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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洼地上的战役》1 路翎

2010-03-22 22:23阅读:
春季的紧张的备战工作里,侦察排的人们除了到前沿、敌后去从事各种危险而艰苦的工作以外,还要做一件很特别的事情,这就是深夜里去侦察侦察二线上的自己人,试一试他们的警惕性,看一看那些新老岗哨是否能够尽职,摸一摸我们的二线阵地到底是不是结构得很坚强。因为,这个时期敌人的特务很活跃。这个任务是团政治委员给他们的,政治委员嘱咐他们,一般地看一看阵地是否警戒得很严密,岗哨们是否麻痹大意就可以了;当然也可以施展一点侦察员的本领,给那些麻痹大意的同志们一点警惕,但一定要防止不必要的误会和危险;如果发生了危险,就得由侦察员们负责。团政治委员说这个的时候口气很严格,但似乎也含着微笑,因为他深深地懂得这些侦察员的性格;在他说着话的时候,他们一个个的眼睛全闪亮闪亮。于是这天晚上,侦察员们就“突破”了自己人的好几块阵地。在他们看来,这里也“麻痹”,那里也“大意”,他们确实忘了这一切仅仅因为他们是一个久经锻炼的侦察员,有些岗哨实在是只有他们才能钻得进去;他们熟悉一切,不是像真正的敌人那样怀着恐惧,而是怀着喜悦,相信着他们和岗哨之间的友谊。确实麻痹大意的也有——二班长王顺,这个老伙计,就从二连的一个打瞌睡的岗哨那里缴来了一支步枪。但侦察员们并不是总能“战胜”自己人的,有一些老战士的岗哨,他们就无论用什么办法也钻不到空子,甚至有的在潜伏了一两个钟点以后,在老战士的严厉的喊叫下,只好走了出来,交代了口令,说明是自己人;他们和这些老战士大半都认识,于是就互相笑骂起来。……
二班长王顺,这个出色的侦察员,朝鲜战场上的一等功臣,在缴回了那倒楣的岗哨的一支步枪之后,下半夜又摸到九连的阵地上来了。九连的新战士多,他想着要好好教训他们一顿。九连有一个岗哨在麦田边的土坎上。那里和八连的阵地相联,离前沿比较远,又没有道路,平常最安静,因而他觉得也是最容易麻痹的,于是就摸过去,观察着地形和情况,在麦田边上的土坎后面潜伏下来了。这时候那个个子不怎么高,但是身体看来是非常结实的岗哨正在土坡上来回走动,似乎很不平静。从这岗哨的端着冲锋枪的紧张而又不正确的姿态,王顺看出来他是一个新战士,并且判断他最多不会站过两次哨。
这判断果然是正确的。新战士王应洪,这个十九岁的青年,从祖国参军来,分配到九连才一个星期。这是他第二
次执行战士的职务,第一次是在连部的下面。王顺不久就发现这年轻人非常警惕,但这警惕并非由于战场上的沉着老练,而是由于激动,他在土坡上走来走去。
敌人向前沿的我军阵地打了一排多管火箭炮,那年轻的岗哨站下了,看着那一下子被几十个红火球包围着的十几里外的小山头。
“吓,你这穷玩意儿才吓不了谁!”他自言自语地说;接着他又疑问地对自己说:“这他妈到底是什么炮呀?”
他走动了一阵,又站下了,长久地看着前面的田地。
“这麦子都长得这么高啦,……朝鲜老百姓真是艰苦哪!”他大声说。
显然他有许多激动的思想,而这也是只有一个新战士才会有的;老战士们是不大容易激动的。他一定是非常景仰而又有些不安地看着前沿的山头,他还没有到那里去过;并且他因为眼前的麦田而想到了他的才离开不久的家乡。而在老战士、侦察员们看来,麦田,这常常不过是阵地上的一种地形。可是,听到这年轻人的喃喃自语,王顺虽然一方面在批评着他的幼稚,一方面却不禁心里很温暖,觉得这年轻人在将来的战斗中一定会很勇敢。他开始带着深切的关心在注意着他了。他看到这年轻人那么紧张地在捧着冲锋枪,并且显然地因这可爱的武器而激动,不时看看它,然后挺起胸膛。但随即王顺就注意到了,这冲锋枪的枪口布却是没有摘下的。“真胡来呀,这怎么能行?”他想,决定警惕他一下,于是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那年轻人凝神地听着了,显然他的耳朵是极敏锐的,有一双侦察员的耳朵。但是他却是这么没经验,并不出声,只是疑惑地对这边看着,然后小心翼翼地走下坡来了,丝毫也没有地形观念,不知道要隐蔽自己,并且尽往附近的开阔地里看。他正好经过王顺的身边,几乎要踩到了王顺的脚。王顺一动也不动,心里好笑。“这么没经验怎么行呀!”他想。当这年轻的哨兵满腹猜疑地又走回来,从他身边走过去的时候,心里就腾起了一阵热情——他没有意识到这是对这个年轻人的抑制不住的友爱——一下子跳起来把这年轻人从后面抱住了。
那年轻人在这突然袭击下最初是惊慌的,叫了一声,但随即就满怀着仇恨和决心和王顺进行格斗了——沉着起来了。王顺没有能夺下他的枪。他像一头牛一样结实,一下子就翻转身来把王顺也抱住了,显然地,他已经好久地在准备着和敌人进行面对面的搏斗了。……他的这炽热而无畏的仇恨的力量很使王顺感动。王顺就赶紧说:“自己人,”并且说出了口令。
但那年轻人才不相信他是自己人,用着可怕的力量把他压在泥坡上,在他的肩上狠狠地打了一拳;这年轻人并不喊叫来寻求帮助,看来他是沉浸在仇恨中,非常相信自己的力量。王顺放弃了抵抗,甚至挨了这一拳还觉得愉快;虽然对于老侦察员,这种情形是不很漂亮的。
“自己人!侦察排的!”他说。
“管你什么人,我抓住你了!”那年轻人咬着牙叫,“不跟我走,我就枪毙你!”
“睁开眼睛吧!”王顺说,“你不看我连枪都没有拿出来?……”
可是他这句话只是提醒了那个新战士,他一只手按着王顺,动手来缴王顺腰上的手枪了。这就伤害了老侦察员的自尊。
“你没看见我是让你的么?”王顺按着枪,激动地喊着,“不许动我的枪,我发脾气啦!”
他像是在对小孩说话似的,可是那年轻人喊着:“就是要缴你的枪!”
他是这样的坚决——看来是无法可想的。钦佩和友爱的感情到底战胜了侦察员的自尊,他就自动地去拿枪。可是那年轻人打开了他的手,敏捷地一下子把枪夺过去了。
“不错,他还能懂得这个,”王顺想,于是笑着说:“好吧,我跟你走吧。”
这时,听见这里的这些声响和谈话,九连的两个游动哨已经作着战斗的姿态跑过来了,他们也都不认得王顺,拥上来帮着王应洪抓住了他。于是,留下了一个担任警戒,其他的一个就和王应洪一道,动手把王顺押到连部去。王顺不再辩解,但在走进交通沟的时候,他却回过头来笑着对王应洪说:
“你警惕性不够高,我在你跟前蹲了半个多钟点了;我咳嗽的时候,你直着身子光往开阔地里看——要是我是敌人早把你干掉了。打仗要利用地形啊。”
王应洪很是疑惑了,生气地问:“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吗?干我的老本行。你看,”他又转过脸来说,“要是现在我要逃还是逃得掉的,你把你那枪口布摘下来吧。要不一打枪管就会炸,你们连长就没告诉过你?”
王应洪羞得脸上一下子发烫了。等到老侦察班长又往前走去的时候,他悄悄地摘下了枪口布。
“你到底是干啥的?”
“你参军来几天啦?”
“你不用管!”他愤怒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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