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行绍兴,时间紧凑,只匆匆游玩三个地方,这便是现代文豪鲁迅的故居,南宋诗人陆游的爱情伤心地-沈园,明代最杰出文人徐渭旧居-青藤书屋。
鲁迅故居装修一新,房屋N间,黛瓦粉墙,飞檐翘角,层高是一般民居的二三倍,外观气势不凡,是典型的绍兴官宦人家的老建筑。屋前临街,屋后靠河,夹在这街与河中间的,是鲁迅散文中提及的“百草园”。百草园子的面积不大,园里种了一些树和花草。这些草木中有皂荚树,鲁迅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文中提及到此树,但原树早已被人拔掉,现在这棵,是人们为复原旧景而专门栽种的。读过很多鲁迅的文章,当此刻穿行在他的故居里,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同时亦觉温馨,当然还因为鲁迅的特点,时不时的感受到鲁迅冷峻与犀利的气息。
“五四”至今,著名的文学家有一大堆,在这一大堆人中,鲁迅可谓是个特例,过去由于毛泽东对其评价甚高,他一度在人们心目中有着太阳般的光辉,近几年随着学界的反思,人们已经开始重新认识鲁迅,人们诚惶诚恐地把鲁迅从神位上请了来,人们又诚惶诚恐地想方设法地使得鲁迅恢复他本来的面目。而在我看来,真实的鲁迅,其实就是一个学人,喜欢翻弄书本、喜欢挥舞笔头,喜欢嘲讽鞭挞落后面,喜欢向旧文化、旧道、旧事物宣战。只要社会脱离了激进,又一次走到平和的状态,恢复原本被神化的人物并还其历史本来面目已经成为社会进步必然选择。鲁迅今天即便作为一个普通人,但我仍不改对他的仰视。他的文章,他的思想,他的精神仍然是现代人最缺乏的东西。
我对鲁迅的佩服还另有一点,是他的务实精神,因为他的务实,他在许多方面与我们普通人的追求是一致的,比如我们需要有一份收入不错的工作。鲁迅生活在旧时上海,他像今天的我们一样,也需要有一份丰厚的收入来保障生活。我查了相关资料,按银元与今天的人民币换算,鲁迅的月收入约二万多元。他靠这点钱租房、养家、交际等,他要活得不被人轻视,这点收入也是必须的。蒋介石出于政治目的,也在“仰慕”鲁迅,并允诺给鲁迅一些不错的待遇,而鲁迅好像不领这位乡友的情,装聋作哑,一概不睬。在鲁迅病重的时候,蒋介石还指示国民党的宣传部门,欲拔款资助鲁迅出国治病,哪知鲁
迅闻知后,立即婉言予以谢绝。鲁迅去世时,蒋介石还指示当时的上海市市长吴铁城献了花圈以敬哀悼。这一点有些让今天的人们觉得不好理解,其实鲁迅当年生活的社会背景是国民政府统治下的中国,他虽不是中共的党员,但他却是一个有着重大影响力的作家,对于这样一位社会名流,各方政治势力都把鲁迅当作自己的争取的对象,这种背景之下,蒋氏示爱鲁迅是很正常的事。而鲁迅身居这样的环境,也常常把如何生存下来当作首要问题来考虑,你如翻开鲁迅所有的文字,你找不到他公开指着蒋介石的鼻子大骂一通的事。因为鲁迅明白,倘若那样做,他是没有办法在上海的亭子间里待下去的。与其无法生存,不如留点周旋的余地,但他其实,还真的没有少挖国民党统治的墙脚。这种生存与战斗的务实技法,愈加显得鲁迅是一个会生活懂生存的务实文人。
沈园是一阕词,也是一首歌,我游沈园,是来读这阕词的,也是来欣赏这首歌的。
可能未到春花灿烂时,沈园游客寥无几人。映入眼帘的,是在一般江南园林里司空见惯的各式亭台楼阁,小桥流水。这些景物有着与江南一般的纤巧瘦弱的骨体,共性是小型和精巧。沈园在宋时称池台,是当时的著名景点。陆游在此遇上他的前妻唐婉,忆往昔眼前浮现出种种情事,他不禁感慨万分,伤心夜语,遂作《钗头凤》:
红酥手,黄滕酒。
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
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这阕词作,人们都十分熟悉,但真正能够随着这阕词的节奏而又满怀心事轻轻地踏访沈园的人却并不多;我有幸让自己置身于沈园之中来读这阕词。你若背不全这词也无坊,因为园中有“残壁遗恨”景点,石壁上刻有陆游手书的《钗头凤》词,你可以据此朗读。陆游的字历经千年,但字迹仍然清晰,如新近镌刻。边上还有一阕词,是唐婉所写的《凤头钗,世情薄》,从形式上讲,是与陆词互为唱酬的,但内容比之陆游的词,更为动情,有一种刻心铭骨的痛。捧读之间,恍惚陪伴在身边或身后的是陆游和唐婉,他二人蝶影交错迭加,追悔莫及心之创痛,也压得我身感沉重,步履难迈。
陆游是一个孝敬的人,因母亲反对,便与深爱他,他也深爱的妻子分了手;陆游也是“残忍”的,弃情投意合,伉俪情深的唐婉而不顾,说休妻便休妻,落得只留下“执手相看泪眼”。那天他在沈园与前妻偶然相逢了。我们闭上眼睛都能想象出来这是一种什么场景:分手十年,虽各再婚,但初恋的情感,第一次接触异性的新鲜劲,还有共研笔墨读史诗,同卧香寝行房事的无数个点燃花烛的夜晚,真的是欲相忘,思难忘,不料今朝见着对方已紧紧牵他人之手。这种相遇,尬尴有之,但更多的是悔恨,猜想这时醋酸的浓度也是非常之烈。陆游是写词的高手,但也只能将这场悲剧归于“恶”。谁为“恶”呢?有她母亲的影子,也有他自已的软弱,更有拘泥于儒学过分强调“孝悌”的矛盾。这一切由于不便明言,只好以一个“恶”字来作为象喻。写词当然需要含蓄的表达方式,可是事实上就是给他一个尽情地畅所欲言的机会,他恐怕也难以把事情表达清楚的。唐婉与陆游相遇不久,就愁怨堵心,难以排解,郁郁而终。很多年后,陆游再次重游沈园,伤心往事,淆杂泪下,他相继写下了《沈园怀旧》《梦游沈园》等诗。个中滋味,唯叙说者自知。直至某日,他又到沈园寻梦,在写下“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的诗后没过多久,在离沈园不远的地方,陆游也溘然长逝。
离沈园,七寻八找,终于摸着一条叫大乘弄的小巷,巷尾便是“青藤书屋”。我抖落一身尘土,怀揣着几分崇敬和说不清的复杂心情,慑手慑脚地进去。书屋的院落很小,但不失幽雅。圆石铺着一条小路,路边萧竹吐翠,葡萄树虬枝盘曲,书屋前畔有青藤缠绕。除我们几人,没有其它的游客,与鲁迅故居门庭若市相比,这儿简直是一个冷清的世界。
取名“青藤书屋”,是因为书屋的主人徐渭喜欢青藤,但它和主人的命运一样多变。先说青藤:某日雷击,打成两半,一半枯死,一半余生,余生最后也没逃过一劫,文革时被人连根拔了(现在这株青藤是后来补种的)。再云徐渭:幼时父亡,父亲死后,婢女出身的生母便被徐姓人家逐出了家门。两个哥哥年长他二十多岁,幼小的他哪里是兄长的对手,析产分割后,他没有分到什么遗产,基本上是两手空空。待娶妻之年,由于经济上的原因,无奈之下,只好入赘妇家,不幸的是,好日子没过几年,他的发妻死了,他只得从入赘的丈人家里迁出来。而读书入仕,也总不顺利,为此精神几近失常,癫狂病发作起来,数次想自杀了却生命,可是“引巨锥刺耳,以椎碎肾囊,皆不死”。中年以后再婚,他怀疑继妻对他不忠,发狂误杀了妻子。杀人是要吃官司的,他为此在大牢里被关了七年,要不是朋友出手相救,他还不知要在里面待多少年呢。出狱后今朝有酒今朝醉,仅靠卖字画度日,穷途潦倒,死时身边仅有一条狗与他相伴,床上连草席也没有,凄惨之至,令人不敢想象。
徐渭多才多艺,诗与书法好,绘画更妙,据研究美术史的专家说,徐渭是中国唯一能和梵高相比而不逊于他的大画家。徐渭性脾激愤耿狂,行为放荡怪诞,在当时不为主流社会所接受,所以生前籍籍无名。直至在他去世二十余年后,才被明末文坛领袖袁宏道发现。发现的故事很有趣:那天袁宏道来绍兴游玩,夜宿朋友的家里,临睡前从书架抽出一本书消遣,读了几篇,不禁拍案叫绝,赶忙叫来友人,惊问这本书的作者徐渭是古人还是现今的人?朋友告他,这个人便是绍兴本地文人,已过世二十余载。袁宏道彻夜不眠,捧起徐渭的书“读复叫,叫复读”,一口气读完徐谓的全部作品。袁宏道十分惊叹徐渭的才华,遂写下《徐文长传》一文,向文坛隆重推介徐渭,并给了徐渭很高的评价,说徐渭的诗歌,乃明代第一人。由于袁宏道的宣传,徐渭大名才广为流传开来。他的画作也被世人认可,人们不惜重金购买他的画作。
我不想,也没能耐去评价徐渭,好在青藤书屋里有他自己写的字画挂在墙壁上,这是他的自画像,也是他的墓志铭,更是徐渭生存状况和他个性特征的写照。且看这首七绝:
半生落魄己成翁,
独立书斋啸晚风。
笔底明珠无处卖,
闲抛闲掷野藤中。
落魄潦倒,但狂放不羁,表达了诗人怀才遇而又愤懑不平的心情。而这幅楹联更绝:
几间东倒西歪屋,
一个南腔北调人。
依旧是落魄,但骨子里的个性一点也不失。不消我多说,当你读了徐渭这些诗文楹联乏后,一个为当世所不容的徐渭已经活生生地站立在你的面前了。在此后的文坛、画坛,不止有一代又一代的独领风骚者,无论他们生前声誉多么高,但没有一个不敬佩徐渭的。郑板桥自称为“青藤门下走狗”,齐白石跟着说:“恨不生前三百年,为青藤磨墨理纸”。徐渭以其作品成就奠定了他在后人心的地位。他今天不断地被人们欣赏,被人们肯定,他实际上已不再需要评说家给予他新的评说了。因为自板桥和白石两位先生之后,谁还能发出比郑齐两位更加精彩的评价呢!
绍兴是文人扎堆的地方,鲁迅也好,陆游也罢,抑或怪才徐渭,横跨千年,各有特色,历史的反转犹如巨谷回响,悠远而深奥,我的拙笔,仅寻常的微声掺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