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棋与桥牌
2013-04-02 14:58阅读:
表面看来,围棋是一种非常简单的游戏,九条规则已经严密地覆盖了一切可能发生的情况。然而,人工智能专家公认,所有游戏中最复杂的一种就是围棋。IBM的深蓝已经打败人类最伟大的国际象棋大师;在中国象棋领域,十几年前DOS系统下的对弈软件已经可以打败几乎全部的业余棋手,虽然现在计算机还不能战胜职业棋手,但是对于人工智能专家来说这已经是一个不值得征服的目标。必须承认,在国际象棋和中国象棋的棋盘上,人脑已被击败。但是围棋不同。迄今为止,还没有任何一种对弈软件可以在人让30子的情况下挑战人脑。为什么呢?因为围棋太复杂了。据估计,象棋的变化达到10的130次方,国际象棋大概是10的120次方,而围棋达到10的700次方!
表面看来,桥牌简单得多。一共只有52张牌,一名牌手持13张。如果只考虑一个玩家,变化只有10的11次方;即使把四个人都考虑在内,也不过是10的28次方。我们是否可以说,桥牌的复杂程度远逊于以上三种棋?大错!关键在于,一个玩家在桥牌桌上对抗的不是牌张的分布,而是另外三个玩家的策略选择。简单地说,我们玩的不是“死”牌,而是“活”人,因此,桥牌的复杂程度也是令人瞠目的天文数字。
易学难精与难学易精
围棋易学难精。教会一个人下围棋可能只需要5分钟,但是把他培养成为高手需要多少时间呢?也许一生时间都不够。全球至少有几千万围棋爱好者,但达到职业初段水平以上者不过数百人。在每一千个玩家中,平均只有一人达到入门水平,其他人永远在门外徘徊。寂寞天才吴清源有言:棋道一百,吾知其七。对于普通爱好者来说,能指望的最高境界恐怕是知其万一。
围棋国手通常幼龄学棋,十岁左右如果没有崭露头角,则基本可以判定一生无望。最近中国围棋会规定,十八岁以上业余棋手不得参加入段赛,这一规定传达了专家们的一个共识:没有人可以在十八岁以后成为国手。
然而,棋道之艰深丝毫没有妨碍人们对围棋的热爱。东坡先生的名言是“胜固欣然败亦喜”。我一直相信,从围棋中收获快乐最多的绝对不是超一流的围棋大师,而是棋艺不入流的棋痴。一代天骄李昌镐通过围棋赢得巨大的财富和声望,但是未必赢得巨大的快乐;只有在普通爱好者的指尖才能找到真正的快乐围棋。
桥牌与围棋相反。向初学者讲清楚桥牌规则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许多人在打了一年桥牌以后还不会计分。这是一种上手很慢的游戏。此外,很多人曾经学过桥牌,但是多数半途而废,根本没有学会。半截子牌手在牌桌上经常承受巨大的压力,紧张、迷惑、惶恐甚至屈辱的感觉往往使人难以为继。相比之下,围棋实在是一种更加“人道”的游戏,半截子棋手甚至可以享受到比高手更畅快的感觉。
但是精通桥牌似乎不难。杨晓燕初学桥牌时已四十二岁,几年以后叱咤风云,终于成为一代天后。许多桥牌大师是在退休以后迷上桥牌的。这种情况在围棋界绝对不会发生。
孤侠绝技与心有灵犀
围棋崇尚个人英雄,每个超级国手都可以视为孤胆侠士。对于孤侠来说,最重要的就是练就一身绝世武功,而后自然可以纵横天下,傲视群雄。棋枰上的巅峰对决与武士决斗相仿,技高一筹者仰天啸月,技不如人者血洒荒郊。对于巅峰期的棋手而言,比赛过多是坏事,甚至可能使之棋艺退步。实战机会只需维持在一个恰当的水平上,更重要的在于孤独的深入研究。这又与武士修行相仿:决斗机会最多的武士肯定不是修为最高的大师,虽然其杀人本领无出其右。真正的武术大师依赖寂寞修习,并不需要太多的实战机会。
桥牌与之相反。一位桥牌大师说过:“如果把一个围棋爱好者抛到荒岛上,留下充足的食物和一流大师的棋谱,十年以后把他接回去,他会成为令人恐惧的围棋大师;如果把一个桥牌爱好者抛到荒岛上,留下一流大师的牌谱,十年以后把他接回去,他还是一个业余牌手。”差别在于,桥牌是合作与沟通的艺术,没有人可以通过单个人的惊世武功征服天下。桥牌的技艺七分在叫牌,三分在打牌。叫牌的要旨七分在沟通,三分在运筹;打牌的要旨半在沟通,半在运筹。因此,桥手的美德是理解,桥手的绝技是对话,桥手的理想是畅通。毫不奇怪,“桥”的本意就是连通。
围棋界的绝世高手可以凭借一张棋谱名垂青史;一个桥牌大师如果想千古流芳,最好的机会是设计一个精密的对话框架、一种巧妙的交流语言。对桥牌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牌手们把叫牌体系称为“语言”。最伟大的桥牌大师就是最高超的语言大师。
围棋号为“手谈”,但这个“谈”字里并无对话、沟通之意。所以说这个名字完全是张冠李戴,把桥牌叫做“手谈”才有道理。
角力与伐谋
围棋是力量的艺术。棋盘放在光天化日之下,从理论上说,任何一方的任何行动完全暴露在对方的视野中,双方的信息都是完善的。此时,决定胜负的关键因素在于计算能力,“多算者胜”就是这个意思。十几年来,中日围棋国手惨遭韩流荼毒,最重要的弱点就是力量。
桥牌的初级境界同样强调力量。达到一定水平以后,桥手可以自如地推算出关键牌的分布,精密地统筹各个环节,完整地执行战略规划。此时,计算能力是决胜关键。但是要想超越这个境界,就要深入体会桥牌的谋略。
桥牌是半开放、半封闭的游戏,每个玩家都只能部分地了解对方的状况,信息是不完善的。在高手对决中,既然双方都是力大无穷的计算专家,谋略就成为制胜因素。如何洞察对手的计谋,如何误导对手,如何设计和走出陷阱,这是比力量更深刻的技艺。桥牌大师公认,桥牌的各种打法在几十年以前就已成型,几乎不再有更新的余地,但是现代桥牌大师依然可以在打法方面推陈出新,创新领域就在于所谓的“诈打”。诈者,谋也。
国运兴,棋运兴?
棋牌属于娱乐业,职业水准的围棋和桥牌是高雅而奢侈的行业。只有在平和富足的社会环境里,才有充足的社会资源滋养高贵的娱乐。盛世有国手,乱世出英雄,棋痴牌迷通常指望我们这个时代产生最伟大的天才。所以棋道中人常说:国运兴,棋运兴。
果真如此吗?商品社会的优势是利用市场力量聚集巨大的资源,用雄厚的财力刺激棋界昌盛。日韩财源茂盛,中国腰包渐鼓,三国人士对围棋的痴迷造就了职业棋手的春天。然而,棋手之兴未必是棋道之兴。“争棋无名局”是千古良训,三国高手为巨额奖金对垒厮杀之际,棋枰上往往硝烟弥漫,获胜技法日趋成熟,杀人技法愈发犀利,棋道却未必走向兴盛。金元可以刺激一百倍的一流国手诞生,同样可以扼杀千年一遇的天才。在学术界,人们常说必要的孤寂和适度的匮乏造就真正伟大的天才,在围棋界大概也是如此吧。
相比之下,桥手不如棋手幸运,但是桥牌未必比围棋不幸。冷清的牌桌依然常见惊世之作,寂寞的大师依然勉力前行。围棋和桥牌同为娱乐,自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有暇无忧之日,以棋牌娱人自娱,是上天赐我凡人的快乐,实在不必比较二者的高下。但是围棋入杀伐之地日深,桥牌距金铜之味益远,棋道与牌道的高下日渐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