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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被大风吹倒(2)|莫言小品文摘

2025-01-06 20:25阅读:
不被大风吹倒(2)|莫言小品文摘
我保持年轻的秘诀
时光似箭,日月如梭。我在四年里,身高大概缩短了一厘米,头发减少了大约一千根,皱纹增添了大约一百条。偶尔照照镜子,深感到岁月的残酷,心中不由得浮起伤感之情。
在文学创作的道路上,我还是一个学徒。用写作这种方式,我可以再造自己的少年时光。用写作,我可以挽住岁月的车轮。写作,是我与时间抗衡的手段。我把岁月变成了小说,放在了自己的身边。时间过去了,我身边的小说会逐渐升高。从这个意义上说,写作者是可以忘记自己的年龄的。写作着的人,身体可以衰老,但精神可以永远年轻。
2000年冬天,我完成了长篇小说《檀香刑》,2001年春天出版。这部小说与我的诸多作品一样,引起了强烈的争议。喜欢的人认为这是一部伟大的作品,为21世纪的中国小说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不喜欢的人认为它毫无价值。争议的焦点,是小说中对施刑场面的详尽的描写。我在该书出版后,曾经接受过记者采访,劝诫优雅的女士不要读这本书。但后来的事实证明,许多优雅的女士读了这本书。她们不但没有做噩梦,也没有吃不下饭;反倒是许多貌似威猛的男士,发出了一片小儿女的尖叫,抱怨我伤害了他们的神经。由此可见,女人的神经比男人的神经更为坚强。有一个女士给我写信,说:“我真想请你给我花心的丈夫施上檀香刑。”我回信说:“亲爱的女士,你的丈夫花心固然可恨,但远远不到给他施檀香刑的程度;而且,这种野蛮
的刑罚早已成为历史陈迹。另外,书中的人物,不能与作者画等号。”我虽然在书中写了一个残酷无情的刽子手,但在生活中,我是个善良懦弱的人,我看到杀鸡的场面,腿肚子都会哆嗦。
关于《檀香刑》中残暴场面的描写,我认为是必要的。这是小说艺术的必要,而不是我的心理需要。我想这样的描写之所以让某些人看了感到很不舒服,原因在于:这样的描写暴露了人类灵魂深处丑陋凶残的一面,当然也鞭挞了专制社会中统治者依靠酷刑维持黑暗统治的野蛮手段。
有一些批评者认为《檀香刑》是一本残暴的书,也有人认为这是一本充满了悲悯精神的书。后边的说法当然更符合我的本意。写这本书时,我经常沉浸在悲痛的深渊里难以自拔。我经常想:人为什么要这样呢?人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要对自己的同类施以如此残忍的酷刑呢?许多看上去善良的人,为什么也会像欣赏戏剧一样,去观赏这些惨绝人寰的执刑场面呢?统治者和刽子手、刽子手和罪犯、罪犯和看客,他们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这些问题我很难解答,但我深深地体验到了这种困惑带给我的巨大痛苦。我认为这不仅仅是高密东北乡的困惑,甚至是全人类的困惑。是什么力量,使同是上帝羽翼庇护下的人类,干出如此令人发指的暴行?而且这种暴行,并不因为科技的进步和文化的昌明而消失。因此,这部看起来是在翻腾历史的《檀香刑》,就具有了现实的意义。
有人还说,《檀香刑》是一个巨大的寓言,我同意这种看法。是的,作为一种残酷的刑罚,檀香刑消失了,但作为一种黑暗的精神状态,却会在某些人心中长久地存在下去。我在写作这部小说的过程中,一会儿是施刑的刽子手赵甲,一会儿是受刑的猫腔戏班主孙丙,一会儿是处在政治夹缝中的高密县令钱丁,一会儿又是欲火中烧的少妇孙眉娘。在人生的道路上,每个人都会在不同的时刻,扮演着施刑人、受刑人或者是观刑人的角色。看完这部书,如果读者能从中体会到这三种角色的不同心境,从而引发对历史、对现实、对人性的思考,我的目的就算达到了。
写完《檀香刑》后,我写了一些短篇小说,我访问了美、法、瑞典、澳大利亚等国家……这两年里我写得很少,有许多次梦幻般的飞行。身处在万米高空,透过舷窗看到机翼下的团团白云和苍茫大地,我心中不时地浮起一阵阵忧伤的感情。宇宙如此之大,人类如此之小;时空浩渺无边,人生如此短暂。但老是考虑这些问题也是自寻烦恼。
我想我的痛苦是因为我写了小说,解除痛苦的办法也只能是写小说。
(2003年10月)


我的一天
我知道立秋的节气已过,但秋后还有一伏,气温依然是灼热逼人,家家的空调机还在轰鸣着。在无事的情况下,我不会在中午这个时刻出门。我在这个时刻,多半是在床上午睡。我可以整夜地不睡觉,但中午不可以不睡觉。如果中午不睡觉,下午我就要头痛。
我的午休时间很长,十二点上床,起床最早也要三点,有时甚至到了四点。等我迷迷瞪瞪地起来,用凉水洗了脸,下午的阳光已经把窗上的玻璃照耀得一片金黄了。起床之后,我首先要泡上一杯浓茶,然后坐在书桌前,点上一支烟,喝着浓茶抽着香烟。那感觉十分美妙,不可以对外人言也。
喝着茶,抽着烟,我开始翻书。乱翻书,因为我下午不写作。我从来也没养成认真读书的习惯,拿起一本书,有时候竟然从后边往前看,感到有趣,再从头往后看。看一会儿书,我就站起来,心中感到有些烦,也可以叫无聊,就在屋里转圈,像一头关在笼子里的懦弱的野兽。有时就打开那台使用了十几年的电视机,我家这台电视机的质量实在是好得有点儿惹人烦。十几年了,天天用,画面依然清晰,声音依然立体,使你没有理由把它扔了。电视里如果有戏曲节目,我就会兴奋得浑身哆嗦。和着戏曲音乐的节拍浑身哆嗦,是我锻炼身体的一种方法。我一手捻着一个羽毛球拍子使它们快速地旋转着,身体也在屋子里旋转。和着音乐的节奏,心无杂念,忘乎所以,美妙的感受不可以对外人言也。
使我停止旋转的从来不是因为累,而是因为电视机里的戏曲终了;戏曲终了,我心抑郁。解决郁闷的方法是拉开冰箱找食物吃。冰箱前不久坏过一次,后来被我敲了一棍子又好了。一般情况下我总能从冰箱里找到吃的,实在找不到了,就去离家不远的菜市场采买。
在北京的秋天的下午,我偶尔去逛逛菜市场。以前,北京的四季,不但可以从天空的颜色和植物的生态上分辨出来,而且还可以从市场上的蔬菜和水果上分辨出来。中秋节前后,应时的水果是梨子、苹果、葡萄,也是各种甜瓜的季节。但现在的北京,由于交通的便捷和流通渠道的畅通,尤其是农业科技的进步,季节对水果的生长失去了制约。比如从前,中秋节时西瓜已经很稀罕,而围着火炉吃西瓜更是一个梦想。但现在,即便是大雪飘飘的天气里,菜市场上,照样有西瓜卖。世上的水果蔬菜实在是丰富得让人眼花缭乱无所适从;东西多了,好东西反而少了。
如果是去菜市场回来,我就在门口的收发室把晚报拿回家。看完晚报,差不多就该吃晚饭了。吃完了晚饭的事情,不属于本文的范围,我只写从中午到晚饭前这段时间里我所干的事情。
有时候下午也有记者来家采访我,有时候下午我在家里要见一些人,有朋友,也有不熟悉的探访者。媒体采访是一件很累人的事,但也不能不接受,于是就说一些千篇一律的废话。朋友来家,自然比接受采访愉快,我们喝着茶,抽着烟,说一些杂七拉八的话。有时候难免要议论同行,从前我口无遮拦,得罪了不少人。现在年纪大了,多了些世故,一般情况下不臧否人物,能说好话就尽量地说好话,不愿说好话就保持沉默,或者今天天气哈哈哈……
(2001年8月25日下午)
人活着,就是要在虚无之中找出意义
我们为什么活着?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这两个问题太大了,我就试着用自己的方式来回答一下吧。历朝历代无数人都在探索和试图回答这两个问题,但我觉得没有确切的答案。我认为,构成我们身体的各种物质元素,竟然能以如此奇妙、绝对复杂、非常完美的方式,组成我们这样一个个有情感、有理想、有追求的鲜活的个体、鲜活的人。这就是极大的意义,这就是宇宙的意义,不仅仅是地球的意义。我们活着的终极意义,我觉得就是要探究宇宙和我们自身的奥秘。
我们为什么而活着?为了探究和解决为什么活着的问题而活着。那活着太累、太痛苦怎么办?我的小说《生死疲劳》或许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书里引用了佛教《八大人觉经》里的几句话:“生死疲劳,从贪欲起,少欲无为,身心自在。”
“生死疲劳,从贪欲起”,欲望越多,苦难越重,失望越大。这也是佛教的一个基本观点。佛教要灭掉一切人的欲望,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什么都是空的,六道轮回也是在一个很低级的阶段的轮回。六道之上的天道也还没到佛的境界,到了佛的至高无上的境界,一切都是空的。按照佛教的解释,即便是玉皇大帝,他这个天人的境界也还不是一个至高的境界。当然我们已经把它当作一种理论了,跟现实是不产生关系的。但是佛教毫无疑问又为中国老百姓提供了一种思想方法,看问题的方法,解脱自己的方法。
当你感觉到痛苦不可排解的时候,想想六道都是虚空,那也许痛苦的程度就会减轻一些。其实,从某些角度看,佛教也跟科学(天文学)高度融合。想想宇宙,我们的地球无非是宇宙当中的一粒微尘,在这粒微尘上的一切,功名利禄、是是非非又有什么价值?所以你想到在浩渺无边的宇宙里,能成为一个人就是巨大的幸运,即便是痛苦,也是我们作为一个人的体验。
很多伟大的科学家,到了晚年,都会相信一个类似上帝的存在。我看网络上流传着杨振宁先生对于上帝的解释,他说作为一个人形的上帝当然是不存在的,但是应该存在一种绝对的、至高无上的力量。因为他(杨振宁)研究得越精深,越感觉到奇妙——这是怎么设计的?必定有一个至高无上的设计者。我们现在发现的一切科学规律、数学定理,不是我们创造的,是它本身就存在的。很多物理学的原理,它本来就存在,无非是被发现了而已。这又跟佛教讲的东西融合到一块儿了,所以佛教作为一种思想方法,作为一种哲学,是有意义的。
在小说前头加上这么一段话,我觉得就把整个人类放到了一个宏大的环境里面,让人产生一种居高临下的读书视角。如果站在这样一个读书的视角、一种哲学的高度,来读《生死疲劳》,你也许就会产生一种深深的怜悯,你会感觉到无论是西门闹也好,蓝脸也好,洪泰岳也好,大家实际上都是一种悲剧的存在,大家都是值得同情、值得理解的对象。那么这样一种大的怜悯就会产生一种大的宽容,大的宽容就是对所有人的理解和同情,包括对自己的敌人的理解和同情。最终就会产生一种大爱,一种深切的对人的命运的关怀,一种真正的终极的关怀。
写之前,书名(《生死疲劳》)就定下了。大家都很辛苦,都很疲劳。当然,这个疲劳不是说那种体力劳动的疲劳,是精神的疲劳,也是存在的疲劳。出版社当时确实提出过一个建议,希望把题目改成《高密西门》。我还是坚持要用《生死疲劳》,我觉得这个题目比《高密西门》要大,这就是站在生命之上的一个总结了。
人世也好,六道也好,忙忙碌碌,辛辛苦苦,恩恩怨怨。那么最后,站在佛教的角度来讲,都是一场连梦幻都不是的空的、虚的东西。而人类,就是要在这虚和空里找出意义和价值。
(2021年9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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