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博客

林黛玉与杜丽娘的 伤春情感

2010-04-12 19:19阅读:
从孔子川上一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叹息到宋玉“悲哉秋之为气也”的感悟,从“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的闺怨到“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的惆怅,都深深打上了气物感人的印迹,这种根源于中国远古文化的意象启示与感发在中国古典文学人物形象塑造中起到重要的作用。《牡丹亭》中的杜丽娘和《红楼梦》中的林黛玉无论是个体生命的成长还是人物形象的塑造,都离不开自然景物对她们的感发与面对自然景物时的反思与自我审视。杜丽娘“游园”伤春,由一次偷偷游园开启了少女的性灵、唤醒了久蜇在她心中的“为情而死、为情而生”的天命;林黛玉“艳曲”警心,从一段哀怨的爱情唱词中警醒,从而有了“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①的感叹。然而,意象(自然景物)能够使二人产生自我审视的原因是什么?这样的意象感发对二人个体生命的成长与人物形象的塑造又怎样的作用?林黛玉的“情情而死”对杜丽娘的“为情而死、为情而生”有怎样的继承与超越?本为将围绕以上问题来阐释意象感发对二人的影响。
一、二人伤春情感产生的原因
花园,作为中国传统文学众多意象中具有完整意义的主体性审美意象,它所呈现和塑造的往往是红颜佳人青春觉醒和爱情生发的动人故事。花园中的娇花弱柳、流水啼莺等等意象时时感发着主人公的情感,杜丽娘和林黛玉能够在花园中产生意象的感发与各自的身世、教养、家庭等因素有着密切地联系。
(一)诗书浸染里滋养的生命意识。
杜丽娘和林黛玉是具有高贵才情的人,杜丽娘的才情表现在小家碧玉的聪明灵秀上,林黛玉的才情表现在浓厚的诗人气质上。她们都读书,都能够以自身生命的角度来解读诗书。杜丽娘从小读的是规范封建教育下的男女《四书》、《易经》、《春秋》、《礼记》等等,作为一个少女,她有着自己的想法和志趣,她企图在闺房书香中寻找到一种精神的依托和生命的关怀,但是这些书是给不了她的。当她初次延师,她接触到了开启性灵的《毛诗》,她的意识开始觉醒,她能够在反复读诵“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中,发出“圣人之情,尽见于此,古今同怀,岂不然乎?”③的这个时候诗书给了杜丽娘自我的反观,她想到男女相悦是古人之圣情,作为今人的杜丽娘也应该有这样的感情。于是,这种反思开启了杜丽娘年轻的梦想,在偷偷溜进后花园时,看到满园开遍的姹紫嫣红都白白的付与断井颓垣,看到莺声燕语、春色恼人的春花春景,杜丽娘想到的是《题红记》、《崔徽传》中才子佳人的故事,想到的是诗词乐府中的女子因春感情、遇秋成恨的春愁闺怨。杜丽娘在花园的感发下引起了自我的审视: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忽慕春情,怎得蟾宫之客?她开始反思自己的生命该怎样度过,这些离不开诗书的启迪与感染。
相比而言,林黛玉的自我观照更多地表现在创作上,她用自己的生命去感受自然的感发,用自己的感发去创造泣血的诗篇,在读诗与作诗中,不断地反思自我、慰藉自我。她在她的《海棠诗》、《菊花诗》、《葬花吟》、《秋窗辞》、《柳絮词》、《桃花行》等诗中独具灵性地感悟自我、书写自我④,几乎每看到一片叶、一朵花,都会引起自我心灵气韵的展示,以此达到一种浓烈忧伤的生命意识的内观。王国维把诗人分为客观诗人和主观诗人,“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⑤,林黛玉就是这样性情纯真的主观诗人,她所追求的是一种诗性的存在方式。然而,这种存在还只是个体生命的自由觉悟,当她初次翻看《西厢记》、细听《牡丹亭》时,她开始从新的角度反思着她的生命、她的爱情,然后以自己的诗行解读自我的生命追求。
(二)家庭束缚下潜藏的自由渴望。
杜丽娘和林黛玉是两种家庭中长大的女性,杜丽娘有着完整的家庭,而林黛玉却是父母双亡后在姥姥家长大——在一个封建贵族的贾府中长大的,但是二人都同样遭遇到了家庭的束缚。
杜丽娘生活在朱门深宅中,其父母作为封建社会常规道路上的成功者,以“爱”给予杜丽娘最大的情感压迫,而老师陈最良除经书外,不知人生为何物,“靠天也六十来岁,从不晓得伤个春,悲个什么秋”。当他们面对杜丽娘,承担实施规范的任务时,人性当中那些最本真的善良与亲情就被掩藏起来,不约而同地用“理”的规范去要求杜丽娘。杜丽娘从《关雎》中知晓古人吟唱的乃是“情”,她喟叹道:“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她在行动上追求有意的个体行为,趁父亲下乡劝农之机,瞒着母亲到后花园游玩,这时的后花园具有了特殊的意义。在令人窒息的环境中生活的杜丽娘,一旦置身于春光明媚、花红柳绿的花园,她内心的自然天性立刻就被唤醒了。大自然的花花草草、莺莺燕燕启悟了杜丽娘的青春与个性的觉醒,诱发了她对爱情生活的渴望与向往,在花园中,她达到了身体和精神的自由境界。
林黛玉幼年的生活要自由得多,父亲的溺爱给了她更大的空间,在这样的空间里,她接受的不是一般标准的封建闺范教养,她可以自由地读书,这也是她文采风流超过贾家三春的原因之一,更是形成浓郁诗人气质的原因。但是六岁之后在贾家的寄居剥夺了她成长的自由空间,尽管名义上是贾府的贵宾,实际上她已经是一个孤苦伶仃的沦落者了。薛宝钗的到来对林黛玉的情感构成最大的威胁,林黛玉觉察到这个“品格端方,容貌丰美”、“行为豁达,随分从时”的宝姐姐是自己和宝玉懵懂的小儿女情长的重要障碍,而贾府上下也认为宝钗的“会做人”是孤高自许、目下无尘的林黛玉所不及的。“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环境下,林黛玉需要寻找心灵的依托,需要感情的满足,却无法改变境况挣脱束缚,只能寄悲戚自怜于伤春悲秋的情感,在大观园的一花一木中寻找被束缚的渴望自由的灵魂依托
(三)二人形象在文学史的角色。
在中国文学史上有三个女性形象在追求爱情自由上时一脉相承、依次超越的,她们就是崔莺莺、杜丽娘和林黛玉,三个典型形象是不同历史条件下人们不同内心审视的反映,杜丽娘和林黛玉对自然的反思也是一个历史演进的过程,在各自的时代需要一个能够代表这个时代的方式来表达它的独创情感。
崔莺莺所处的元代,一方面民族压迫政策强化了门第观念,老夫人极力维护相国家谱的清白,三辈子不招白衣女婿;另一方面由于蒙古统治阶级对汉民族文化隔膜,造成了人们思想相对松动和活跃另外,元初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废除了科举,使俗文学登上了大雅之堂,社会风习为之一变。这种时代因素,给当时门第已明显败落的崔莺莺提供非礼的契机,她能够在月圆花摇的西厢萌发爱情的冲动。杜丽娘和崔莺莺都是贵族千金,教养和经历颇为相似,但杜丽娘所处的环境更为令人窒息:明代的统治者大力推崇程朱理学,皇帝后妃亲自编写提倡贞操节烈的妇女道德教科书,大肆旌表所谓的贞妇烈女,以束缚和愚弄广大妇女。这种理学统治的强化,使杜丽娘根本不能像崔莺莺那样邂逅青年男子。因此,杜丽娘的爱情只能靠诗书的点染和花园的感发而本能觉醒,靠自己灵与肉的不懈追求来完成因花感梦、因梦生情、因情而死、因情而生的生命完满。
晚杜丽娘一百多年的林黛玉,处于封建社会发展的高峰时期一方面封建统治阶级到了运终数尽、无可挽回的地步;另一方面,为了维护他们摇摇欲坠的统治,他们更加穷凶极恶在封建经济内部新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已经萌芽,新兴的市民力量有了发展,市民思想明显抬头。林黛玉的思想就有这种市民思想的因子但不能脱离封建经济的母体而独立存在。因此,林黛玉的这种思想只能是初步的民主主义思想,表现在林黛玉的性格中,就有了多愁伤感的一面。从她们的家庭因素来看,崔莺莺、杜丽娘的父母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压制了她们的爱情,但可以说,他们的主观动机并不坏,只是以传统礼教来尽上辈的职责,没有深入女儿的内心,理解生命成长所需要的情感。而林黛玉却双亲俱亡,寄人篱下,贾府正如探春所言:一个个像乌眼鸡一样,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难怪林黛玉时时哀怨啼哭,发出了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自我观照,她有自己的思想,但是这种思想不容于世又不离于世,只能在伤春悲秋中中痛苦地煎熬,直到没有结果的结局。从杜丽娘到林黛玉,是一段历史的演进过程,她们所处的环境越来越恶劣,所受到的感发就越来越多,越来越剧烈,人物形象的塑造也越来越具有悲剧性。
二、伤春情感对二人生命的成长影响的对照
(一)放纵与收敛的性格对照
杜丽娘和林黛玉对待爱情的方式有所不同,杜丽娘可以大胆地去爱,毫无顾忌地去病去死,但是林黛玉不能,林黛玉只能是从生活的点滴中去观照生命中真实存在的宝玉,这构成了杜丽娘与林黛玉两种性格的对照:放纵与收敛。
在那一次游园之后,被压抑太久的杜丽娘有了爱的自觉意识,这种意识就像春江潮水,一下子冲决了杜丽娘心中的礼教防线。几句诗词、几处春色给了杜丽娘全新的生命体验,在春色如许的景色中隐几而眠,大胆地梦见心中的爱情,放纵地在花园中完成一个少女自由的生命之情,然后全身全心地为了梦里的柳郎而病而死、魂游魂生。尽管这个柳郎不是现实中的真实的人,但是正是因为梦幻才使杜丽娘有更大的想象的余地,她能够在自己的思想中去爱,不管爱的代价是病是死,都不会给梦中的柳郎——她心爱的人带来任何的伤害。如此,杜丽娘在大胆放纵中完成一个生命的循环,挣脱一种生命自由的道路,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激发了中国女性对生命的重新审视,这样才形成了一个完整的杜丽娘。
杜丽娘有可以追求到的幸福,而林黛玉只能在自己的想象中完成与贾宝玉的圆满,林黛玉是要为贾宝玉活着的,她天天能够见到这个心心相知的人,她是有牵挂的,她一举一动的影响是超过杜丽娘的,她可以不为自己考虑但是不能不为贾宝玉考虑,虽然林黛玉经过无数次的吟花葬花、无数次的从自然中反思自己与贾宝玉的感情,但是她不能跨越现实的鸿沟大胆热烈地去爱贾宝玉,她收敛着自己对贾宝玉的真感情,所以,她不会也不可能有杜丽娘那样完满的结局。林黛玉在和贾宝玉的误解、闹别扭之间展现了一个立体的生活化的故事,她生活在一个现实的世界中,而不同于杜丽娘的幻想和梦,林黛玉的梦只要有贾宝玉的,那都是纯洁的生活琐事。她和宝玉一起读书,一起赏花,一起感受春愁秋恨,一起哀怨啼哭,一起作诗填词,林黛玉的感情是与真实的贾宝玉——另一个真实的个体生命一起营造的。比较起来,杜丽娘涵蕴着巨大的感召力,唤醒人们勇敢地追求幸福的爱情;林黛主则带有极为沉郁的感伤情绪,把爱情所经受的痛苦磨难抒发得凄侧动人。前者以其放纵地情感力度顽强地表现出爱的不可扼杀,后者以其收敛的人性深度含蓄地暗示着爱的难以实现。从浪漫到感伤,杜丽娘到林黛玉走了一条从爱的觉醒到爱的悲剧的道路。
(二)团圆与残缺的命运对照。
杜丽娘的放纵使她完成了团圆的结局,林黛玉的收敛让她走向残缺的命运,一个是皇帝赐婚,夫妻团圆,一个是阴阳两隔,死生分离。牡丹亭和大观园,一样的花团锦簇,一样的人间仙境,然而两个主人公却是不同的命运——团圆与残缺
杜丽娘最终走的是以封建道德为基础,以“状元及第”、“奉旨成婚”为最高荣誉和最后归宿的爱情,从杜丽娘个体生命出发,她的花园感发与放纵需要这样一个圆满的结局来达成圆满的命运。而在林黛玉来说,正是“受天地精华”和“饥食密青果”、“渴引灌愁水”等方面现实化为“秉绝代姿容,具稀世俊美”、才、高洁的品格、儿女真情以及“愁”和“泪”等,才构成林黛玉悲剧性格。这样的悲剧气韵因那一份深沉扭曲的情爱而增重,她不能够按照中国传统才子佳人团圆的结局而完成爱情的结合,这样具有哀怨文化气质的林黛玉只能用死亡,用残缺的结局来构成独特的诗性的悲剧生命。杜丽娘的团圆满足了大众的喜好,而林黛玉的悲剧却让人正视世界的现状、生存的意义,让人颖悟历史性的矛盾,在悲剧之中对人生大彻大悟,净化灵魂,让人在黑暗中看到光明。
杜丽娘的团圆追求的是一种幻想可以改变现实、灵气可以突破常格、内容可以压倒形式的浪漫主义美学观。林黛玉象征着美在现实环境中的病态和脆弱,没有残缺的结局就不会构成完美的林黛玉,林黛玉的残缺是一种诗性的伤感主义美学观,为中国文学带来了新的情感表达方式。
三、林黛玉形象对杜丽娘形象的继承与超越
大自然对人的感发也许一次就能迅速地激起感天动地的情感,也许要不断深入地积累才能塑造完整复杂的性格,杜丽娘是因为一次的花园感发而在死生转换中使自己的春梦成真,林黛玉是经过无数次的情感发展而在春悲秋恨中殒销了纤弱的花魂。一次花园的感悟成就了杜丽娘的爱情,而无数次的伤春悲秋摧毁了林黛玉的爱情。相比之下,杜丽娘是幸福的,她可以痛痛快快地感受生命的恩赐,而林黛玉却一次又一次地在花前柳下留着自己孤独寂寞的泪,这该是怎样的悲哀与不幸!
人的情感是需要积累的,林黛玉的感发是符合人的感知过程的,没有量的积累就没有质的突破,林黛玉就是一次又一次看到春愁秋恨才培养了独特的情感表达方式,不同于杜丽娘的大胆,又不于小家子的娇羞,却以自己诗性的方式演绎着只有林黛玉才有的爱情,尽管这种爱情的结局是在一片乐声中告别她的爱人,告别一段残缺的人世恋情,却在残缺中达成生命的人性体验。
如果林黛玉最后和贾宝玉结合了,那么林黛玉就不美了,不是因为贾宝玉“泥做的骨肉”玷染了林黛玉的清白,而是从林黛玉个体生命来讲,打破了诗性的伤感情调与浓郁的悲剧色彩。林黛玉就是属于悲剧的、属于伤感的,正是因为不圆满的结局才完成了林黛玉完满的人性与形象。因未圆满而圆满,林黛玉的不圆满才给了中国文学圆满的表达与反思,中国文学才得以从浪漫走向感伤,得以从古老的旧形式走向现实的新形式。

我的更多文章

下载客户端阅读体验更佳

APP专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