那两张水凳儿拿去是准备卖的!何况,蒲缓昌心里明白,从今以后,自己实际上就成了梁家的仇人,纵然梁亦清膝下无子,可那两个水灵灵的大姑娘迟早总要嫁人,要繁衍子孙,看壁儿那架势,这个仇只怕几辈子也完不了!精明无比的蒲缓昌可不愿意在仇上加仇,落一个'毁家夺徒'的恶名,他的心,就像'喀嚓'上了一把锁,把韩子奇拒之门外了!
  世上有各式各样的锁,同时也配好了各式各样的钥匙,一把钥匙开一把锁。谁能料到,韩子奇这把不起眼儿的钥匙,偏偏能插进蒲缓昌那老谋深算的心里去,捅开他那把沉甸甸的大锁呢?
  '蒲老板!我知道您心胸大、度量宽,肚子里能撑得开船,跑得开马,要不然,能掌得了那么大的家业?大人物,心能容人,手能用人。戏文里唱的汉刘邦,文用张良,武用韩信,轻易取了天下;楚霸王武艺高强,虽有一范增而不用,终究难逃十面埋伏,四面楚歌,兵败乌江,别姬自刎!蒲老板!我知道您是胸怀大志的人,不像我师傅那样,空有一身本事,却不思进取,终究成不了气候。我为他养老送终,总算尽了孝道,往后的路就得自个儿走了;您收下我,也是对亡人的徒弟的一点儿照应,这对我师傅没有什么损害;对您,却让街坊四邻、买卖同行瞅着您仗义!'
  蒲绶昌沉吟半晌,心说:这小子还满腹经纶,讲古论今,心里有点儿道道!梁亦清手下有这么个徒弟,却窝在琢玉坊里,没有施展的机会,可惜!要是真让他进了汇远斋,说不定......
  '蒲老板!我是个落难的人,在北京无亲无故。梁师傅去世之后,我既没处投靠,也没路谋生了!念您是同行长辈,才斗胆向您开口,求您高抬贵手,赏我一碗饭吃!常言说:滴水之恩,也当涌泉相报。日后,我决不会忘了您的恩情!不瞒您说,这三年,我好歹也跟梁师傅学了点儿手艺,那件宝船要是让我来做,恐怕也就不至于落到今天这地步了。蒲老板,您再给我三年的时间,我保证能按图、按期把宝船交到您的手里,这样,您既在洋人面前圆了面子,汇远斋也避免了亏损,无论您卖多少钱,我概不过问,分文不取,权当孝敬您老人家,报答您的收留之恩了!'
  这番话说出去,蒲绶昌的神色缓和了许多。他权衡一切的准则,无非是'利'、'弊'二字,偏偏韩子奇投其所好,尽述其利,竟无一弊,这就使他不能不动心了。原来,蒲绶昌根本不曾和洋人沙蒙?亨特签订什么合同,也没接受具有任何条款的协议,只是接了亨特的那张图,答应依图琢玉,几时完工,几时面议价钱。梁亦清船破人亡,倾家荡产,并未损害蒲缓昌一根毫毛,甚至还得到了一大笔'赔偿',这宗买卖是再合算也不过的了。至于宝船,原图还在,偌大的北京城有几千名琢玉匠人,还怕无人敢接吗?即便梁亦清比别人的手艺略高一筹,已是人亡艺绝,也无法较量高下了。刚才他装作无意中带走残船,目的便是为下次的制作提供一个绝大部分尚且完好的范本!现在,梁亦清的真传弟子竟主动上门,继续师傅未竟的事业,这真是天赐蒲绶昌一条宝船、一名巧匠!
  韩子奇观察着蒲绶昌的反应,知道事成有望了,就说:'您答应了?从今以后,您就是我的师傅!'
  '别忙!'蒲绶昌伸手拦住韩子奇,以为他急着要行师徒之礼,'子奇啊,你知道,我是个心肠最软不过的人,走道儿碰见蚂蚁都绕过去,惟恐伤了它们的性命,更何况你是个人,走投无路的人!你这么开口求我,我不冲你,也得冲已经过世的梁老板!汇远斋虽说是生意做得紧紧巴巴,我也不能眼瞅着你饿死,凭着我和梁老板的交情,他的徒弟就是我的徒弟,有我蒲绶昌的一碗干饭,就不能叫你喝粥!可有一样儿,子奇,你让我为难啊,'他吸溜着嘴,迟疑地说,'咱们可是隔着教门的人!玉器行里,这一点是泾渭分明,回回的铺子里只收回回学徒,汉人的铺子里只收汉人学徒,你们回回的禁忌很多,我不能为了你一个人单开伙啊,还怕别的人跟你不合群儿......这事儿,恐怕还是不成!'
  '师傅,这不要紧哪!'韩子奇已经管他叫'师傅'了,'我到了您那儿,只管做这一件活儿,任谁的事儿都碍不着;至于伙食嘛,窝头、咸菜您总供得起吧?我有这就行了!'
  蒲绥昌无话可说了,又寻思一阵,突然朝韩子奇的肩膀一拍:'好,一言为定,你明儿就跟我走!'
  韩子奇送走了蒲缓昌,回到奇珍斋,默默地清点账目,把平日的流水明细账一一理清,托着账本和库存的现钱,来到后边堂屋,往桌上一放:'师娘,师妹,请过目,奇珍斋的家底儿都在这儿了。这些现款,万幸蒲老板没有拿走,师娘和师妹就应付着过日子吧......'
  壁儿愣了:'奇哥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韩子奇的两行热泪滚落下来:'我......该走了!'
  白氏一惊,忙问:'走?你上哪儿去?'
  '跟蒲老板走,接着做师傅没做完的活儿。师娘,您多保重吧,原谅我不能再尽孝了,我......不能离开水凳儿,不能扔下师傅的半截子宝船不管啊!等到有一天......'
  不等他把话说完,壁儿已经气得打颤:'好啊,你要投奔我们家的'堵施蛮'(仇人)?你这个无情无义、认贼作父的东西!我爸爸当初真是瞎了眼!你走吧,这就走,永远别登我们家的门儿,只当我们谁也不认得谁!'
  '师妹,你听我说......'
  '别说了,省得脏了我的耳朵!'
  韩子奇有口难辩,既然这儿已经没有了他说话的权利,他就什么都不说了,一横心,扭头就往外走。
  七岁的玉儿从屋里追出来,抱着他的腿:'奇哥哥,奇哥哥,你别走......'
  一把钢刀在剜韩子奇的心!他俯下身去,亲亲玉儿的小脸,两人的热泪交流在一起,'玉儿,好好儿地,在家好好儿地......'
  '玉儿,甭让他亲你!'壁儿冲过去,一把拉过玉儿,抬起手,就要抽打韩子奇的脸,但是,她举起来的手又放下了,眼里涌出愤怒、屈辱的泪花,'你算什么东西,不配脏了我的手!你走吧!'
  韩子奇一转身,大步走出奇珍斋去,到了门口,又回过头来,望了望这座曾经生活了三年的小院,忍不住朝着里边痛哭失声:'师傅,我走了!师娘、师妹,你们一定要保重啊!'
  韩子奇从此归于蒲绶昌门下。
  汇远斋位于东琉璃厂路北,在众多的书店、纸店、字画店、丈房四宝店、古玩玉器店当中,并不特别引人注目。铺面不大,当街两间门脸儿,修饰得古色古香,悬着黑底金字的匾额,也是当年'博雅'宅老先生的手笔。他本是个'惜墨如金'的人,最厌恶一些附庸风雅的人请他题字,因为与玉有缘,才肯赐墨宝。因此,'玉魔'的题匾便也大大提高了历史并不长的汇远斋的身价。汇远斋虽是新店,但店主蒲绶昌经营玉器古玩却不是新手。他本来资产甚微,是个'打鼓的'旧货商。但他又不同于那些肩挑八根绳、两个筐'打软鼓'的,那些人只收些破铜烂铁、估衣旧器,油水不大;蒲缓昌是'打硬鼓'的,穿着长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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